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你还有胆子来!”浮凌一见万里便叫嚣着怒吼,猛的送出一掌拍在万里胸口。万里倒退了几步吐出大口鲜血,险些落在青色衣襟。万里眼神幽暗,低垂眉眼将浮凌怒气合盘接受。

纾解胸中滞气后,万里慢条斯理的取出一只白帕,拭去嘴角血渍。客厅众人一时噤声,连稍微粗重的呼吸都清晰可闻。栖鹰堡大名鼎鼎的笑面狐狸都失控,当真是怒到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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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凌此举也吓住正在一旁喝茶的叶岑,见众人维诺不敢向前,她心底叹了一句,重新取过一只茶盏,斟满一杯水,也不加盖,莲步向前交给浮凌,仅与他视线相接后便率一干人等离开。

君子之交淡如水,他与万里的交情清若茗,这便是叶岑暗示的了。浮凌看着贴心娘子离开,缓缓平复心口埋怨。无价宝易寻,知音却难觅,无论如何,他总得先听他说辞。

“说罢,究竟怎么一回事。”浮凌捡了处坐下,将叶岑给他的香茗一饮而尽。见万里一脸黯然,他不禁后悔冲动——他那一掌,力道可是不小!“我等了也忍耐了近一月,就看你怎么说。”

“是如意。”万里良久沉声开口,语意悲恸。

“如意?”浮光微怔,嗤笑:“是她?没想到她也有这个胆子!你究竟做了何事,将一个弱不禁风的姑娘家,逼迫成了狠心的妖婆子?”

万里沉默。他做了什么?不,他什么也没做,就因为他什么也没做,才弄成这步田地!细算来,如意比浮光还要小上一岁,竟做起来害人的勾当!丑事揭发的当日,如意声泪俱下的疯言疯语,令他纵在当场也无法说出任何训斥的话来。

错只在他,不该不甘心!

“我有负于她。”良久后,万里淡道,取过浮光为他斟的茶水,洗去唇齿的血腥,入座,“半月前我已将她遣走,万家庄再无她容身之地。今日前来,一是来探望浮光,一是向你请罪。”

“向我请罪?”浮凌挑眉,“不必了,浮光现已痊愈,没事就好,我也不愿多做追究。毕竟当时一径坚持离家的是她自己,路上磕磕绊绊在所难免。方才那掌,是我反应过激,一个月的闷气没处使,难为你了。”

万里不语,心有所思。良久,开口,“真不怪我?”

浮凌一笑,斥道:“这还能有假,我浮凌何时自愿吃亏了!”他抬手锤了万里一下,“啰啰嗦嗦真不像你性格了!”见万里仍黯然失神,讪笑,“罢了罢了,做回好人,干脆说了!浮光也没怪你,只是吓到,你也别被她大喇喇的举止蒙骗,她胆子可是小哩!”

万里心安淡笑:“我想去见……”

“先休息!”浮凌断然制止:“她暂时不会乱跑,你用不着急。你舟车劳顿又受了我一掌,好好休息为上。”

“这……”

浮凌朗笑:“我说了算,没有我在前引路,你可是见不到浮光!那丫头呀,一刻也憋不住,不知又跑到哪个山头儿晒太阳了!”

“好,那就改天。”万里淡笑着妥协,既然浮凌说了,他不照做也不行。不过,在山头儿晒太阳的浮光,他真心迫不及待一睹为快。

将万里送到客房休息,浮凌绕回自己小院,叶岑正在院子里边做女工便等他。“你回来了,他人呢?”她放下手中活计,招呼浮凌前来。

浮凌坐在她对面,笑道:“这次绣的什么?”他只瞧了一眼便皱眉,“怎么又是这,都连着几年了,你就不能换个图案?”

叶岑柳眉一挑,佯嗔:“自然不能!”她拿起半成的绣帕展示给浮凌,“多漂亮呀,碧水青天荷叶莲蓬还有……”

“还有浮在水面的菱角!”浮凌失笑:“我说娘子,哪有如此埋汰自家夫君的?我好歹也算是名噪一方,竟被你这法儿形容,说出去不得教人笑掉大牙!”

“爱笑笑去,人家的事我才不管!”叶岑将它收起,正色问:“万里人呢,你不是打发人家找浮光?”

“我送他去客房休息,见浮光还是等上两天。”浮凌皱眉一脸凝重:“你说我方才那掌,是否过重?”

“怎会!”叶岑道:“且不说他本身功夫不错,你那一掌,可用了全部力气?五成都不足!”她眉一拧,“依我看你可是下手轻了,浮光受这么大委屈,调理半月才复原,单单一掌太不解恨!”

“你哟!”浮凌失笑,“方才那杯茶,可别说我会错意!”

叶岑脸红啐道:“你这只臭狐狸,谁叫你恨不得吃了人家的疯狂模样,没想到心里比谁算的都清楚,是我眼拙才被蒙蔽!”

