, 朝城西北角城墙的最高那块压天石上,身着破烂麻衣道袍的布冠老道士迎风而立,冠帽飘带毫无章法随风摇摆,右手托着个破了口的白瓷大土碗,碗中静静躺着三枚外圆内方的古钱币,两枚刻有“道武通玄”的正面朝上,一枚被磨得光秃秃的北面朝上。
从这个位置能把整个朝城揽入视线中,包括天子乘驾出逃的玄德门,聚集数万北疆军队的宣同门,巍峨幽深的皇宫大院,还有那牵马缓行在寂声街道上的萧肃人影。
天师府是入世最深的三大正统道派之一,从被冠以“羽不沾山麓”的赵姓大天师掌管教派以来,天师府走出那座培养出无数仙灵道骨的十二支峨眉山脉,这座蹙立在十三州西南伏地的钟秀之地,据说曾有十二名得无上道玄的大天师羽化登仙,或御风飞升,或化虹登天,或驾鹤西去。总之被传的玄之又玄,和阿罗州极西北的三圣山,鲛人州滨海西望的蓬莱宝岛并称道家三大圣地。
有人说那位名叫赵洪武的大天师入世太深,过多干预凡尘俗世,也有人说赵洪武舍不尽一身无量寿佛,和峨眉十二峰背道而驰,所以才会选择离山入驻中州,做了那瘸脚皇帝的第一上宾。
当然,这种事情众说纷纭,身在其中的当事人也没当回事,索性听之任之。
赵童虎也姓赵,勉强称得上和那位赵洪武有点沾亲带故吧,不过这种淡的可怜的血缘只不过是往上倒腾几辈,有个叔侄相称的太爷爷的太爷爷而已。
赵童虎很小的时候就被送上峨眉十二峰中最高的缥缈峰,或许是天生的钟灵气质,加上似无草清流的秀明心境,被时任缥缈峰掌峰大道人的赵洪武收为关门弟子。
也不知道是不是同姓赵的缘故,赵洪武对他青睐有加,什么《道玄帖》,《灵宝登天录》等缥缈峰密不外传的道经典藏,悉数交与还是孩童的赵童虎,十五年的抄经颂典,一甲子的坐卧参道。缥缈峰离天最近的洗笔台上留下他大半生的印记。
那些辈分远低于他的徒子徒孙总说洗笔台上的师叔祖将来肯定会羽化登仙,没听说那块卧青石已经被师叔祖睡掉小半截了吗?所以到后来就传成只要那块坚如精铁的青石被睡成风靡,师叔祖就能羽化登仙,成为第十三位化虹而去的峨眉仙人。
然而谁也想不到的是,二十多年前大天师赵洪武一纸敕令,峨眉山人举家迁往中州,入驻离峨眉十二峰三千九百里远天师府。洗笔峰上从孩童长成枯槁老人的师叔祖离开了青石台,那座刚好容得下一人睡卧的青石便再也没有被消磨。
名叫赵童虎的褴褛老道士面朝正西,托着白瓷大土碗的右手缓缓抬起,嘴唇嗡动,一个个晦涩生字以极小的动静落在碗中。
三枚“道宝通玄”突然开始晃动,碰撞在碗底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声,几番过后,钱币停止抖动,眼中蒙了层白芒的赵童虎白眉深蹙。
三枚钱币,依然两枚朝上,一枚朝下。
墙边响起脚步声,身着佛家讲僧青红袈裟的和尚不知何时出现在城墙上,一手执沐浴,一手捏成莲指竖于胸前。
赵童虎看也没看和尚一眼,伸手抓起钱币揣进怀中。
身出白马寺的和尚口吐正统中州官话,说道:“怎么?连位列黄袍小天师的你也推演不出天道?”
赵童虎漆黑的眼珠转向和尚,然后转开,显然没有要搭话的意思。
和尚也不恼,玩笑道:“都说峨眉秀灵,内涵大凡天道,再加上三千大世碗,前可推百年,后可算十年,似乎也不是那么回事啊。”
和尚今天的话似乎有点多。
明显有些不耐烦的赵童虎第一次正视秃头和尚,青红袈裟在他看来尤为扎眼,这些偏隅秃驴成天打着普度众生的口号宣扬佛法,实则三鞭子打不出来一个有用的屁,《大乘佛经》真要那么有用,这世间也没那么的无根浮萍。
“三息,滚!”赵童虎有些生气。
和尚却不以为然,脸上挂着佛门弟子惯有的戒嗔戒怒,“放了两颗棋子自相厮杀,用百万人命做赌注,就算赢了又能怎样?那句虚无缥缈的“龙运东升”值得你峨眉道统大争入世,你们觉得这样就能悉数吞下?”
和尚微微笑起:“不说我白马寺没有争胜之心,北冰荒原那个执锤打铁的老铁匠也不愿意,还是你们觉得蓬莱那几个人会坐观上壁?”
