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晦言已经醒了,只是还不能任意走动,或由人搀着或躺在榻上,总之一副缠绵病榻的虚弱模样。这两天浮光也不去找他、吵他,日子过得怪无聊。手边搁着的是卷孟浩然的集子,刚好翻到《过故人庄》。
“浮光人呢?”杜晦言问,微微拧眉。几天听不到浮光的笑闹,还真是有些不习惯。醒来见了浮光一面,也是最后一面了,已有三四天之久。
年轻的绿裙侍女名唤知韵,心细谨慎,是万里前几日拨来照应他的。知韵是万府地位最高的侍女之一,平日只消在重要场合才须躬亲,如今被派来照顾一个突如其来的客人当真有些奇怪。不过,既然她能得此地位,察言观色自然手到擒来。
她淡淡一笑,道:“浮光姑娘大概又跟大公子切磋,她提及过一次。”
杜晦言心头一闷,“你可曾见过她?她……”原本想问她怎样,大概好极了,能找到偌大的万家庄主事相伴!
知韵浅笑,“昨日便见上了,浮光姑娘很好,大公子可是很会照顾姑娘家!”她说着微微皱眉,舞刀弄枪的姑娘家就不知道了。刀剑无眼,难免磕磕碰碰的,伤到她还好说,若是伤到大公子,万家庄可要不依了。
“她怎么不进来?”杜晦言纳闷,这可不像浮光的性子。
“浮光姑娘说怕打扰公子休养,还说自己粗手粗脚的会伤及公子。”她道,“浮光姑娘大概在后院,我昨晚听她自语来着。”
杜晦言脸色微沉,小心站起。他不过被马蹄碰了一下,休息几天也就够了,何况还有草药外敷内服。不过,这么一使力,竟还真的有些疼痛难耐。“我去找她,劳烦姑娘了。”杜晦言轻道。
“公子言重!”知韵轻言,靠近一步搀着杜晦言。她已从浮光口中得知杜晦言本是书生,大概鲜少负重受伤才显得难以痊愈。她依着杜晦言步伐缓缓前进,离开回风阁向后院走去。
既然是巨富之家,庭院修筑的自然不同凡响。青石的地板可谓纤尘不染,上有淡雅质朴的雕花纹案。小径两侧则是花木,错落有致的就算有不少也显枯色,却带了一番别样风味。
杜晦言向来待在京畿北地,对这些南方的花木不甚了解,许多辨认起来均是模棱两可,尤其相处较远看不清,依照书册的描述也就全不可行。他只默默走着,眼前所见随着脚步转换。院里种了不少芭蕉铁树,也有不少香樟辛夷,总归是郁郁葱葱的恍在盛夏。
万府果真极大,待杜晦言走的疲累,也只不过转了几个小弯。脚下的石径有愈来愈窄的趋势,正应了曲径通幽处一语,有些不安分的枝桠横在头顶上方,触手可及。
阴凉处,果真是消夏解暑胜地,初秋来到则浑身沁凉舒适。杜晦言暗自喟叹,他在西京也见了不少商贾官家府邸,竟没有一个及得上万府。单就这份别出心裁的设计心思,便不知甩了那些几条街,再加上这些建造用的上等材料……果真巨富,果真阔绰!
又兜兜转转许久,杜晦言听闻些铿锵的相击声,心底大喜之后又杂糅了担忧懊悔。他情急之下走快了半步,知韵察觉后则失笑不已。
曲径尽头的幽处,是块不大的空地,中有一座石质五角凉亭,淡绿色的帷幔被绑在亭柱,柔和的飘荡。杜晦言微怔,微微放下心来——他们果然是在切磋。
浮光手中的是杜晦言见过的长鞭,在手中舞动的猎猎生风,令他想起经卷所形容的飞天之舞,带着股摄人心魄的力量。万里则是用剑,被誉作君子之风的剑。他的剑势与李太白“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豪壮不同,亦与杜工部所形容的公孙大娘的缠绵相异,跌跌荡荡的令人忽的想起文人,忽的想起将军。
杜晦言虽不是习武的料子,倒也见过不少习武之人,更与其中不少相知相交——西京最不乏的便是各色异人,他自然也称不上少见多怪。只是这万里使出的剑招,着实怪异。既有“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的慷慨,又有啸剑长歌的洒脱,更有鏖战鼙鼓的激烈。且,剑走轻、灵、巧,在他身上却看不出分毫。
“嗖嗖”几声,浮光手中的长鞭缠上万里的长剑,杜晦言暗自叫好之际又一阵郁结。“万兄,浮光,”他道,二人同时回头,“两位好兴致!”他淡笑着走去,不着痕迹的闪开知韵搀扶,知韵则会意候在一旁。
“咦,你痊愈了!”浮光瞅了片刻大喜惊叫,鞭子也不顾跑到他身侧,一双手毫不顾忌在抓挠着他四下打量。杜晦言被她逼得紧,只得笑叹着朝万里示意,“澜言兄!”
