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也不去管那么多,无论中央谁上台执政,陕西的既定方针都不会受到太大的影响。哪怕你耿南仲向来主和,不可能你上台之后就下令把西军解散吧?国家到了如此地步,朝廷收拾这个烂摊子还来不及,陕西应该不至于有什么变动。
只是,如果看得长远一点,耿南仲上台向女真人求和的话,一旦双方达成约定,官家也必然返回行在。到时,也就是自己上书交待陕西问题的时候,至于天子怎么处理,就不是自己能够知道的了。但大胆地猜测一下,自己在陕西各项革新措施,正在深化之中,朝廷应该会考虑到这一点,或许不会将自己免职也未可知。
“罢了,如今我等俱是外臣,中央之事不是你我能够左右的,随他去吧。”徐绍随口道。
王庶仍旧一脸晦气相,握着手道:“如果事情有这么简单就好了。”
徐绍眉头一皱:“怎么?还有旁的?”
王庶作出了一个少有的举动,他伸出手将徐绍拉到一旁,附耳轻语道:“官家在逃亡路上受了惊吓,风疾发作,到福建时已经坐立不得,终日卧于塌上。”
徐绍瞪大眼睛看着王庶,确信对方没有在开玩笑这可不是件小事天子乃国家之元首,虽然说有宰执大臣相辅佐,但凡遇军事大事,最后均要由官家定夺。如今皇帝身患风疾,莫说走路,连坐都坐不起来,处理国家大事难免就成问题。这么一看,也就不难理解官家为什么要让耿南仲身兼首相次相,总管三省了。
耿南仲在官家还是太子时,就在东宫侍奉了十年之久。不用说也知道,他肯定是天子最信任的人,官家知道自己暂时无法理事,遂让他主持朝廷日常事务。
如此一来,情况就又不同了。如果说皇帝没事,耿南仲手抓政权还没怎么。但现在皇帝有疾在身,那么可以想见,很多事情必然决于姓耿的。自己和他虽然从来没有斗得头破血流过,但自新君登位时起,政见就不同
如今他掌了权,对待政敌会使出什么手段,无法预料。但自己一旦上书交待陕西的问题,耿南仲很可能借题发挥。是去是留,只有天知道了。
“这事确信么?”徐绍疑问道。
“确信无疑新任荆湖安抚使是下官同年,他是官家在逃亡路上直接派任的,他写信给我透露此事,哪能有假?”王庶正色道。
徐绍仰面朝天,冥思苦想。这场战争打到现在,我方节节败退,丢失大片土地城池,耿南仲上台,向金求和几乎是肯定的。但女真人答不答应,又是另外一回事。但无论议和能否达成,主和派大臣把持朝政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朝中政治风云突变,将会有一大批主战派大臣受到清洗,自己无疑是首当其冲的一个。偏生此时,又有了鄜州大败一事,授人以柄啊……
想了一阵,不得要领,心烦意乱地说道:“不管如何,顾眼前是要紧。金军长驱直入,兵临凤翔,姚希晏和徐子昂率残兵败将,恐支撑不住。如今徐原又阳奉阴违,拒不发兵入援,实在叫人头痛。”
王庶一听这话,更加忧心如焚。前任李纲去职之后,他暂时主持了陕西军政一段时间,那时他就觉得徐原有些跋扈。及至后来徐绍上任,将曲端夺去兵权,转交给徐原时,他又觉得如此一来,北路讨司可能会形成尾大不掉之势,威胁到宣抚处置司的权威。如今果不其然,徐宣抚还是他亲亲的叔父,如何?照样不听你使唤
“诚若如此,如之奈何?凤翔若失,陕西危矣,甚至连四川也将受到直接威胁徐原如此跋扈,实在辜负了宣相一番希望啊。”王庶痛惜道。
徐绍不语,现在他也顾不得去想如何处置徐原,最要紧的是保住凤翔。可现在他手里也没几个兵了,西南两路都损失惨重,北路又是那个鸟样,实在是……现在只能指望姚徐二帅守住凤翔了。
正月中旬,凤翔城已经顶住了金军十几天的猛烈攻击。初期进攻失利后,金军改变战术,全力填河,将凤翔河几乎完全填平非但鹅车等大型器械蜂拥而至,金军士兵们甚至扛着简易的云梯就往上冲
姚平仲和徐卫两个都誓言死守,战况激烈之时,一万余秦陇义勇全部当成正规部队使,直接参加战斗。搬运物资,协助官军的任务,就落在了凤翔百姓的头上。凤翔之民与官军同仇敌忾,姚徐登高一呼,数十万人群起响应很多家庭都是全家男子齐上阵,老父搬运箭矢火药,儿孙上城替军汉们绞弓弦,抬伤员。
作为徐卫的正室,张九月根本不顾什么三品命妇应有的威仪,将女儿交由嫂子照顾,换上布衣,与其他许多军属一道照顾伤兵,协助医官。
所幸,当初屯积在邠州的物资如今全在凤翔城里,士兵们吃穿不愁,哪怕打上半年也奉陪到底。而且,因为挡住敌人十余天的猛攻,让数以万计的金军陈尸城下,使得因为鄜州惨败而受挫的士气渐渐恢复。
反观金军,多日攻城不下,让原本高昂的士气受到影响。本来,金军上下在鄜州打败了紫金虎以后,简直可以说是气势如虹,甚至有一举荡平南朝的雄心但是当他们进入凤翔以后,先是在朱记台小折一阵,如今又在凤翔踢到铁板一块,这让杀红了眼的金军将士们明白一个道理。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西军虽然死伤惨重,可西军终归是西军,它不是两河的烂部队紫金虎虽然战败了,可他终究还是一头猛虎,他不是骡马
强攻不成,马五开始有些着急了。劝降这是想也不用想,紫金虎肯降那才是怪事至于退兵,那是更不可能,好不容易逮着这么一个机会,怎能轻言放弃?
