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外面的局势十分混乱,好在平徽是一个比较偏僻的小县城,没有受到战乱的太大影响,住在这里也还比较安全。但是生活,的确是异常艰难,沈昌勖也愈发体会到农民的辛劳,对自己之前的挥霍浪费羞愧不已。
“好难吃啊。”小式微实在受不了这饭菜的味道,忍不住想要吐出来。
“杳儿,咽下去。”洛言说道,环境如此,她也不得不这样委屈孩子了,“要不然就不给你饭吃了。”
杳儿可怜地眨眨眼睛,见没有人理会,只好勉强咽了下去。之后还不忘吐吐舌头以示抗议。
虽然生活地艰难,祖父母却没有放松过对孩子的日常教育,虽然很多经典的书籍已经由于种种原因遗失或损毁,但那些印在他们脑子里的东西是不会因此消失的--
“人之初,性本善……”、“弟子规,圣人训,首孝悌,次谨信……”、“混沌初开,乾坤始奠……”、“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虽然已是民国,沈昌勖却依然固执地用自己“古老”的方式和内容去教育孩子,孩子的父母也无暇顾及,只能由着他去。
“阿公,杳儿记不住啦。”话还说不利索,可读起那些四书五经之类的儒家经典,她却读得相当顺畅,可沈昌勖似乎还是不太满意。
“好了,差不多了,杳儿才这么小,哪背得完这么多东西啊?再说了,虽然你不承认,但这就是事实,现在是民国,不是大清,你那些东西已经成了糟粕,要被革除啦。”一旁的洛言有些看不下去了。
“我当然知道,可是我怕我不严格一点,我们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就真的断送在这一代了。伯肇和仲文我是真的没办法了,就连敬修,你看他现在都成什么样了?还不如……唉,不提也罢。”
洛言叹口气,“其实你也不用那么担心,现在就是这样一种潮流,你也改变不了什么,历史啊,还是不能抗拒的。”
虽然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一见祖父母不开心,杳儿便慌忙开始认真地背起书来,“阿公阿公,杳儿记住啦,你听我背给你听:弟子规,圣人训……”
两人笑笑,眼中却又盈着泪光。
生活艰辛,老两口也不能给孩子提供特别优越的环境,衣食都成问题,更不用说什么玩耍嬉戏的东西了,只有去田地耕种的时候带她感受一下大自然的魅力,作为开阔视野的一种方式。
“这是小燕子,春天的时候往北飞,秋天再飞回来过冬;这是水稻,我们平时吃的大米就是通过它长出来的……”闲下来的时候,祖母就会带着孙女去认识这些以前自己也不熟悉的鸟兽昆虫、花草树木。每当这时,杳儿便会好奇地睁大眼睛,认真听着祖母的每一句话,然后问一些可爱又可笑的问题。
再长大一些,她甚至还会根据所见所闻背一些曾经学过的诗词或是成语,“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夫妇二人则是欢欣鼓舞,觉得自己的努力终究没有白费,再苦再累也都值得。他们也会有意识地引导孩子,在何时何地,如何去践行这些圣人的箴言,那些经久不息的圣人家规家训,更是要深深的刻在孩子的心里。杳儿也是颇为颖悟,不仅做到了,而且总能为他们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沈昌勖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现在最大也是唯一的期望,居然会寄托在小孙女身上。
四
转眼间新文已经是个大小伙子了,继承了父母身上的诸多特质。小时候跟着母亲一起阅读报纸,评论时事,看母亲以及各位学者针砭时弊,对政治以及文学有了某种程
度的理解。而父亲本就从事政党工作,里面那些复杂的关系,他虽然不懂,但是耳濡目染,也多少学到了一些。
新文出生的时候夫妻二人在南京的生活虽然算不上真正的富足,但也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小康之家了,还记得最开始的时候,他是为众人簇拥的小少爷,即使不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但也是相当安逸了,第一次喜得贵子成为父母,他们也舍不得让孩子受一点苦,好在孩子懂事,没有养成任性骄横的坏脾气,反倒是一个风度翩翩的小绅士。这也要得益于母亲不辞辛劳地抚养教育:物质上尽量保证相对的富足,让孩子不会因为外部或家庭条件而自卑;从生活的各个细节入手,让孩子养成文明礼貌、勤俭节约的习惯,不失风度,不显轻浮;更重要的,她要教给孩子一种民主、自由、科学、理性的思想,除了直接带新文读一些社论型的报刊杂志,还会在日常生活中营造这样的情景,有意识地引导他如何去思考、去实现。即使偶尔他会因为观点不同顶撞母亲,或者错误地去崇尚任性“自由”,韩月桐也不会过分和他计较,也正是这种宽松民主的氛围,让新文成长得比其他同龄的孩子都显得更加成熟理智,当然,也并非一帆风顺。
在学校和其他小朋友们一起,新文有时会感到孤独、和大家格格不入,在他看来,很多同学不是太“乖”,太听父母的话而没有主见,就是太任性,我行我素,丝毫不顾其他人的感受,因此也很难和他们玩到一块儿去。最严重的一次,因为看不惯同学对家里的保姆司机那种恣意辱骂、自以为高人一等的态度,便和对方产生了争执,对方自然争不过能言善辩的新文,一时怀恨在心,就扬言要找人给他点教训。新文没有把这话放在心上,也没有告诉老师和父母,没想到后来对方真的找来一帮人要打他……新文在医院住了几天后才回到学校,而那个同学--据说是当时某个姓苏的大军阀的侄子--却只是受到了一点批评教育,赔偿自己的医药费后就没事了。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年幼的新文渐渐真切地体会到了人情世故、权力利益斗争的复杂与丑恶,从此变得沉默寡言起来,心中却暗暗立下了用自己的力量去影响众人、改变社会的志向。
而思定和哥哥却不太一样,社会环境的风云变幻,家庭开支的大量消耗,都让父母难以继续保证之前的抚育孩子的方式。大概是因为有一个优秀的哥哥和自己分享父母的爱,为了争取更多的关注的缘故吧,小思定从小就十分调皮,总是折腾来折腾去,不肯好好吃饭或睡觉,有时却又和哥哥抢东西,哥哥大方让给他,就得意地向父母炫耀;哥哥不愿意给,又一个劲儿地哭闹,好像在责怪哥哥不知道让着弟弟。每当这时,父母也只是无奈地笑笑,点点他的小鼻子:“你这个小调皮,看爸爸妈妈怎么收拾你!”