万里眼神微微皱眉,失笑收势,顺带着将浮光的长鞭盘起。他也走了过来,笑看二人不语,将长鞭交予浮光,并小声吩咐知韵拿些东西。万里便邀请二人走上石亭,亭子造型普通,在万家庄的地位却不普通,如同万里,外貌气质在万氏子弟算不得耀眼,也常令人记不住,却没有人不知道万家庄有个万里、万澜言。
这个亭子,是万里命人设计制作的,在万家庄后院最偏僻之处,常来的只有他一人,偶尔来的则是他最看重的朋友,栖鹰堡的浮凌。今日,它则是迎来第三第四位客人。
知韵依言找到管家,大公子要她直接朝管家林伯索取,容不得半点闪失。林伯正忙着看人将一本本的账册搬入大公子书房,挥汗如雨,直呼要她稍等片刻。可正忙的不可开交的林伯,在问了她大公子需要些什么之后,脸色一沉命人休息立马与她离开。
此时,知韵则是随林伯到了他居住的小院,林婶正坐在矮凳上择菜。
知韵起先也并未感到什么异样,至少在大公子吩咐时还觉得理所当然,看到一副谨慎得如临大敌的林伯,心头不禁微微诧异。林伯要她在外等候,自己一人朝厅堂后方走去,知韵则是蹲在林婶一侧帮忙。
林伯与林婶是对三十多年的老夫妻了,在万家庄帮忙也有了二十几年,赫然万家庄元老级别的人了。做事兢兢业业,认真细致,深得大公子信赖。夫妻二人膝下有一子,也是个老实人,在万家庄仓库做管理事务。夫妻二人均和蔼极了,待人也彬彬有礼。
“大公子叫你来的?”林婶睇了知韵一眼笑问,她笑起来更为慈眉善目,微胖的面容与寺庙里弥勒佛颇像。
知韵点头。林婶算是看着大公子长大,大公子对她也尊敬万分,逢年过节总会抽空闲来这个不起眼的小院专程探望。“庄里来了两位客人,大公子吩咐我来问林伯拿些东西。”
“拿东西?”林婶微怔,“难道是栖鹰堡的浮凌公子来了?”她心底暗忖,却又道:“不对呀,时候不对!”她笑眯眯的瞧着知韵,道:“告诉我老太婆,究竟来了什么客人,大公子如此看重?”
知韵一愣,她隐约自大公子对她吩咐的言辞找出他看重这二人的迹象,可念及这二人因大公子受伤也便没有细想。可,为何林婶只是听她一句无关紧要的话便指出?“一男一女的两个……”她见林婶窃笑登时梗在口中。
“原是如此!”她笑叹:“大公子的确到了成亲年纪,如此甚好甚好呀!”
知韵脸色微变,误会竟是愈来愈严重了。“那二人不过是大公子在街上凭空遇上的,因伤到那名书生才将二人接入府邸。”她苦恼的解释:“那杜公子伤势即将愈合,大概不出几日就要离开。”
林婶正欲开口,林伯却是出现,斥了一声。“老婆子,说啥呢!”他径直走来,林婶只是笑,看得知韵更纳闷不已。林伯示意他离开,怀中抱了几个坛子,内容大概便是大公子所要的酿好的青梅了。
林婶身体虽不怎么好,厨艺在万家庄下人中却是口耳相传,鼎鼎大名,尤其擅长酿制,比如甜酒果醋。最令人回味的,当属做梅子酒的青梅了,她也有幸得到过几颗煮了壶酸甜可口的梅子酒。大公子喜爱梅子酒,大概便是因林婶的手艺。
知韵向林婶福身离开,亦步亦趋的跟在林伯身后,相隔约莫一米。林伯似乎有些不高兴,脸色阴恻恻的,令她方才看了一眼便心有难安。
“知韵,”林伯脚步一顿,“可是大公子吩咐你来的?”
