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香稚偏偏多事,见萧伦颉有认识澄心的意思,凑到澄心耳朵边上问:“他喜欢你,你看那眼睛,一个劲儿的不丢。
京里的名门闺秀们对于这种事怎么办,只有一个正确办法,那就是回避!
澄心大声拦下香稚话头:“街上人杂,不要乱看,仔细让人看了去,多不好。”又催石小知:“快催轿子来。”人乱中,萧世子耳朵也是一样的好。他才要表示理解这是街上,男女有别,石少夫人来了这一句。萧伦颉扪心自问,自己要看她吗?她有自己生得好?
调转马头走开。过了半条街,才消气。想当初自己肯见她,是冲着这官司中牵扯的人。再来,对郑姑娘胆量有好感,再就是他觉得石涉这个人够情意。
气才消,听路边儿上有人闲话:“张大哥,你听说最近的新闻没有?”那闲汉闲闲地回答:“有什么新闻?”
“御史郑大人,就是下狱的那一个,生了一个好女儿,有一个好女婿,人家,没成亲的时候就来救老丈人,啧啧,那是,打了一个落花流水,拿住一批贪官污吏…….”
萧伦颉听不下去。
路上,有人迎上:“太子殿下请小侯爷去。”萧伦颉来见太子,太子今天心情甚好,正在亲手浇花,问萧伦颉:“那个人叫什么,石涉?有趣,有情意,给我弄过来。”萧伦颉面无表情:“殿下,这不算什么!”太子愕然:“为什么?”然后笑得跌脚:“你这好争风的毛病又出来了,快说出理由。让我听听。”
“他有亲事在身。回京里来主持是理当的。”萧伦颉自己都知道自己有这个坏毛病。这是打小儿生得好,让人夸出来的。太子忍住笑,一本正经点头:“嗯,你说得也有道理,那别人说他情意上厚重?你怎么看?”
萧世子肃然:“这情意上厚重,不仅是他的功劳。”太子又忍笑:“那是谁的功劳?”萧伦颉有条不紊回答:“殿下您想,郑家的女儿生得好,要是生成一个母夜叉。石涉他肯回来?”太子放声大笑:“有理有理,哈哈,依你这么说,这情意上厚重,一半是为着女色!”他收起笑容煞有介事:“等他再升了官,回京里来,把他夫人指给我看看。”
拍拍萧伦颉肩膀:“这个人,你还是要给我弄了来。”萧世子一脸不以为然遵命:“据说他后天就要离去,我这两天走一趟就是。”
“走得这么急?”太子神色深沉下来,微笑用商议的口吻道:“你还说他情意上不重。他成了事就要走,这是不求名的人!”
萧伦颉将将就就地道:“殿下说是。那就是吧。”他虽然脸上别扭,办事从来不含糊。这就往石家门里来,在马上扬着脸想想要见到石少夫人,看着她老老实实给自己行礼,倒是件不错的事。
石家门上没见过石涉,也没有见到澄心。澄心早就到家,轻易不会出来。又就要离去,料理行装还来不及。石涉要离京,钟将军处要辞行,还有几处要辞行,他本来就是没笼头的马那种,萧伦颉没见到人。
留下话,让石涉来见自己,世子爷看春光明媚补眠最好,回家睡觉去。
澄心又要和父母作伴,又要收拾行装,忙到晚上,正收拾着,石涉回来。见澄心忙碌倒也满意,因请他看行李,石涉一笑:“你的和我的分开,我直接回军中,你跟着父母,带着妹妹回家。”
澄心手中的东西掉落下来。好在不是瓷器,只是一个摔不碎的东西,在地上滚出去多远。她呆呆看着石涉:“怎么,你倒不送我们回家?”
石涉不悦,自己捡起来那东西看看,丢下来道:“等回了家也这么着,不知道要摔多少。”澄心小跑过来,用自己手拉住石涉的手,这几天里哭来哭去的,眼泪易得,又要滴不滴的,一副悲伤样子:“你真的不送我们?”