“娘子过谦。”浮凌呵呵讪笑:“浮光那边就靠你说说了,我看澜言他可等不了多久,我真后悔当年跟他开了那个玩笑。”

叶岑重叹,“你呀,若被浮光知道此事,我看你在这里是呆不下去了!不过,这也算天意如此,互不相识的二人,竟也能因那么一件乌龙事凑在一起!”

“只看浮光怎么想了!”浮凌微微皱眉,“她现在心情怎样?”

“还能怎样!”叶岑一叹:“中毒那事可真吓坏她了,我也不敢试探,每每话道嘴边,又被她眼底的惶恐击散。浮光向来连防人之心也无,出了这事,只怕……”叶岑黯然,“我真替她叫屈!万里呢,他怎么说?”

“他还能说什么,除了包揽己身!”浮凌脸色微凛,“是如意,如意夫人。”

“如意夫人?”

浮凌深吸口气,“几年前澜言遭人算计,缠绵病榻好一段时间,高堂自作主张塞给他的冲喜的妾室。后来一个游方大夫治好他病,澜言醒来后才知此事,为时已晚也只得接受。澜言待她不薄,二人也相安无事几年,没想到她竟闯出这等祸事!”

“你可见过她?”叶岑好奇。

浮凌回道:“有过几面之缘,如何?”

叶岑问:“你看她人怎样?”

浮凌静心想了片刻,道:“言行举止羞羞怯怯的,话也不多,与澜言还算相配。怎么?”

“既然如此,好端端的一个姑娘,怎会想到加害于人?”叶岑拧眉,轻嗤:“莫非你那澜言兄逼人太甚,或者万家庄欺人太甚,将人家改了心性?”

浮凌诧然失笑。“澜言的为人我再清楚不过,可不准说他坏话!”他沉声:“澜言虽不多话,乍看冷冰冰的,待人处事可有礼极了,更犯不着为难个女子。不过,万家庄内部,却不好多说。”

“如何?”

“不好多说怎说!”浮凌笑道:“澜言说将如意遣走了,这处置还算得我心,犯不着为难一个孤苦伶仃的女子。虽说我也不忍浮光受伤,看她这般亦是心如撕裂,可她也真得学着怎么处世。”

叶岑点头默然,片刻后起身,“收好东西后我去看看浮光,她在哪里?”

浮凌侧首想了一下,道:“先找杜晦言再找她,应该省力些。”

叶岑闻言也皱眉,面带忧色。浮光黏人她也算见过体会过,从最前的浮凌,到之前的她,如今却是缠着一个本无关系的杜晦言不放,真不知她如何想!不过,话说回来,杜晦言一介儒生,算是浮光之前口中所说最不讨喜的一类人,怎偏偏对他另眼相待?

万里见到浮光,是在当天的,酉时过半。

“怎么不过去?”与万里并肩而立的浮凌,淡淡注目远处。浮光果真还是与杜晦言一起,二人在这半月几乎算得上形影不离,看得他心里都有酸涩。

夕阳又是异常绮丽,大火烧过整个天地般。浮凌早已见惯,只是身边多了个沉默的万里,莫名惹上凄凉。

前方是块还算开阔的平地,在山林矗立的祁连实属难见,也是浮凌与浮光小时最喜欢的地方。随着年纪增长,会常在此的只有浮光一人,今日则带了杜晦言。乍一看到杜晦言,浮凌有些不悦,心中亦有些被取代的空洞。

浮光躺在巨石上方,杜晦言则是背靠着巨石坐在地面,二人的头部相距仅一尺,算是个暧昧的距离。浮凌心底暗叹,这也算是个熟悉的情形了,只是他从当局者的身份,转换成了旁观者。

“那人是谁?杜晦言?”万里拧眉淡问。

浮凌喟然长叹,并未作答。然,单单这一叹,已令万里心如刀割。片刻后,万里率先一步离去,“我累了,要休息。”

浮凌跟上,不知该笑还是该哭——才不过两年,便成就了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连他也不得不承认天意难违。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夕阳也成了缩在西天的残照。

“他究竟还来不来?”浮光眯眼瞧着灰蓝色的天空,缓道,夜幕降临,温度也变低,清凉之下甚至有些清冷。

杜晦言摊在膝上的是一卷医术,正翻道人体穴位一页,蝇头小楷已看不分明。他微微吁一口气,淡笑,“他来了,只是又走了。”

浮光悬吊半空的心陡然落下,不知为何,自从小嫂子告诉她万里前来致歉,她便不能平静,胸口也闷闷的难过。她明白那样对她的不是万里,不是那个热心的澜言兄,可怎么也无法释怀,总要与杜晦言一起才能安心。

听到浮光的如释重负的叹息,杜晦言不禁失笑,“怎么,还不敢见他?”

