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北陵走上前喃喃抚慰道:“一切都过去了,从现在开始,为了烽火大将军也好,为了你自己也好,好好活着。”
顾苏阳罕见没有落泪,嘴皮已经被咬的淌出鲜血,眼中却还是那股执拗之色,“我叔叔真的死了吗?”
慕北陵没有避讳,点头不语。
顾苏阳露出惨笑,“因为你?”
慕北陵二度点头。
顾苏阳也不恼,转回视线,自顾自说道:“叔叔死的不冤,能死在你的手上,估计是他最大的心愿。”
慕北陵一怔,眼角轻微抽搐。
顾苏阳苦笑道:“没想到吧,其实我也觉得不可能,上次你从朝城离开后叔叔和我说了很多,他说这辈子最大的愿望不是死在这金丝笼里,而是战死沙场,而他最希望能被你杀死。”
慕北陵出奇反驳道:“烽火大将军不是我亲手杀的。”
顾苏阳嘲笑道:“有什么区别吗?”
慕北陵登时语结,是啊,固然大将军是自刎在伏龙脉,但若自己不进逼朝城,他如何会死。
眼神空洞的顾苏阳呢喃语道:“是不是觉得我应该对你说声谢谢,谢谢你把我从大牢里救出来?呵呵,我也想说,但是你觉得你承受的起这声谢谢吗?”
一直在旁边照顾自家公子,左脸上有道伤疤的家丁吓得战战兢兢,本想替顾苏阳拭去脸颊上的污垢,但眼下右手怎么也举不起布巾。
慕北陵皱眉道:“我救你,并没有奢求你的感谢,或者说这种东西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他话还未完,顾苏阳直接打断,用尽全身力气歇斯底里道:“那对你来说什么有意义?攻下朝城,坐上那张被天下人仰望的椅子,就是你的意义?为了你的一己之私,就让叔叔和云浪大将军死在伏龙脉下,就是你的意义?一百三十万朝城百姓,被你的铁蹄吓得缩在家里,惶惶不得终日,就是你的意义?”
顾苏阳剧烈喘着粗气,眼白上挂着道道血丝,“还是说,等天人共愤的武越进城,被你这位天才将军斩落马下,然后扶植傀儡大王,做你高高在上的摄政王,就是你的意义?”
慕北陵剑眉陡然竖起,灼灼杀芒毫不掩饰爆射而出。浑身止不住颤抖的家丁吓得噗通跪在地上,一个劲伸手想要阻止血人般的公子继续说下去,不过得到的只是一声冷哼。
顾苏阳笑容更加幽冷,“怎么?被我说中了是不是,想杀我?好啊,来啊,慕北陵,你今天要不杀了我,你他娘就不是个男人。”
慕北陵冷眼看着近在咫尺歇斯底里的男人,口中忽然泛起股悲凉,都说好人不能做,但自己这报应来的也太快了点吧。
顾苏阳挣扎着从椅子上撑起身子,迈开腿朝慕北陵冲来,只不过文弱的身子终究禁不住酷刑考验,刚走两步便扑倒在地,就趴在慕北陵脚尖前半尺。
慕北陵不动声色,没有要伸手去扶的意思,视线突然锁定在顾苏阳腰间挂着的一个香囊上。
那是个鸳鸯香囊,他记得当初这位风度翩翩的少年俊才曾深夜来访,务求他将香囊交到一个女子手中。而那一夜的扶苏关下,清秀女子带着香囊纵马出关,直奔朝城而来。
慕北陵习惯性的揉了揉鼻尖,想到几种可能,名叫邬月儿的女子把香囊送来,但有情人终究难成眷属,男子心死。还有便是女子带着香囊与男子月下定终身,然而这场朝城之变却让好不容易在一起的郎才女貌二度坟里。
慕北陵突然响起从头到尾都没注意到邬月儿,她是没在朝城,还是说……
慕北陵开口问道:“邬月她……”
顾苏阳猛然抬头,两眼血红,“住口,慕北陵,你不配提月儿的名字,现在不配,将来也不配。”
男子终于落下清泪,右手握拳一下下砸在坚硬的地板上,拳尖渗出血迹,视若无睹。
慕北陵吐出口浊气,心中因男子辱骂而升起的丁点恼怒的顿时烟消云散。
世间最痛苦的事不是坐拥江山后的日落垂危,也不是两军交战后被飞将斩下首级,而是一个情字,就像一座大山横亘在无数文人士子的面前。
戎铠加身的慕北陵俯下身子,闪电般伸手从顾苏阳腰间摘下香囊。
趴在地上似有所感的顾苏阳猛然回头,随即发疯似得想要挣扎起身。然而慕北陵手中的兽口长剑不知何时抵在他后背上,动弹不得。
慕北陵两根手指夹住香囊,举到眼前,只见香囊上的沾着两滴殷红血迹,早已干涸,一只鸳鸯的头被洞穿,只留下一个身体,囊中已然没有香气。
“是她自己走的,还是抓你的人干的?”
