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阿玉来到青牛镇已经有半年的时间了,少年从寒风刮面的冬季活到了桃花漫山的春天。小镇对于他来说由陌生变得熟悉,认识的人也从一个变成了好多个。
记得刚到镇子那天,天色已经黑尽,他就如同一头从山里跑到集市的小鹿,惊慌失措、小心翼翼、四处乱串。黑夜里他在曲折的街道上摸索着前进,或是靠着一睹高大的墙壁走;或是借助人家屋里射出来的灯光看看前方,但更多的时候往往只能无依无靠的在街道上游荡。石板路并不平坦,一脚踏空便会将少年摔个跟斗,然后背篓的各种杂物就会从脑门儿上方滚落到地上。
那个时候,少年很想将自己背上那个笨重的臭竹篓摔个稀巴烂,但他实际却只能蹲在地上将掉了的东西一一再捡回竹篓里。竹篓虽重能压得他直不起腰,但那里面装有冉阿玉需要的必需品,比如他饿的时候吃的鱼干。
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霍先生在哪里,万一无法找到霍先生,这些东西至少能让冉阿玉在学会当乞丐之前保证他还活着。
那天晚上冉阿玉在镇上来来回回逛了很久,从华灯初上再到夜深人静。街道上极少会碰到晚上回家的路人,就算碰到、他看见移动的灯火也会远远躲开。作为一个从山村初到镇上的十岁少年,冉阿玉还没有滋生出在晚上与人问路的勇气。
少年再一次摸黑走到了小镇的尽头,发现先前那所很大又好像没有人居住的瓦房其实是一处睡觉的好地方。也来不及多想,冉阿玉从竹篓里翻出些能填饱肚子的东西草草吃下,最终靠着墙壁沉沉睡去。
对于灵魂来说饥饿和疲倦其实是好东西,饥饿是最好的调料剂它能让一个人吃什么都津津有味;而疲倦则是最好的催眠曲,即便你拥有天大的心事它也能让你倒头便睡。
所以那一夜冉阿玉其实睡得很香,是他娘亲走后以来睡得最香的一次。寒风没有吹醒他;鸡鸣没有叫醒他;反倒是一个非常和蔼的声音让少年朦朦胧胧的睁开了眼睛。
出现在少年面前的是一个四十岁上下、身穿青色儒服的中年人,他头戴木簪两鬓微白,这人长着一张国字脸,宽阔的下巴上留有一缕山羊胡。中年背对朝阳,阳光洒落在他的身上好像泛起了一圈光晕。
“冉阿玉你怎么在这里?你娘呢?”中年人问。
冉阿玉还是有点不敢相信,那天突然出现在面前的就是自己要找的霍恩华——霍先生,“印象中的霍先生不应该是每逢到了年底都会出现在海角村、包里揣着糖和小人书、有点风尘仆仆的大伯吗?怎么眼前的这个人不一样?他身材有点高大像张被褥,让忍不住想要扑上去。”
“我娘死了......”冉阿玉感觉到自己的鼻子酸得厉害,视线开始变得模糊。
“来!”霍恩华伸出枯瘦的手将冉阿玉拉了起来,然后顺着自己的怀里轻轻一带,受伤不轻的少年就被他揽入了怀中,中年儒士也没说话只是用手轻轻的拍着冉阿玉的后背。
如今想起来,冉阿玉还记得那天自己在霍先生的怀中哭得个昏天黑地——几乎是从小到大哭得最伤心的一次——他的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将中年人的儒服浸湿好大一片。不过自从那次大哭以后,他心里好像不再堵得慌,至少能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了。只有十来岁的少年哪里又懂得,很多悲伤是需要发泄的,能痛痛快快的哭一场,远比强行关在心里要舒服得多。
有一种悲伤非常恐怖,它会在人的孩提时萌芽,悄悄的躲藏在人的心坎之中,就像一坛埋入泥土的烈酒,在岁月里发酵,当某一天这个人因为某事而不小心喝了这坛酒,它会把他醉得肝肠寸断,这个人可能因此而死掉。而这种悲伤我们就把它叫做‘童年阴影’
今天下着小雨,从学塾到桂花街是一条平坦的石板路,一大一小并肩而行。霍恩华有意将油纸伞往冉阿玉的头顶上靠,这导致学塾先生自己的左肩被雨水淋湿了一大片。
“霍先生我有个道理想不通。”少年突然偏着脑袋问。
“唔?说来听听。”霍恩华道。
“为什么我刚到这里的时候觉得青牛镇很大,但现在觉得它又不大了呢?”冉阿玉挠了挠脑门。
这个时候他们刚好走到一堵白色的围墙那里,霍恩华捋了捋胡须并没有立刻回答冉阿玉的问题,学塾先生在思考,如何才能以少年郞能听得懂的话语来解开他心中的困惑。
“阿玉你第一次来到青牛镇走过这里没有?”
“走过的,那天晚上我就走过这条路,”少年用手指头刮着湿漉漉的围墙往前走,“第一次走的时候,我觉得这条路好长不知道尽头在哪里,这堵墙也是,但当我第二天再走的时候这条路其实不算长。”
霍恩华突然弯腰拾起了路上的一颗小石子,学塾先生把它握在手中摩挲。
“阿玉觉得我能将这块石头扔多远呢?”霍恩华笑着问。
“我觉得......”冉阿玉认真的看了下这个儒服中年人的个头,“霍先生能把石子扔过那棵桃树吧!”
