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你也要走了。”
空荡荡的天地仿佛就被这样一句话填满。声音是极低的,似乎并不远听者听到。轻微的夏风,偏偏又将它传的极远。
幽幽的话语如喟叹,又若是自不知名的远处传来,抵达便带上若有若无的杂音,难辨分明。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这不高的楼上,连山间低矮的白云都显得遥不可及。
但,说它矮,它又极高。七层,怎么算都该是高塔的高度,在此处却独独钟情于小楼。
七层的小楼,在这里有三座,这只是其一。
三座小楼外观与内置均是一模一样,分布更是成鼎足之势。
外人都说,这三座小楼的主人有着非同一般的亲密关系,还有些好事者则称,这三座小楼的主人其实是靠仇恨维系的对手,否则三座小楼也不会完全相同以致全无个性。
但,所有人又都明白,外人其实不过是好事者,好事者也不过是外人。
对于无名庄而言,外人便意味着与它无关的一切人。而对于无名庄的主人而言,除了相知的三人以外,都是外人。
小楼的主人便是小楼的主人,如同这三座小楼便是三座小楼。独立的小楼,独立的主人。
方才,说那一句话的,是名女子,并非这座小楼的主人。
三座小楼有三个主人,三个完全不同的主人,两男一女,都是这个庄园的主人。
小楼的主人,便是庄园的主人。只是不同于其他庄园,它的主人有三个。
无名的无名,海若的昭冉,卷云的栖霞。
三人中,只有无名是以无名为名,也是唯一一座以主人的名字命名的小楼。
外人说,无名的主人年纪虽是三人间居中,实力却是为首,好事者则说,无名的主人是三人真正的头领,也便是这三座小楼真正的统领,这庄园真正的主人。
庄园有个名字,叫无名。
无名庄里有个叫无名的人,无名庄里有个叫无名的小楼,无名小楼的主人叫无名。
这是个奇怪的关系,也是个奇怪的圈子,绕进了许多的外人,许多的好事者,也绕进了许多在这里供职的人。
但,真正的当事者都知道,无名,其实与海若昭冉或卷云栖霞没有任何区别。
三座小楼的主人,只有卷云楼有个女主,也便是栖霞。
外人说,栖霞是无名最得力的帮手,无名庄近三分之一的天下便是出自她手。好事者则说,栖霞是无名最大的劲敌,她之所以待在无名庄,只不过是为了伺机而动,可以一举拿下无名庄。
说这些话时,外人一脸的得意,仿佛说道这几个名字便能带给他们光荣。说这些话时,好事者则是一脸的欣羡,仿佛他们在期待着成为其中之一,纵然这三人都是口中所不齿的野心家。
“无名之始,乱世之终”,这是好事者的敬畏,“韶光春秋,冉冉飞花”,这亦是好事者的感慨,“栖霞不语,心同孤鹜”,这是好事者的欣羡。
“没想到,连你也要走了。”
仍是一句轻轻的感叹,若无若无的散在风中,若隐若现。
能站在小楼第七层的人,在无名庄不过三人,而其中唯一的女子,自然便是卷云小楼的主人——栖霞。
这座小楼是海若小楼,主人是昭冉,三人最温和的一位。
外人说,昭冉是无名庄最大的功臣,身怀绝世医术,而总能在其他人受伤之时临危受命。好事者则说,昭冉是无名庄最内敛的阴谋家,他的药便是最大的帮凶。
对于这些,温和的昭冉只是温和一笑。
昭冉的温和,使人如沐春风,温和的昭冉,令人看了一眼便移不开视线。
但,杀人时的昭冉,却是令对手肝胆俱裂。只是对这些,无人愿意提及,也无人有命提及,所以,昭冉在传言中也只是那个温和的昭冉,温和的允许两个比他年幼者毫不顾忌的踩在他的肩膀。
昭冉安静的看着远方,神色淡淡的,带着笑,一脸的温和。
远方是不确定的,不确定有山,不确定有水,不确定有云,也不确定有日月。昭冉意义上的远方,只是远方,没有什么却又什么都有的地方。
目所能及的地方,自然不能算作远方。
看着远方的昭冉,是最像昭冉的昭冉,也是最不像昭冉的昭冉。
双目没有半分焦点。
昭冉之所以总能温和,便是因为他总投目于远方,没有现世的残酷与肮脏。
“是呀,连我也要走了。”
昭冉忽的轻叹,声音也是极好听,如温和时的昭冉,总令人移不开视线,令不止多少少女失心。
但,他却仍是看着远方的,远方的山,远方的水,远方的云,远方的日月——这样的昭冉,不是现世的。
栖霞便也不再讲话,反正昭冉的心思不在她,无论说些什么都无益,不过是浪费精力。
初夏的风,带着一丝婉转,也带着羞怯。
“我走之后,他身边可就只剩你一个了。”昭冉忽道,带着若有若无的叹息,抑或惋惜。
那个他,指的自然是无名。连他也离开之后,无名身边也真的只剩了一个栖霞。
若是可以,他也希望不用离开,可惜不能。
“谁说的!”栖霞出声辩驳:“谁说他身边只有我一个……”
她激动的反抗,扶着栏杆的手也紧握,但说到底仍是那一句话,轻易随风而逝的话。
“谁说他身边只剩我……”栖霞恍若不知所措的呢喃,甚至忘了身边还有一个人存在。
温和的昭冉,的确很容易便被忽略。
昭冉只是笑。
无名身边若不是只剩她一个,难道还要加上几年前前才来的梅姬?