顾苏阳被剑鞘压在地上,疯狂挣扎,披肩的长发不断摆动。
待在旁边的伤脸家丁终于忍受不住压抑的气氛,扯开嗓子尖叫道:“是抄家的那些人,他们把少奶奶,把少奶奶……”
“旺子,你给我闭嘴。”顾苏阳停止挣扎,声音却冷的像北疆吹来的腊月寒风。
被叫做旺子的家丁赶紧掩嘴噤声。
慕北陵摇了摇头,松开抵在顾苏阳腰间的剑柄,然后将香囊丢在顾苏阳面前,转身朝门外走去。
前脚跨出门槛时他微微停了下,头也不回的说道:“该死的人,一定会死,如果后天一早我还能安然站在你面前,要杀要剐随你。”
丢下这句话,慕北陵大步离开,只给顾苏阳留下一展烈烈飞扬的猩红披风背影。
走出祝府的慕北陵心情颇为沉重,顾苏阳的极端的态度转变令他颇感不适,曾经的风流才子已经不在,剩下的只有一副没了灵魂的空皮囊,而这一切的源头,便是这场已经快要超出他控制的朝堂之变。
站在祝府的石阶上,慕北陵深深吸上几口凉气,朝城的秋凉气息来的太快,夜色未上时已经能嗅到空气中那股挥之不去的冷意。
慕北陵看着立在台阶下的两只石狮子,也许几十年几百年过后这对石狮子还蹙立在这里,但那时祝府何在?自己又何在?
这便是心魔,虽然不似修武之人一旦产生心魔就会停滞不前,却也对他心境产生不小影响,这些东西,他现在还不知道如何剔除,也或许不久后的将来便会见见淡去吧。
一直守在他身旁瞧见一幕幕的武蛮去马上取来件绒锦裹衣,披在慕北陵身上,来之前皇甫方士说今天晚上的天气可能转凉,特意让人放了件裹衣。
慕北陵面无表情,抬手系上领绳,良久方才轻声说道:“把那些抄家的人全部找出来,投到宫中的万毒坑里,有本事活下来的人,才有资格让我亲自动手斩杀。”
始终一言不发的武蛮点点头。
他知道这是慕北陵想要吐出胸中的淤积之气。
……
宣同门,城门顶上。
裸着膀子席地而坐的中年人面前摆着一个羊皮酒囊,和一盘分量十足的酱牛肉,这已经是他坐在这里的第二天,从那个男子走后,他就没离开过一步,此时夜色渐露,他似乎对天地间的凉意毫无感觉。
白马银枪的玉面男子就像一尊石雕站在旁边,手中抱着被擦得锃亮的七尺银枪,视线迷离的望着城外一望无垠的广袤草原。、
这两日,被他们从北疆带来的士兵就驻扎在宣同门下,每日都会有士兵送来菜肴,然后每次中年人都会笑着让手下带壶酒来,先前送菜的士兵还纳闷自己从不沾酒的主子怎么突然喜欢喝酒了,不过一来二去倒也习惯,后来不用中年人发话,便会自觉送上一羊皮囊的酒。
眉宇间英气逼人的中年人抓起一块足有拳头大的酱牛肉塞进嘴里,伸手再抓一块,看也不看抛向一旁,恰好被白马银枪的男子稳稳接住。二人随即有一口每一口的嚼着牛肉,不一样的是中年男人会时不时举起羊皮囊喝上一口,然后露出一脸痛苦。
他似乎还是不习惯这个味道。
很快吃完一坨酱牛肉的中年人笑道:“傻凤儿,喝口酒?”
抱着银枪的男子一言不发。
似乎已经习惯他沉默寡言的性格,中年人也不恼,说道:“他说得对,男人嘛,就该喝点酒,沙场征战才能多几分豪气。”
银枪男子很不屑的轻哼一声,别过头。
中年男人再抓起一块酱牛肉,转头看向男子,扬了扬牛肉,见男子半晌没反应,泄气似得苦笑摇头,自顾自说道:“你啊,什么都好,就是这脾气不行,想说什么又不肯说,什么事都要别人猜。”
**上身的男人把牛肉塞进口中,腮帮鼓鼓。
面若冠玉的男子终于正起脸色,舌尖快速润过嘴唇,压低声音道:“将军打算帮那个慕北陵?”
中年男人纳闷道:“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
男子惜字如金:“感觉。”
中年人哈哈笑起,将手中还剩一半的牛肉放到盘力,转头反问道:“傻凤儿觉得我应不应该帮他?”
长着一副秀眉的男子轻微摇头,沉默不语。
中年人收敛起笑容,一只手撑在地上站起身来,放眼望着男子方才看向的广袤天地,道:“你觉得这片江山到底什么样的人才能撑得起来?”
男子皱眉斟酌,依然不语。
似是压根没指望他回答的中年人自问自答道:“有能者居之,可惜的是什么样的人才能称之为有能者?武天秀?武越?还是他慕北陵?”
男子秀眉皱的更深,不知道他到底要说什么。
眼神平静的中年人侧过身子,拍了拍男子的肩膀,神秘兮兮道:“你的问题我没法给你答案,就像我的问题你也没法给我答案一样,若真要说出个所以然来,只能说要帮该帮之人。”
男子很罕见的咂摸起最后几个字眼。
中年人深深看他一眼,无奈摇了摇头,似乎和傻凤儿说这些是多余的。
眼前的这片江山,无论结果如何,兴许都会焕然一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