接下来一长篇的话:“作什么这么赶,不送我,也不送父母亲?”再看石涉那脸上表情,十分精彩。
斜着眼睛,很没好气。
澄心气馁,再一想这一分开不知道要多久,死死扯住他,苦苦的问:“再回来是几时?”石涉不客气地道:“这才没走,你倒伤离别上了!”语气放重:“记着!以后就是这么着!一两年回来一回,兴许也三五年,”
话还没有说完,澄心踉跄甩开他的手,扑倒在榻上哭:“你好狠的心!”她肩头抽动,可见十分伤心。
石涉有了三分柔情,走到澄心身后坐下,见香肩本就瘦削,和着泪水更瘦得可怜。再想澄心成亲后日子不多,也从没有怠慢过,自己不在家,娇兰又小,虽然父母康健,以后诸事全要在澄心身上,石涉打迭起一腔柔肠,捏捏那肩膀,道:“像是又瘦了,以后天渐暖,自己也记得加减衣服。我不在家里,你自己个儿照料自己。”
“不!”澄心扑到他怀里,哭得嘤嘤的,再就哽咽难言。石涉的心也酸起来,再一想大丈夫岂是守妻子家人的人,硬起心肠抚着澄心:“听话!你我才成亲,少年夫妻就分离,我难道不难过?父母养我,不是为守着妻子过日子,我不在家,还指着你帮我尽孝,你先这样着,让我怎么放心!”
澄心在他怀里拧着,撕扯石涉的衣服,只是哭:“你半点儿不怜惜我,你心里几曾有过我?”石涉微微动容,摊开大手只是摩挲她。夫妻本来还有说不完的话,外面有人来请:“石小知请大公子说话。”
澄心眼睁睁看着石涉出去,背影只觉得看不够,又想过上几天夫妻分离。心就如刀绞一般。还要再哭。又要去父母面前走走。忍着难受起身,对镜子重新扑粉,出门前看看石涉的行李他自己分开几件,又伤心起来。
石涉来见萧伦颉,坐在他书房里,先说了一句好:“到底是世子爷,有几件子好东西。”萧伦颉盯着他:“你眼睛往哪里瞅?你还爱看书?”
“世子爷看我像打铁的出身?”石涉哈哈大笑。萧伦颉抚额头:“你看着像教书的,就是说起话办起事来。活似打铁的。”
石涉不和他争,但笑不语。见有一本书是孤本,也不客气,取在手中随意翻着,转头见萧伦颉紧张,更要笑:“我不拿它烧火,看你急的。”抬手一抛,萧伦颉抢过来接在手中,爱惜的放下,再怒目:“你当这是什么。乱扔乱抛的!”
“等我回家去,送你一本。”石涉也不生气:“虽然不是古迹。却都不俗,要知道我们那里,出名士!”
萧伦颉都懒得问他哪里人,依稀记得不近,当下问石涉:“几时回去,几时回军中,”石涉回答,萧世子瞪着他,惊讶地问:“你不送家人?”他想到澄心,道:“你妻子指不定怎么哭呢?”石涉微叹一口气:“可不是,等我走了,也就不哭。”萧伦颉认为自己应该快意几分,却偏偏有点儿难过。
他为澄心难过。责备石涉:“你真是个铁匠,铁石心肠,不懂女人心!”石涉起了疑心:“难道表彰我妻子?”
“这倒不是,”萧伦颉心想这个人是怎么想起来的,再从这句话里,看出来他对妻子十分在心,忍不住道:“我真是不懂你了,你既疼她,又为何不送她直到你家里,你们京中成亲,这是她头一回去你家。”
“没有我家她家,就是她的家,回自己家,我不送!”石涉懒洋洋:“有正经话儿没有?”萧伦颉把太子殿下的话半吐半露告诉他,再鄙视一下:“愣头青让你愣出运气来了,”石涉收起玩笑,在心里想了一遍。因萧世子是太子殿下的人,石涉不能再像刚才一样说话随意,慢慢地道:“我们当兵的,全粗人,只怕不解风情。”
“我就这么回殿下?”萧伦颉一乐:“你真的以为你愣到哪里算哪里?”石涉心想怎么着也算不上愣头青,但是他说得也对,石涉灵机一动,干脆来问:“你看,世子爷,我怎么回才好?”
他一脸的恭敬和讨教。
萧伦颉张口结舌:“我,你倒来问我?”他越想越好笑,也干脆利落:“你怎么想?”石涉微微一笑:“殿下相招,本该依附。怎奈我是武将,世子,以你看,我能现在就说好吗?”萧伦颉冷笑:“你拿乔看风向呢?”
石涉虽然和他不太熟,也站起来慎重地道:“胡说!”他严肃认真:“我和世子无冤无仇,你不要乱编排我!”
他立如渊亭,稳稳如一座大山。
萧伦颉面无表情,和石涉对视,两个人都是漆黑的眸子,黑宝石般闪光。光泽,决不是纯净善良,全是带着世故混着老道。
一个不弱一个的对视着!