大一些了,懂了一些基本的是非,不过还是没少给父母惹祸:脾气有些大,受不得委屈,说话又太直,难免和同学们甚至老师产生争执,一不“小心”就会跟别人打个鼻青脸肿,愤愤地咒骂几句;几天后又和好如初,倒是不怎么记仇。
一点点,两个孩子慢慢长大了。
五
想想女儿应该已经四五岁了吧,可是自己到现在还没有好好地去看看她,夫妻二人心里难免有些愧疚。终于,趁着一个合适的时机,一家四口前往平徽去看望两位老人和孩子。
“也不知道杳儿现在过得怎么样,听不听话。”一路上,沈敬修嘴里便没停过种种关于女儿近况的设想。
“想想也真的挺亏欠孩子的,才生下来就把她扔下不管,你说她要是不认我们怎么办?”不
提女儿也没什么,可一旦提起,韩月桐的心里就七上八下的。
“好了,别多想了,孩子那么小,不会记得那么多的。”沈敬修安慰道。
“小妹妹现在长什么样子,乖不乖啊?”思定对这个几乎素未谋面的小妹妹充满了好奇。
“肯定比你乖。”新文得意地说道。
“哥哥欺负人,妈妈……”
“好啦好啦,见到了你就知道了哦。”母亲爱怜地摸摸两个孩子的头。
刚走到家门口,忽然看到父亲正往里面走,“阿公--”听着父亲的“指令”,思定和新文一起大喊道。
“嗯?”沈昌勖险些吓了一跳,很快反应过来,快步走到门口,“你们来啦?伯肇都长这么高了,比阿公还高;仲文也长大了,阿公差点都没认出你来呢!”
欢声笑语中,一家人又坐到了一起。
“来,杳儿,看看谁来了?”祖父带着一家人来到房间。
杳儿看了看,似乎除了阿公都不认识,便慌忙躲到了祖母的身后。
“不怕不怕,这都是你的家人啊,来,叫阿爹;”祖母把杳儿拉到自己前面,指指沈敬修。
“阿,爹。”杳儿低着头,用极小的声音勉强叫道。
“大点声,听不见。”祖母又说道。
杳儿更害怕了,又躲回祖母身后,不说话,也不肯出来。
“没事没事,阿爹听到了,乖女儿,出来让阿爹好好看看你好吗?”沈敬修蹲下身,试图将女儿叫出来。
沈敬修耐心地叫了许久,杳儿才偷偷探出头来,小心地看看眼前这些人。
“杳儿啊,这是阿爹,这是阿娘,这是阿兄伯肇,这是阿兄仲文。”祖父一个一个地指给孙女让她认识。
“杳儿,你还记得妈妈吗?”韩月桐走到孩子跟前蹲下,双手抱住她小小的肩膀。
杳儿摇摇头。在她的记忆里,最亲近的人只有祖父祖母,还有乳母,再有就是邻居家的大人和小孩了。阿爹阿娘,对她而言,似乎只是一个普通的名词。
“杳儿,你怎么能不记得妈妈呢?妈妈当初可是怀胎十月才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啊,你是妈妈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还有你的两个哥哥,你们都是妈妈最亲爱的孩子啊……”韩月桐的情绪似乎有些失控。
“好了,你这样会吓到孩子的。”洛言见状,想要示意她稍稍平复一下情绪。见她不理会,她又转头对两个孩子说道:“小妹妹有点害羞,你们两个当哥哥的是不是要带她玩一玩,和你们亲近一下呢?”
两个孩子早就想说点什么了,只是见大人们的表情才没敢说话,现在得到了“允许”,便兴高采烈地拉起妹妹的手,“杳儿妹妹,和我们一起玩儿去吧!”
杳儿迟疑了一下,看看母亲,又看看祖父祖母,便跟着他们一起走出了房间。
见孩子们都已经出去了,两位老人忍不住说起了杳儿没有父母在身边的种种痛苦与孤独,毕竟,不管旁人对她多好,也没有任何人能够取代父母在孩子心中的位置。两人无法回答,只能默默地听着。聊起孩子一路走来的种种故事,既心酸又幸福。然而在听的过程中,韩月桐却越来越觉得不舒服,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他们还要用那些陈腐老套的东西去教育孩子,这哪里是教育,分明就是在害孩子嘛,她当即提出,现在两个孩子已经大了,不需要父母再花那么多精力去照顾;两位两人年事已高,再去照顾这么一个小孩子恐怕会力不从心,还是好好歇息歇息为好;而杳儿长这么大,也该回到父母身边,跟着父母一起生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