就这么一直僵持到正月底,事情才出现转机。但这个转机,却缘自江南。
镇江府地界,长江南岸。
那浩淼的大江之中,战舰林立大小数百艘战船,整齐有序地排列在江中。大的,三层楼高,可容纳近千名战士。小的,却是巡江快船,载十数人不等。这些战船,有水师原就装备的,也有折彦质留守之后,命工匠赶制的。这些战舰在保卫江南的水战中立下了赫赫战功四战四胜,让金国大军望江兴叹尤其是其中高三层的巨舰,上面设置了一种远程打击器械,名叫拍竿。长十余丈,上放巨石,下安轱辘,顶端系有绳索。一旦敌船近,可便飞石击打。
折彦质麾下的水师,绝大多数都是本地人,长于长江边上,精通水性。架船作战是小菜一碟。而金军多是北方人,刚开始时,别说作战,上船一晃就晕,呕吐不止。好不容易习惯了,下江去和宋军水师开战,结果这些陆地上的百战雄师,被宋军区区水师打得找不着北。四次大规模的水战,都以宋军全胜而告终。
眼看着繁华的江南隔江相望,却总是过不去,这让兀术非常恼火。而更让他生气的是,扬州至今屹立不倒,原秦凤帅赵点率秦陇勇士坚守城池数月,打退金军无数次进攻。这个消息传到南岸,极大地鼓励了守军的士气。
得益于折彦质领导的积极抗战,江南人心惶惶,举家逃亡的景象得到了扭转,社会局面渐渐安定,很多逃到苏杭的百姓都在打听消息,考虑着是不是回来。
这一日,折彦质亲自出面,至水师劳军。他给英勇的水师弟兄带来了丰富的礼物。赏钱、美酒、佳肴、一大堆任命状。
在宴请水师将领的席上,折枢密高举酒杯朗声道:“水师威武四战四捷,大挫北夷凶焰本相,仅以此怀,向将士们致意请”
“枢密相公请”众将齐声发喊,都是一饮而尽
折仲古一杯下肚,美得直摇头:“这酒喝得有滋味想那金军扫横两河,侵夺中原,兵锋直抵长江然在我英雄水师将士打击之下,抱头鼠窜,狼狈撤回此诚为北夷南侵以来,未有之败本相乐观估计,只要我等坚守防线,眼下已是开春,到了三四月,金军必还彼时,再置豪宴,为众将士庆功”
听了这许诺,那水师将领们个个欢喜,人人振奋真希望金军多来几回,再让咱们胜几阵,等官家回到行在,自然少不了加官进爵,封妻荫子
“众位同袍,在下提议,敬枢密相公一怀想当初,大江南岸人心惶惶,军无斗志若不是枢相力挽狂澜,哪有今日?”一名将领起身号召道。
他一挑头,其他将领唯恐落了后,纷纷起身举杯致敬。折彦质人逢喜事精神爽,表现出了将门虎子的风范,大手一挥:“这小杯喝着不痛快换大碗来”
“对换大碗”众将齐声高喝。
数十个大碗摆上桌,士兵们扛着酒坛子,一溜地倒过去,折彦质取了一碗,正要举起时,他一位堂弟匆匆进来,到他旁边轻声说了几句什么。折彦质思索片刻,脸色不改,道:“你出去候着,我立即就来。”
语毕,仍旧豪情万丈道:“众将官,干了”
不多时,满面红润的他出了军帐,快步上前骑了马,向堂弟问道:“几时到的?”