浮光仔细想了片刻,“也不是不敢,只是见了不知说什么,怕又说错话。你不是说了,错不在他,我我不该迁怒,更不该怕他。可……”

“可你还是不习惯!”杜晦言笑叹,起身拂净灰尘,“该回去了,时间不早。”

“嗯。”浮光一跃而起,在半空划道圆弧落在杜晦言身侧,瞧见他手中的书册,惊呼,“你怎么还在看,不是说了只消记住几个常用的穴位就成?”

杜晦言微窘,“我想涉猎些医术,人生在世,受伤在所难免,多了解些总有好处。”

“你一个书生家的,又不会逞凶斗狠,想受伤还不容易哩!”浮光笑着在他身边打转,眉眼含笑的捉弄,“你该不是想学人家行侠仗义,收拾善后?”

杜晦言苦笑,如浮光所言,他不过一书生,遇事不拖累人已属好事,哪还会想着介身其中给人找麻烦。学这些东西,大概不过一时兴起,离开了栖鹰堡怕是要置于脑后。

他正愁于不知怎么应对,浮光却已经忘了这话题,蹦跳着离去。

真希望她永远如此快乐,杜晦言暗叹,可眼前分明有一个很大的坎儿要过。

万里没找上浮光,却在戌时找到他。或许因二人落脚的客房相隔不远,栖鹰堡暂时又只有两名客人之故,杜晦言见到万里并不觉有异。

不过,万里找上他,除了开头的几句寒暄便径自喝水一言不发,倒是奇了。

送万里离开,月亮正值中天,淡黄色的月光洒在阶前,清冷中带着柔和。万里来之前睡意正浓的杜晦言,在他走后却怎么也睡不着。

杜晦言推开窗子,窗前栽种的是株石榴,如锦的繁花早在初夏凋落,换成悬在枝桠的饱满石榴。石榴仍是青色的,偶尔几颗点缀着红色。

青石榴,令他想起青梅,想起万家庄,想起万里与浮光。

是时候离开了,已耽搁两个多月,栖鹰堡赶回蜀地,大概又要浪费半月。

明早,趁早道别,省的拖得越久越麻烦。他,杜晦言,其实不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呀,老天却非要不经意间拿起!

杜晦言先向栖鹰堡的其他人道别之后,等了半晌浮光。浮光一大清早出门,近午时才归,且是鬼鬼祟祟的找他,入室便关了门。

“你做什么?”杜晦言苦笑,心头没来由一阵悲伤。

浮光压低声音,“万万不可叫小哥找到我,否则我一定被他揪去见万里,我还没准备好。”

杜晦言失笑:“你就这么怕他?”

浮光忙摇头,“才不是,他是小哥的朋友,我不能造次,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可不敢惹火小哥,他发起脾气来很是吓人,听说昨天万里被他打得吐血!”

“竟有此事!”杜晦言惊骇,随后摇头,“他才不会打你,你多虑了,不是说了你小哥最贴心?”

“他是贴心,可难免失控发狂,我听说万里刚到他便送了人家一掌!”浮光蹙眉:“他现在一定后悔死了,所以要拿我向万里谢罪。”

杜晦言哭笑不得,道:“他要抓你昨天就可以,何苦等到今天。再说了,你不是说他神通广大,若他真想,岂能给你逃脱!”见浮光不好意思,他也放缓语气,“你大清早的跑出去就为躲他?”

浮光嗫嚅的承认,杜晦言也不追究。片刻沉吟后,道:“我今晨找你,其实是为了道别,耽搁太久我怕时间来不及。”

浮光微怔,脸色黯然:“你要走了?”

杜晦言应声,轻笑:“祖父交代的事项,可不能不完成。”

“那你离开了要去哪里?蜀中?”

“原路返回,我翻来覆去的想,觉得还是从中断的地方开始。”

“何时启程?”

“即刻,我不想耽搁了。”

“我送你!”

“有劳!”

道别,是如此轻而易举!

万里最终没能再见浮光一面,待他从浮凌口中得知消息,浮光已经离开一夜。

“是我的跑不掉,不是我的,抓也抓不住。”

面对着满目黄沙,万里淡笑:“我后悔了,当初不该未经了解便拼了命的赢你,落得今日人财两空。”抑或,连心也空了。

“我错了,以为老天既然安排她遇见我,便不会让她逃开。”万里神色黯然:“就因为认定了如此,才放她与杜晦言一起,才放手调查下毒一事,没想到……”

浮凌笑拍他肩膀,“为兄认得的人多,有机会多给你介绍!”

“好!”万里苦道,除了说好,他还能如何,只可惜天下再无第二个浮光,就算真的有,也不知是否有幸遇上,是否有足够的时间挽回。时不待人,万事可哀!老天往往在你以为得到的时候,含笑将其掳走,而后云淡风轻,想不平静都没借口。

所幸,他还有万家庄,只要他想,就在他手。

这些话之后,他又小住了几日方才离开,为的是消去路遇浮光的可能。若再遇上一次,他不敢肯定是否能做到此次的淡然。他是万家庄的万里,行事绝不可招人非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