不过,昭冉想到这个名字怎不住皱了皱眉:梅姬,大概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呢,能在这么长的时间内专宠于不近女色的无名,倒也算是无名庄的奇人了!
良久后,见栖霞仍是没有回神,昭冉忍不住轻叹。“除你之外,这里还有谁值得他信任?”昭冉仍是笑:“他还敢信任谁?”
昭冉一向是笑着的,或者说他的脸上只有一种表情,既然不是紧绷着,那便是笑了。淡笑,微笑,总归是笑。
栖霞迷茫的双眼猛地转厉,她竟是忘了昭冉还在身边。虽然她毋须防范昭冉,却仍不该随便表现真实的情感,尤其不该失控。
她忽的冷笑。昭冉的笑是温和的,属于阳春,那么栖霞的笑便是冷酷的,属于严冬。
不过,栖霞的冷笑与昭冉的淡笑,看上去其实没什么分别,都只不过是仅有的表情,平淡到没有除此之外的另外一个词来形容。
其实,栖霞的冷笑,只因她是栖霞。若将这笑移送到昭冉身上,那便成了微笑。
“或许吧。”栖霞冷道:“不过几个月后,恐怕就不是了。”
昭冉笑看远处,视线立足点是另一座小楼,无名小楼。
无名大概正在无名小楼中,梅姬大概也在无名小楼中,从梅姬出现的第一天开始,便是与无名形影相随。
他的眼神也蓦地转厉,不过也只是一瞬,他的温和似乎才是永久而顽固的。
他们所处的位置,刚好可以将大半个无名庄收归眼里,尤其无名小楼与卷云小楼,作为无名庄的标志,更是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无论从哪个方向望去,只要不被遮住视线,无名庄的三座小楼总是同时出现,如同它们的主人,同鼎的三足,缺一不可。
昭冉又笑:曾经的鼎足之势,现在大概已算作分崩离析。
当无名庄来了一个叫梅姬的弱女子,青铜熔铸的鼎,便开始有了裂痕。
“你说梅姬?”昭冉轻嗤:“她永远成不了气候,只知道躲在男人背后。不像你,可以当之无愧的成为他的左右手。”
栖霞一愣,反口道:“左右手?人少了左右手一样可以活,没什么大不了。”
昭冉温和笑道:“话是如此没错,可少了左右手,总疼痛难耐一阵子,还有可能一辈子也学不会习惯、学不会接受。”
栖霞拧眉,他并不喜欢昭冉的这种笑,太过狡黠:“你这什么意思?”
被称赞的人,也有被称赞的怒气。
面对栖霞的叫嚣,昭冉早习以为常。他笑着摇摇头:“没什么意思,就是他离不开你,哪个叫梅姬的,只不过是他一时兴起罢了。无名不傻,他终归会明白。”
当昭冉用无名当做称呼时,那代表着他也认真了。
连昭冉也认真了。
栖霞似乎有些诧异,她瞠大双眼瞪着昭冉。无名这个名字,单纯的作为一个名字,已经很久不出现了。
当他不顾二人反对留下梅姬时,无名这个名字便渐渐远去。
无名不傻,是呀,他不傻,终有一日会明白。栖霞忽的有些开心起来,却又笑不出来——终有一日,这是个多么遥远的句子。
“他大概动情了。”良久后,栖霞淡然道,捏紧扶栏的手证明了她的不情愿。
这下,诧异的换做昭冉了。
“他动情?”昭冉笑着重复:“他动情?”