“昨天晚间,安排住在馆驿里,吵着立即见兄长。”
折彦质闻言暗思,他是官家的近臣,如今从福建回镇江,必然带来了官家的旨意,耽误不得。遂快马加鞭,往镇江城赶去。
你道何事?副相黄潜善回到了镇江
却说折仲古与堂弟一路飞驰,进城已是下午,没来得及歇上一口气,他直接奔到了馆驿。如今他是留守的最高长官,馆驿里上上下下都识得他,当即有人出来牵了马。
“黄相没出门吧?”下马之后,他随口问道。
“回枢相的话,吃过午饭后,出去了一趟,方才回来。”牵马的仆役回答道。
折彦质点点头,快步入内。以黄潜善的品级,待遇自然极好,在馆驿中住的是独立院落,折彦质在驿丞引领下进去时,黄潜善正好在二楼的栏杆后站着。
“黄相”折彦质一进去就拱手唤道。
“哎呀,折枢密总算回来了”黄潜善一拍栏杆,转身就奔下楼来亲自迎住。他一把抓住对方的手,紧了又紧。“下官昨日就抵达镇江,枢相怎么才回来。”
“哦,去江边水师大营劳军。”折彦质回答道。
“走走走,里面说话。”黄潜善拉了他便投里去。
至花厅坐定,驿仆奉上茶水,还没喝,黄潜善就道:“闻听圣驾出巡后,枢密相公率领军民抗战,连败金军于大江之中,保江南平安,这可是莫大的功劳,下官先在这里道贺了。”
折彦质表现得非常谦逊,轻笑道:“军民团结,将士用命,彦质怎敢居功?”
“哎,枢相这就过了。下官非常清楚当时的局势,圣驾离了行在,可以说是军无固志,民无依托,在如此险恶的情况下,枢相能够挡住女真人,他日中兴,表功当为第一。”黄潜善这马屁拍得太到位了。
折仲古闻言大笑:“断不敢作此奢望”
客气一阵,场面话说了不少,黄潜善放下茶杯后,便听枢密相公问起天子情况来。
“自当日离了镇江,先投杭州,上下恐难保全,又奔往明州。从明州出海,一直绕到福建,现天子百官暂居福州。”黄潜善回答道。
折彦质听了这话,心里雪亮。想必上至官家,下到百官,没有谁对我守住江防抱希望。所以才一路逃亡,直到福建乃止。
“官家入闽之后,检讨近年来朝政得失。百官一致公论,此番失利,皆因主战而起。而力主对金强硬的赵鼎等人,当负主要责任。因此,罢免赵鼎相位,贬岭南安置。任命耿相兼任尚书左右仆射,总领三省事,改弦易辙,重整朝纲。”
黄潜善这番话听得折彦质既惊且疑。这次抗战的失利,怎么能归结到主战上?不小心割到手,你不怪自己不留意,你怪刀子太锋利,这是什么道理?还有,赵鼎等主战大臣负主要责任?最离谱的,便是耿南仲身兼首相次相,总领三省事,他算得老几?他凭什么?
“这……身兼首次两相,总领三省事,怕是不妥吧?”折彦质虽出身将家,可他是文阶,又处在宰执之列,所以可以毫不忌讳地议论政治。
黄潜善似乎料到对方有这个反应,叹了一声,面露忧色道:“枢密相公有所不知啊,官家在明州出海时,风疾发作,险些坠船,我们这些臣下都惊出一身冷汗。到福建之后,病情愈加恶化,一度口不能言,坐立不得,只能卧于塌上。后经御医诊治,也是勉强应付。一时之间,也无法处理朝政,所以这才……”
后头的话他不用说,大家心知肚明。耿南仲是官家的老人,无论朝中风云怎么变幻,他从来没有离开过权力中枢。
折彦质闻讯大惊,首先,他为臣下,他当然是惊皇帝病情。其次,他自己也是主战派的代表之一,现在黄潜善说,百官公论,祸根在主战上,那是不是也包括我?我跟耿南仲向来不对路,说是政敌也不为过,他现在上台执政,想怎么安置我?不过,既然耿南仲上台了,黄潜善此来,多半跟他有关。但观黄潜善态度言语,似乎并没有什么征兆。
“唉,国家多事之秋,局势已然如此,偏生天子又……叫人痛心呐。”半晌之后,折仲古叹道。
黄潜善也频频点头:“谁说不是?国难当头,我等身为臣下,当竭力为君分忧才是。当务之急,便是结束这场战事。”
折彦质又吃一惊,要知道,现在战争的主动权在女真人手里。要结束战争,得看女真人愿不愿意。但是,话是从黄潜善嘴里说出来的,是不是隐含了什么意思?
“黄相的意思是?”
黄潜善正色道:“实不相瞒,此番下官自闽地返回,便是奉官家诏命和耿相指示,前去和金人接触。”
接触?这个词虽然用得隐晦,但傻子都知道,两国交战,你主动去接触意味着什么不就是想停战么?但战争主动权在人家手上,你想停战,就只有一条路可走。
折彦质久在朝中,哪能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他虽然是主战派的代表人物之一,但听了黄潜善的话后,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后者见状,主动问道:“眼下金军想是在江北,下官要过去,还请枢相安排。”
“这个好说,这个好说。”折彦质似乎在想着什么事,随口答道。主动向金求和,那就得作好一个心理准备,女真人不愿意便罢,就算同意,也绝对会狮子大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