半晌,萧伦颉先笑起来:“坐,我请客人,难道是罚站的?”石涉注视他的眼睛,退后两步坐回去,手按在几上,重新谈论起书画,渐渐,又轻松起来。
告辞后,石涉想了一路子回家。这事只能去见父亲和岳父说,和澄心说,只怕吓到。进来见澄心在父母身边,脸儿上抹了一层白粉,还遮不住黯然。两只眼睛,又红又肿,活似两只小桃子。
见石涉进来,澄心不能再呆,怕自己对着他流泪,当着父母面让他教训不好,当着父母面哭也不好,低下头走出去。
石忠贤微笑,儿子媳妇感情深厚,他只有喜欢的。郑大人只爱怜一下女儿,他把澄心许给石涉时,是什么样日子,早就知道。郑夫人是母亲,本该向着女儿说几句,奈何这个女婿与别人家里不同,郑夫人选择的是理解自己女婿。只有石夫人怪儿子:“你就不送我们到家,也不必惹得她哭。”
石涉笑:“她不哭,不是心里没有我。”这解释又有情又俏皮,四个老人一起笑起来。唯有没听到的澄心。一个人做事并伤心去了。
停了一天。石涉往萧家来打听:“太子殿下听过回话是如何说?”萧伦颉漫不经心:“说你谨慎。”这就丢开。
萧伦颉自己想那天回殿下。太子听过露出一丝笑容:“有趣,他来提醒我是外官,听上去倒比我谨慎。”又问人:“我没见过他,他官职太小,是什么样子?”萧世子如何回答,是这样回答的,也算中肯:“看人,是个细腻样子。听声,是粗鲁样子,只看这一回的回话,心细如发。”
太子当时笑了一阵,也丢下来,眯着眼道:“随他去吧,看看再说,让他呆在军中也不错。钟大将军的儿子原先不愿意入军中,今年不知道怎么想通,又愿意入军中。”又和萧伦颉说些别的话。把石涉这事放下。
郑大人虽然出狱,以后官职却丢了。宅子也没有归还。石家全家离京,把现住的地方给郑大人住。澄心和香稚痛痛哭了两回,香稚把石涉骂了无数遍,也不能阻挡澄心离去。澄心每晚回来,倚在石涉怀里总想哭,不是被他说,就是被他骂。
这一天终于到来,留在京中赶科考的王介林来送,郑大人夫妻送到十里长亭,交待女儿几句,命她去对石涉辞行。
澄心昨天被石涉叮嘱,也还是泪落如雨。自己在父亲出事后,要安慰母亲,也没有这么短的时间里流下这么多的泪水。她身着行装,对着石涉拜倒,不顾父母公婆全在,泣道:“你虽无情,也记着我的话,山高水远总是自己小心,不时寄信回来。”
石涉把她搂入怀中,也动了深情:“难道我不想你,也想长陪着你,我把父母交给你,不正是信任卿卿。”
见澄心总是难过,石涉也难过了,去告诉父母亲:“澄心还小,有什么不懂的,看着我,不要责备她。对我说,等我回来再说她不迟。”
郑夫人本来陪女儿落泪,听到石涉这几句话,想想澄心总怪石涉偏心妹妹,今天偏心在哪里,是个人也看得出来。又要笑,听石涉严厉交待石娇兰:“陪着嫂嫂,她初到家里,不懂的,还有你!”
郑夫人更要笑,见女儿一个人默默落泪,觉得她全无意思。
两行人分道扬镳,石涉带着石小知、石小为走陆路,石忠贤带着妻子媳妇女儿坐船。澄心目不转睛对着石涉看,见他头也不回,就此去了。
她觉得衣渐宽,发渐松,人有点站不住,心里只怪船晕,回船舱里坐下。又往外面看,见一江春水,再不见那个无情的人。
只有她一个人是媳妇,时时要在石夫人面前。过上两天,心也不伤了,是没空闲伤心。石夫人身子娇弱,全家进京,京中寒冷,又为儿女们操持,上船后病下来,这一病不起,直到南宁。
石忠贤和石涉父子相似的性子这就表现出来,他先时还担心夫人的病,每到一个码头请病用药,后来见无大碍,只是劳累伤到,又不是一天两天能好,交给澄心和娇兰侍候。路上景色怡人,石忠贤吟诗作对,和隔壁船上的人闲说风俗。石夫人病得不亦乐乎,石忠贤倒算玩了半路。
先回去两个家人打前站,码头下接船和行李,澄心则新奇打量这城。见青山苍翠,碧水悠悠,与京中截然两种景致。
秀气又风雅。