栖霞忽然变得不自在,她向来在昭冉面前才能做回自己。
昭冉的笑有些不自然,声音也不自然。栖霞想:他不信,不信无名也会动情。
栖霞暗叹。她其实也是不信的,只是事过半年,由不得他不信,尤其在昨天她找无名时遇上的那一幕。
无名在替梅姬梳头,镶着宝石的象牙梳被他捏在手里,一下又一下的从梅姬乌木般的长发中穿过。
两人都没有讲话,栖霞也明白这种场合,任何一点声音都破坏了它的纯粹。
那一刻,她竟没有觉得诧异,只是想那双沾满血腥的手,竟也能拿起纯白洁净的梳子,也能有这令人泪垂的旖旎温柔。
她的心头没来由一暖,带着难掩的酸涩。推开木门的手也停在一半,纵然心狠如她,也不忍破坏此刻的安宁。
栖霞悄悄的退出,她并没有掩上门,生怕一个不注意惊扰道二人。
她,其实是想质问无名昭冉为何要离开,一肚子的怒气,就因为突如其来的一幕消失殆尽。这也是栖霞今日来找昭冉的缘由——昨日回去后,她实在没有力气面对这个令她愤怒的事实。
昭冉,其实是最不该离开的那个。
栖霞忽的无力辩驳,她也毋须辩驳。毕竟,对于无名与梅姬,她不过是个看客,只要安静的看着就好,不需发表什么评论。何况,她也是没有立场发表看法的。
“你怎么突然要离开?”栖霞问,她似乎更关系昭冉了。
昭冉浅笑:“离开就是要离开了,哪有什么理由。再说,这一点都不突然。”
栖霞大惊,面色惨白:“这么说你很久以前就想着离开了?”
昭冉睨了她一眼,流光攒动的凤眸带着说不出的风雅。“你竟然忘了,当初说好的,只要觉得时机到了,便可以离开。”
栖霞愣住,她的确是忘了,忘了当年他们有这么一项约定。不,她怎么可能忘,这可是他们联合在一起最初的约定。她忘了,或许只因不在意,只因不想记得。
栖霞苦笑:“是呀,我竟忘了,没想到我竟忘了。”
昭冉仍是笑,右手手心却忽然多了一个细小坚硬的东西,而后在指间穿梭自如。只有昭冉明白,它是根针,固定在腕处,却不知为何掉了下来。
最初的昭冉,是个大夫,目前的昭冉,是个杀手,两者唯一的相同点,便是都将针使得出神入化。
昭冉这身白袍中,便是隐藏了整整一千根银针,缝制的位置,连无名栖霞这两个相伴数年的伙伴也不知。但,他却是如数家珍,每根针的形状、大小、粗细、位置,甚至该用来对付那些人。
有时候,昭冉会在瞬间便将这一千根银针齐刷刷的使出,那情形像极了漫天银雨,又像烟花般绚烂。不过,这种情形不会常出现,栖霞也不过见过一次,在初次比试时,昭冉便是用它们打落了一树繁花。
这件衣服也该处理掉了,昭冉想。不过区区一根针的失误,他看来仍罪不可恕。
昭冉,其实没有他表现的温和。
或许是玩够了,他不动声色的将银针重新收归手心,一个使力,这精钢锻造的银针便落在地上成了碎屑,击在石上连铮铮声都不见。
这样的人其实是危险的,可这里又有谁不危险。不危险的人,怎可能在危险的环境下存活。
栖霞犹自沉在不知飘到何处的思绪中,昭冉也只是想着自己该尽快处理些事情,比如将这袍子毁尸灭迹,或者找到法子对付那个仅一面之缘的梅姬。
若他出手,梅姬这些年的生活,大概可以像泡影般销声匿迹,连无名也查不出究竟。
但,他又怎能出手,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下毒手,向来不是温和的昭冉所能为之事。
“你何时动身?”
栖霞忽的开口,看来她已经不再伤心了,昭冉的心情也不由自主的转好。
只是这个问题,令昭冉的心情无法转好。他要走了,与数年的生活一刀两断,说到底也会难过。
昭冉想了想,他虽一定要离开,却从没想过何时离开、怎样离开。
他的视线忽的落在远处,那是一株巨大的花树,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合欢。
“花落了就走。”他轻道:“花开时到了这里,自然该花落时离开。”
栖霞一怔,随即又蓦地明白。他们遇见的那一天,相信三者中没有一个会忘,敢忘——合欢树下的荒郊野店,合欢树下的三个不速之客。
栖霞怅然,无名庄有一大片的合欢树林,却没有一株记录他们最初的记忆,与那段比合欢花树更繁华的年少时。
昭冉所指的,是那一株树,在无名庄的中心的合欢,树下有一张木桌,三只木凳。
花落的就走,似乎也没有多少日子了,总不会是过了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