“那我试试。”
言罢他扬臂一甩将手中石子狠狠扔了出去。然而那颗石子离桃树还有一段距离。
“这就是我全力一扔的距离,”他们继续靠墙而行,“如果换作一个五六岁的稚童,阿玉觉得他又能将石子扔多远呢?”
“应该扔不了多远吧!”少年回答。
“他扔得多半会比你认为的又要远一些,阿玉可知道这是为什么么?”
冉阿玉茫然的摇了摇头,他既不知为什么,也不知道霍先生为要拿扔石子说事。
“人对于未知的东西,往往会将其夸大。”中年儒士缓缓解释道:“比如你觉得我是大人力量应该很大,故而我能将石子扔得很远很远,倘若在你面前扔石子的是一个稚童你又会认为他的力量很小,扔石子也会扔不了多远的。”
“哦!我知道啦!”冉阿玉一拍脑门儿道:“我刚来青牛镇的时候觉得它大是因为我没有看到过它,因为我来自海角村,爹说镇是要比村子大的,我不知道它路有多长、房屋有多少,所以我就觉得青牛镇很大,实际它也比我们村大得多,但当我熟悉这里以后才发觉,其实它比我想象中要小。”
“嗯!”霍恩华肯定后又说:“又例如你来自一座大的城,你会认为镇是比城小的,实际它多半又会比你想象中的要大。让我们把问题延伸出去,对于未知事物的判断我们是会出现偏差的,你觉得某串糖葫芦很好吃,实际上它可能不那么好吃也可能比你想象的还要好吃;你觉得某个人很强大,实际上他可能没有那么强大也有可能比你想象的还要强大;你认为某道题很难解,实际上它又不复杂或许更复杂。是什么导致我们对事物的判断出现偏差的呢?是识。”
“识?”冉阿玉皱眉重复问道,这对于他来说可是新鲜字。
“不错,所谓识乃所见、所闻、所感、所思、所忆,我们只有提高了自己的识,才能对事物有更准确的判断。那么怎么才能提高自己的识呢?这就需要我们能见更多、听更多、感受更多、思考靠更多以及记住更多。”
二人已经走过白墙快到桂花街的尽头了,前面的街道住的是相对较穷的人,道路不再是由石板铺成,房屋也相对于低矮和简陋。
“如果要看得更多、听得更多、感受更多、就要走好远的路,去很多的地方,但是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冉阿玉皱眉望着霍恩华期望中年儒士能给自己答案。
“冉阿玉你需要先想一想——可以慢慢想,等下次再见到我的时候说说你所想的,我满意的话会再借你一本小人书看。”
道路在这里分了叉,二人将要在这里分别。左边的路通往龙门街;右边的路通往鼠沟巷,事实上霍恩华住的地方已经快到了,但学塾先生不会把雨伞借给冉阿玉,在他的育人理念中孩子不能只会在学塾里读点文章写写字,他们是要经历风雨的,否则就无法长大。
“霍先生再见!”冉阿玉倒退着进了雨中转身便跑,“我一定会想到答案的。”少年大声保证。
霍恩华捋着胡须看着这个奔跑在雨中的少年郎若有所思。
冉阿玉延着曲折而狭小的街道跑,两边低矮的屋舍如同砚台一样往后飞奔。他在鼠沟巷最南边,一所有泥巴围墙的瓦房的地方慢了下来,少年一边走一边往腰上掏钥匙,最终在两扇贴有旧门神的院门前停下、开锁、推门而入。
他现在寄人篱下,这所屋子的主人姓程是个瘸子,面相丑陋脾气还不好——至少冉阿玉是这么认为的。这是个凭实力单身的单身汉,经常不在家,出门前会带上他那把见鬼的杀猪刀,少则数日多则个把月都不会回来。
冉阿玉还清楚的记得,几个月前霍先生领着自己来到他家的时候那人的样子。
“住我这里可以,”他一脸厌烦的看着冉阿玉说,“你要干活儿,还得会看家护院,不然老子宁可养条狗。”
然后他每天就有做不完的活,劈柴、烧炭、卖炭、打酒、打水、洗衣、做饭、收拾屋子,而瘸子就负责吃饭、喝酒、穿衣、睡觉以及教训冉阿玉,相依为命的二人相处得并不和谐,因为一个人喜欢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另一个的痛苦之上。
所以好多时候,冉阿玉其实是希望他最好死在外面,永远不要再回来。
走进院落少年小心翼翼的看了看四周,在确定确实没有人的时候才郁闷的骂了一句“王八蛋”然后他一脚踹开了长满虫眼的房门。
‘王八蛋’在程瘸子心中绝对是个忌讳,冉阿玉实在想不通那个丑陋的中年汉子为何会如此憎恨这三个字,反正少年只知道冬至那天,自己对着程瘸子骂了句王八蛋,差点被他打个半死。
他本想走进自己的房间里看会儿小人儿书,但看见桌上的剩菜后立马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冉阿玉感觉到自己饿了,少年需要立马做饭。然后当他吃完饭的时候又发现自己得洗碗;洗碗的时候又发觉水缸里的水没满;当他带着水桶准备去小镇的水井打水的时候,又发现靠在墙角的木柴似乎不多了。
于是今天又是忙碌的一天,干完所有活计的时候已经是夜幕降临了,冉阿玉吃过晚饭,收拾好碗筷,给自己洗了个热水澡,这才有机会躺在床上翻翻小人儿书,想想霍先生所提的问题。然后不知何时,少年便沉沉睡去,在昏黄的油灯下他的脸上看不到一丝的痛苦。
是啊!忙碌的日子让他闲不下来,少年郎已经不怎么有时间再想自己过世的父母和海角村那个小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