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益想起她原是女儿身,比不得自己能去那真正山水之间,便柔声安慰:“那倒不尽然,你小小年纪不必思量这许多,以后大哥若有机会,便带你出去瞧瞧,好么?”
顾昭欢抬起眼睛看了看他,点点头:“嗯。”
见妹妹无端感伤,顾昭益便有意引开话题道:“山水之乐确然令人可喜,而我抚这一曲琴却不光是为着这个,三妹妹可猜得着这意思?”
顾昭欢道:“那我斗胆来猜一猜,我方才觉身处山水之间,浑身畅适,却不晓得其中缘故,大约也与这琴音有关?”
顾昭益颔首道:“不错,这支曲子名唤《山居吟》,多为徵音,而徵音属火,《黄帝内经》曾云:火音通心经,疏导小肠经,心主神明,丝音调理神志,疏导血脉,祛除毒伤。你先前落水后失于调养,只怕落下病根,故而我想以琴音来调神志。”
原来如此,早说他也不会平白无故来抚琴,想得确实周到,顾昭欢道:“大哥此番照顾,妹妹真不知何以为报。”
顾昭益道:“可别说这个,我告诉你这些并不是要你报答,而是希望你早日恢复康健,再者,你若对音律有兴致,我便托人再做一张桐木琴来,送与你,闲暇时也权作消遣如何?”
前世今生,有人恨她,有人爱她,却不曾有人这样细致入微地想她所想,顾及她的感受,顾昭欢不觉心神微动,一时怔忡,半晌才点了点头。
这时,花吟却照例拿了汤药过来,明月便端来让顾昭欢喝,顾昭益见时候不早了,也就抱了琴告辞。
一下午并无他事,顾昭婉那边也没闹什么幺蛾子,顾昭欢歇了一会儿午觉后便把上午未看完的地契拿入帐中,细细通读一遍,打算日后寻个时机出去看看那些铺子的所在,过后仍是放在匣中妥善收好了。她屋里的丫头晓得主子的脾气,一般也不会私自翻动这些东西。
到了晚间,顾昭欢带了明月便去李氏的院子请了安,老夫人留她一道用了晚膳,吃的是素斋,饭后依旧让身边靠得住的婆子送她回来。
顾昭欢因前些日子落水之故,晚上仍是有些心神不定,才睡下不久,就听到外头有淅淅沥沥的落雨声,打在屋瓦上滴答作响。
雨声虽不大,顾昭欢却再也睡不着,便披衣起来,看两页书慢慢酝酿着困意,忽然灵机一动,却想起了个好法子来答谢大哥顾昭益。
今夜外间当值的是春荷,听到里屋动静就过来问:“三小姐是渴了么?”
顾昭欢道:“我不渴,但正需你去拿个瓷盆来取水。”
春荷睡眼惺忪,却不明白小姐在说些什么,便重复了一句:“取水?我们没有瓷盆啊?”
顾昭欢一想也是,便道:“有什么拿什么罢,只要是大些的器皿便好,拿给我取些雨水来。”
春荷虽不知顾昭欢想做些什么,但她一向忠心耿耿,便穿衣起身,依言去翻箱倒柜,找了个瓷瓯出来,又拿到外头清洗了一下方递与顾昭欢。
那瓷瓯虽不是上用的好瓷器,却也是光洁亮丽,且容量颇大,顾昭欢便叫春荷撑了伞,将这瓷瓯置于院中的石桌上,用以积蓄雨水。
顾昭欢立在檐下瞧着春荷做完这一切,方觉得有些困了,便回屋躺下,春荷替她掖了掖被角,也就回外间睡了。
这一夜睡得迟,第二日自然又起晚了,外面已是云销雨霁,顾昭欢梳洗后便去庭院中看昨夜蓄了多少雨水。
原来这一夜雨下得颇急,瓷瓯中已积了大半雨水,顾昭欢很满意,让丫头们不要动它,让雨水先沉淀着。
用罢午膳,顾昭欢便让清风取了另一个干净的大瓷盏,小心翼翼将瓷瓯中的雨水倒进去,然后倾入一个小陶壶中,放在红泥小火炉上煮着,可巧又有之前明月老家人送来的径山茶在,便烹了一壶,然后亲自送去顾昭益所在的东厢房。
顾昭益正在看书,忽见顾昭欢端了一壶茶走进来,忙起身相让,茶香已拂至鼻尖,因笑问道:“是什么茶,这样香?”
顾昭欢道:“是浙北的茶,明月的家人前儿过来瞧她,送了这一包径山野茶,其中真味却是甘美异常的,我想着大哥昨日抚琴辛苦,今日便烹这一壶茶权作答谢。”
顾昭益笑道:“三妹妹这样客气。不过你竟还会烹茶?大哥真是要刮目相看了,且尝尝这径山茶的味道。”
顾昭欢笑吟吟便斟了一盏递与他,顾昭益端至唇边抿了一口,细细品来,觉轻浮甘美无比,赞道:“果然不错,我以前未尝过这类野茶,不想竟是滋味绝伦。不过这雨水……”
到底是行家,一尝便知不同,顾昭欢笑道:“这雨水是昨夜刚蓄的,又搁了半日将其中杂质沉淀,然后才烹的这茶。”
顾昭益笑道:“你这份心思不错,古语云,灵雨也,固可食。这雨水烹茶,实在是好过井水河水。”
他细细喝完了茶,将茶盏放于盘中,一抬眼见顾昭欢今日穿着雪青上襦,系着缃色绮罗裙子,乌发上只簪了一枝银素簪,正是十三岁豆蔻年纪,虽是身量未足,却别有一番女儿清丽之态,便笑道:“三妹妹这身打扮很别致,素净好看。”眼睛虽看着顾昭欢,思绪却飘远了,想起那汉时田埂上紫衣缃裙的美丽少女。
顾昭欢把茶奉与他,瞧他出神的样子,打趣道:“大哥是不是在想,若我手里拿的不是茶,而是一笼桑叶,才有趣得多,是不是?”
顾昭益哑然失笑:“正是!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三妹妹这打扮,可不就是那诗中的秦罗敷一般?”
顾昭欢羞涩地低眸一笑:“大哥又拿我取笑。”
顾昭益见她害羞模样也就不再多说,又问道:“三妹妹,你这烹茶的功夫自何处学来。”
顾昭欢想起前世自己是后来才学的,十三岁以前并无缘碰到这个,便遮掩过去,道:“是母亲留下的书册里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