和尚摇了摇头,“洪武大天师素有棋坛圣手之雅名,却下了一步可能翻覆整个棋局的臭棋。”
右手握着白瓷大土碗的赵童虎瞳孔猛然凝起,也不见他如何动作,身型已至和尚面前,空出的左手悍然抬起,一圈灿金的道文符字嗡然浮于掌心之上。
一掌送向和尚胸口,虚幻大手印在符字缠绕下飞速变大,凝成一只灿金大手。
和尚面色大变,捏做莲花状的右手陡然震动,佛连应声而出,将其周身笼罩。
手印至,佛莲轰然破碎。
和尚瞬间被巨力撞飞,在空中划出条优美弧线,轰然落地,气息飞速萎靡,嘴角边挂着一条明显血迹。
“早就告诉你换个十八上缮蹇的弥勒过来,再不济也找个佛陀,不信邪。”赵童虎脸上挂着和他修行完全背道而驰的痞气,甩开袖袍,看也不看和尚一眼,大摇大摆走下城墙,消失在夜色中。
和尚抬起袖子想要拭去嘴角边的血迹,抬至一半突然停下,似乎觉得有辱袈裟,旋即撸起袖口,只用虎口抹了把,摇摇晃晃站起身后苦笑一番。
与此同时,宫中小莲花池的石亭中的黑白老人,宣同门城墙上的眯眼中年人,坐在元帅府老梨花木椅上的皇甫方士,不约而同猛然抬头,视线皆朝向西北。
慕北陵回到元帅府时已是入夜十分,从出来后他没有立刻回来,而是在街上绕了几圈后,才牵马往回走。一路走来,本应夜夜笙歌的大街小巷寂静的诡异,家家房门紧闭,熄烛闭窗,连平时最热闹的长安街也见不到半个人影。
本来想着随便逛逛能收拾好心情,哪知一番走下来越发沉重。
孙玉弓靠在前堂的门板上,后脑勺贴在门上,两眼无神,手中还端着一碗白粥,剩了大半。
慕北陵与他擦肩而过时淡淡开口道:“福伯睡了?”
孙玉弓露出苦笑:“睡了,不会再醒了。”
慕北陵脚下一滞,转头看着似乎又成熟些的黝黑男人,轻叹口气,“睡了也好,苦了一辈子,累了一辈子,风光了一辈子,到那边后还能有人作伴,挺好。”
“挺好”两个字被他咬的特别重。
摇了摇头的慕北陵挨着皇甫方士坐下,揽过皇甫方士喝剩下的小半杯银针茶,一饮而尽,连茶叶都吞进口中。
皇甫方士眉角微微挑起,男子阴鹫的气息让他有些不适应,“怎么了?顾苏阳也出事了?”
慕北陵深吸口气,长叹出声,“没有,只是救下一副空皮囊而已。”
摇扇次数停在四十九下的皇甫方士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而是安慰道:“行走在世间,哪个人不是一副空皮囊,只有光鲜和不光鲜的区别。”
慕北陵以为然的点点头,没有搭话。
半晌后,他撑起身子,往门外走去,“今天晚上没什么重要的事就不要找我。”
元帅府的碧叶清池在整个朝城都是出了名的,占地极广,池中种着无数青莲,每到盛夏乘扁舟泛于池上,享受着和风细抚,欣赏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景致,说不出的畅快。
有好事的人说碧叶清池比宫里的小莲花池还美,武天秀也曾欣赏碧叶清池景致时,抛出“天朝上宫惹人景,唯有元帅碧叶池”的金口玉言。
其实无论从造型还是大小上,碧叶清池都无法和小莲花池相比,唯一不同的是碧叶清池的池水很静,很清,也很纯洁。而小莲花池中埋了太多的怨气。
夜色下,一夜扁舟从池畔石亭边悠悠荡出,滑向池中心莲花最盛开的地方。
扁舟上,戎铠男子盘膝而坐,手中提着一个单耳鹤嘴青铜壶,时不时对着壶嘴浅咂一口。
清亮的月色下夜风轻抚,吹皱一池春水,荷叶连摆。
男子收起木浆放于舟尾,仰面倒在舟上,看着头顶盈盈月色,嗅着满池荷香,方才还城中的心情逐渐变得释怀。
一壶虎跑喝去大半,男子眼现迷蒙,眼中似有丽人于半空中和歌舞剑。
火甲火剑,玲珑身段,剑光游走间大开大合,又不失端庄尔雅。似一只精灵翩舞夜空,每一剑落下时都会露出醉人心神的笑容。
男子记得女子曾经说过,天底下最开心的事莫过于无忧无虑荡舟游湖,执一把隽青叶的荷花纸伞,有琴女鼓瑟,有歌女和曲,纵意人生。
男子嘴角呈现出一抹欣然弧度,想起临水城澜江里的乌篷船,还有穿着绫罗绸缎的歌女立在船头,手捏莲花,轻音小嗓。
这,也许就是女子最喜欢的生活。
“玉英,等将来安定下来,我带你去临水看看,那里的乌篷船,比咱家的扁舟好看。”
月夜中,男子呢喃自语。
“你要是嫌澜江太小,咱就在粟米海旁再开凿个更大的湖,比小莲花池还大,也种荷花,到时候身边是绿液花荷,对面就是金灿灿的粟米海,一定很漂亮。”
男子缓缓闭眼,单耳鹤嘴青铜壶斜挂在船舷旁,醉人的酒液从壶嘴流出,扯出一条晶莹的丝线。
池畔,黑白双发的中年人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立在随风轻摆的柳枝下,眼眶中时而闪过光华。
该来的始终要来,是化龙升天,拿到踏足中原的金鉴敕令,还是埋骨荒地,成那郁郁不得而终的匍匐困龙。
中年人轻摇羽扇,抬头遥望清朗月色,呢喃自语汇成四字。
“龙运东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