知韵微愣,难道还有其他?“是。”她答道:“大公子命我直接找林伯,还说不得有任何闪失。”
“真是这样!”林伯忽的感叹,语气似有惋惜,听的知韵一头雾水。可她不好发问,林伯又不再开口,她也只得将这逐渐累积的好奇埋在心底。
不过一点梅子,也值得大惊小怪?她不解,不过既然万家庄两个最了解大公子的人,均是一副骇然摸样,大概也真的事出非凡了。
林伯竟一直走下去,去处也没问却能沿着正确路径。知韵更为惊奇,林伯可还有事缠身。知韵以为他会这么一直走下去,却在距离目的不足百米出停下,将坛子交给她。
“我先走一步,你好生候着。”他只说了这么一句便心事重重的离去,知韵连声告别也来不及出口。
知韵满腹疑惑的走去,到了近处才知林伯那些异样出自何处。五角亭的石桌上,已摆了只小炉,三人团坐。“大公子。”知韵恭谨的将陶罐呈上,而后恭谨的退下。翘头履踩着石阶向下,心头疑惑鹏鸟展翅般愈飞愈高。
大公子煮酒,据一些好言的小丫鬟讲,似乎只对一人,便是来自祁连山栖鹰堡那个举止散漫的浮凌,大公子最好也最无赖的朋友。
梅子酒香很快蔓延,笼罩在五角亭四周,带着股酸甜可口的暧昧。
万里也算得上半个文人,与书生出身的杜晦言相谈甚欢。插不上嘴又听得津津有味的浮光,则是一杯杯的自斟自饮,一壶梅子酒很快有半数饱了她口腹之欲。她长在祁连近西域之处,葡萄酒喝过不少,对这些江南的气息的东西不怎么见识过,尤其有人专程做给她喝。
过了不久浮光便喝的半醉,晕红从面颊开始一直延续到耳根。不过,喝醉了的浮光反而更像个女儿家趴伏在石桌沿上动也不动,偶尔努嘴傻笑一番,直到她手中的白瓷杯“啪”的一声碎在地上,才引得二人注意。
“浮光?”杜晦言微拧眉,伸手晃了她一下。眯眼的浮光只是笑了笑,挥开他手,哼了两声便又不见动静。杜晦言失笑不已,万里亦是。二人被她这么一折腾也找不出话题继续,看天色也见阴沉,大约有雨来临,便说好了离开。
到底浮光也没能醒来,还是万里将她送回客房,淋了一身秋雨。
秋雨淅淅沥沥的,仿佛打定主意一直这么下去。浮光已窝在客房将近一天,饭菜均是由侍女送来,她连动也不愿动。期间杜晦言与万里各来了一次探望,大约是来看来有无风寒,昨日那场雨来的突然,她又顽固着不喝姜汤。
干脆病了才好,浮光心忖,反正也是无法出门,倒不如被什么困住没法出去,不知比现在这样想又没法子来的舒服多少倍。
客房素雅,更像哪家大户人家女儿的闺阁,大概专程为了招待女客而建,均是按照女儿家常有的喜好点缀,珠帘丝缎花草熏香,整个被一股好闻的香气弥漫,却令浮光感到沉闷。
浮光在栖鹰堡虽是金枝玉叶般被宠着,却也因堡中女儿较少,性子偏大喇喇没有底线,尤其自小跟喜好动作的浮凌一起,称她大半个小子也无不可。举凡男孩家喜欢的游戏,比如斗蛐蛐、兵抓贼都如数家珍,要她安稳的在一处待着,连个笑闹的人也无,着实困难。
雨天一到,整个人都软绵绵的无力。浮光趴在窗前,窗子大开,也不管细雨随风而入——若连这点通气的窗子都关上,浮光大概连眼前的浮光也做不来。
窗口正对着的是几株芭蕉,据说蒲扇便是用芭蕉叶子做的。芭蕉叶子仍是脆生生得绿色,承接着雨滴,被压弯了腰后将其释放,如农人自簸箩取出小鸡仔放在地上一般,满是情意。透明的雨滴,一旦落在芭蕉上,便泛着透明的绿光,剔透晶莹的如同最好的翡翠珠子,精美绝伦。
天工造化,果真是最能创造神奇。
纵然蜀地,秋雨仍有它该有的沁冷。
细雨闯来,大有润物无声的慷慨。浮光大半身子被这细如牛毛的雨丝笼罩,偶尔来了一阵风,便要忍不住哆哆嗦嗦。偏偏此景之下,连这受寒的迹象都显得万般可亲。
作为万里在街上捡回算不得客人的客人,浮光见到的姓万的人不多,屈指数数也只有万里与他不知名字排行的兄弟。那是入府最初几日,且只是走在路上一面之缘,在她一旁的司音附耳教她不要理会,绕道过去便可。
那人生的与万里有几分相似,却也只是表象上的相似。万里给人沉稳厚重之感,不苟言笑时令人望而却步。另一个万家人却不知为何高傲的挑着眉,嘴角勾着冷笑,侧首与身旁之人交谈,视线直勾勾的盯住浮光。那抹笑,也像是在奚落,浮光落荒而逃,也便不愿闲逛,每每等着万里前来。
天下没有地方能像栖鹰堡待她,欢欣又和善。浮光想,偏偏又不想这么早回去。小哥说了,下次得以一个人出行,大概征询意见的人就不住在栖鹰堡了。小哥总想着将她嫁出去,也不知是嫌她难缠,还是心疼小嫂。
一想起小哥,浮光难免想起他口中的澜言兄,与他臭味相投人,竟真的是眼前和风般的万里?岂不是被他狐狸般的小哥算计的叫苦不迭?
这样两个个性迥异的人,竟也能走在一起?
真不知是造化弄人,还是天意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