石涉不在,石夫人病倒,娇兰还不太懂事,石忠贤这公公自己来招呼澄心:“上车吧,以后你母亲病好,尽可以游玩。”说是这样说,又兴致忽来,以手指点给澄心看:“那山上,流云最好看。”又是江水:“我们回来得晚了,春天时更好。”
行上一程路到家里,是三进院子,旧宅院,朱红门,门上报捷条子不少,还贴得严实。有几个人迎过来,澄心在车里听见喊兄长兄弟的,就问娇兰,石夫人带病回答她:“是亲戚们,也奇怪,因我病了,让不要告诉亲戚们,等我好了再带你去见,他们怎么听到消息来的。”
澄心提了提心,想自己家里落难,亲戚们只怕不是好见的。
却又没有见,石忠贤说夫人病,媳妇要侍疾,澄心径直和石夫人回房,当天就料理茶饭,先款待外面三三两两客人,又有石夫人要用药。
来的亲戚们不是兄弟,就是表亲。见茶饭整齐,知道是新娶的媳妇置办,齐齐称赞。石忠贤父子是一样的性子,都是我看着好,别人说不好也无用。但是我看着好,别人说好,就好上加好。
石忠贤在这当口儿,体贴自己夫人,想想她夫唱妇随,不耐寒冷也跟着自己去京中,照料儿媳,料理娇女,又兼媳妇进门,她为父奔波的品行,是石忠贤最满意的一点儿,当即让人去告诉石夫人:“安心养病,有了媳妇,以后家事全教给她。夫人好了,可以打牌充老太太吧。”
他继续喝酒去了。
石夫人听过这话,病马上好三分,精神也好了,告诉澄心和娇兰:“从我进这个门,没有一天不操心,如今,我可以歇一歇了。”不顾病体,把钥匙给了澄心,又让她一个一个认家人,澄心再照顾前面公公和人用饭,忙到晚上才睡。
小豆子跟着她来,另有丫头带主仆两人去睡。清一色大红新房摆设,澄心顾不得看,倒头就睡,这一觉香甜,没有梦,也没有石涉。
天交夏季,早上鸟啁啾,澄心早早醒来。这才定晴看房里,果然样样东西齐全,和石涉说得一样。澄心微微笑,她加上路上走的天数,成亲早过一个月,不再是新媳妇。有些摆设寻思着让人收起来才好,寻常用不到这些。
昨天的丫头之一在旁边侍候,澄心还记得她叫青豆,就问她:“这是大公子原先的房子?”青豆很伶俐,问一答十,手中帕子飞舞,还有比划:“可不是大公子原先的房子,大公子最爱阔朗,他占的是家里最大的这几间,夫人说新房要换新的,大公子回信说不必,说他爱住的地方,少夫人一定也爱。”
澄心被逗笑,想想自己丈夫那人,的确也就是这个样子。他爱的,澄心也要爱才行。就着清晨微光,澄心幽幽轻叹,他爱打仗,这个可爱不起来。
只有无穷担心。
侧间里有石涉的书案,澄心去看,先以为这个人房里,除了刀枪剑戟,还是刀枪剑戟,不想青豆打起帷帘,见大而又阔的一张黑漆书案在,两边书架上摆着满满的书。有几样子笔架砚海,光滑有泽,可见是喜爱的,经常在用。
青豆却不认字,见澄心取下一本书,凑趣笑道:“少夫人也识字,可不是,您是京里的大家……”话到这里,想到郑家已经没落,下半句话就打了结。澄心倒没放心上,微笑只翻自己手上书。是个话本儿小说,澄心以前知道的,却无缘翻看。
成过亲是妇人,又是石涉的,丫头不认字,大大方方站在窗下来看。头几个字入眼帘,是“可怜你孤枕难眠”这几个字。
澄心觉得刺心,放回去想难怪都说这些书不可以看,果然全不是好话,只引得人心里酸酸的,眼窝里也酸起来。
要用帕子擦,又怕青豆看到学话。虽然新媳妇都是要哭的,可昨天才领管家权,怎么能哭起来让公婆知道?
竭力忍住眼中泪水,装着看窗外,到窗前先听到扑楞楞一阵响,见一个黑色大鹰飞在院中。澄心兴奋起来:“那鹰,青豆,快看,这是…….”她狐疑起来:“这是王家的鹰?”一路上不是思念就是忙碌,把王雪兰姑娘忘了。
澄心到此,才觉得自己隐然占了上风。已经成亲,又掌家。王姑娘如果是此时前来,郑澄心半点儿也不弱势。
只是,她还在想着石涉?
青豆笑:“这不是王家的,是大公子的,”澄心松一口气,喃喃:“那鹰,却有两只。”青豆笑得灿烂:“可不是,有两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