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五十五章

“相公正当壮年,该不是真想退隐泉州,寄情山水吧?”祝季兰问道。

“没错,我是不想把川陕搅得一团糟。若我不主动请辞,朝廷那帮人必然是一手接着一手,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到时候,非止是我,我的大帅们,我的弟兄们,都将受到牵扯。我在川陕多年经营的成果也会遭到破坏。到时候我就算是赢了,保住了权力地位,所作的牺牲未免过大。与其如此,不如我自己下来。”徐卫认真地说道。

祝季兰大概是还没有完全明白徐卫的用意,不解道:“如此一来,朝廷也未必体谅相公的苦心。而且相公这一走,其他也未必不受牵连。”

“以退为进。”徐卫道。

“以退为进?”祝季兰还是弄不清楚。

徐卫正要解释,嘴都已经张开了,却突然像是出了神,一动不动。张九月祝季兰两个正疑惑时,只见丈夫缓缓站起身来,右手朝下按了几按,示意她们别动,也别说话,自己则轻手轻脚地走到了案桌边,徐徐从旁边的架上取下了佩刀。

一见这阵势,祝季兰当时就慌了。张九月出身行伍之家,倒沉得住气,立即朝外望去。但外头黑茫茫一片,并没有什么异样。就在此时,远远地传来几声颇有节奏的鸟叫声。这个时辰,就是洲上的白鹭也早歇了,什么鸟在叫唤?

徐卫听到那声音,本来已经搭上刀柄的右手放了下来,对妻妾道:“不早了,你们去歇息吧。我还有些事要处理。”

张九月最是晓事,当下什么也不多问,便拉了祝季兰离开徐卫的书房。她们一走,徐卫回到书案后,拉开抽屉,从里头取出一个小玩意儿来,也就指头般大小,来到窗边,将那东西含进嘴里,立即,几声清脆的鸟鸣声从他嘴里传出,似乎在回应着方才的声响。

不一阵,便瞧见一条黑影出现在不远处,以极快的速度向这边过来。徐卫见状,回去吹熄了灯。当他回身时,一个人影已经立在徐卫窗户外头。徐卫过去时,那人抱拳道:“相公。”

“你亲自来了?你父亲还好么?”虽看不清对方面容,可一听声音,徐九就知道来的是李贯的儿子。而正是李贯,当年网罗了江湖上大批奇人异士,组成了徐卫特殊部队的雏形。即使后来徐卫将这股力量纳入正途,由张庆亲自统率,李贯也是得力干将之一。

“谢相公挂念,家父的病好是好不起来,医者言,带病延年。”那人回答道。

“嗯,回去代我问候他。”徐卫道。

那人应下,在身边摸索片刻取出一物来,双手呈到徐卫面前:“这是吴机宜亲笔所书。”

徐卫接过,又问:“还有其他事么?”

“吴机宜派遣卑职来时说了,详细情况都在书信里,相公看了便知。”那人回答道。

“行了,没事你回去罢。转告他们,小事不必报我,尽量减少往来。我这里虽有人护着,但也不知能护到几时,还是小心为上。”徐卫吩咐道。

那人领了命,很快就消失在夜幕之中。

徐卫等了一阵,这才重新掌上了灯,坐在案桌后,动手拆开油纸封皮,取出里头吴拱的书信来。

信中,吴大向徐卫报告了自他离开兴元府以后,陕西发生的大小事件。先是鄜延徐五经略按照原定计划,向金人交还降军,结果降军们果然叛逃,都投夏境去。接着是刘光世准备裁撤环庆军,向朝廷奏请暂时关闭环庆边境上的榷场。哪知朝廷一道政令下来,所有陕西边境的榷场全部关闭,由此,触怒了契丹人。

因没有官方往来,萧朵鲁不委托了一位商人前来兴元府拜会刘宣判。在交谈之中,双方闹得很不愉快,最后刘宣判下令,将使者乱棒打出,驱逐出境。此事彻底激怒了萧朵鲁不,不久前,他发兵攻占了金肃军,将守军全部缴械放还。鄜延军上下大怒,皆欲请战。刘光世惟恐事态闹大,推托给朝廷……

徐卫看罢,便将那信纸放烛火上点了。拍拍手,起身踱步到窗前,迎着扑面的河风,尽量让自己清醒一些。

大体上,陕西的局势还是向着自己预想的方向发展。只是没想到,朝廷还来“帮”一把。沿边的榷场养活了多少人难道朝廷不知道么?有多少官员牵扯到里头的利益朝廷也不知道么?竟然搞一刀切!

边境贸易一旦中断,走私必然猖獗!而且宋夏边境的走私,不仅仅是为了获利,更是为了生活,为了生存。说到底,损失的,还是官府!而且,以前宋夏边境的走私,往往都是“武装走私”,这一下子,边区可要热闹了。

这些都是小事,大宗的,则是辽军。大宋方面这一系列的举动,在杭州那帮人看起来或者还觉得这是我内政,想怎样就怎样。但在契丹人看来,却是明白无误地释出了敌意。契丹人牢忘亡国之痛,志在东征,恢复旧疆。一旦感受到威胁,其反应之激烈,不是旁人可想的。再者,边境贸易的禁绝,等同于对夏境进行经济制裁。萧朵鲁不若撑不下去,就会铤而走险。

吴拱的信里,倒没有提到女真人。看起来,完颜亮一则受困于自己篡位所带来的负面效应,暂时隐忍,二则也在观望。宋辽双方,有任何一方先动了手,女真人立即就会有所反应,这是肯定的。

杭州如果聪明,就完完全全按照自己往日的方针路线来经营川陕。不是我徐卫聪明,而是我的政策,完全是经过十几年实践才制定下来的,符合各方的利益,大家都能互惠。如果非要“标新立异”,后果堪忧。

但是,朝廷又岂会新瓶装旧酒?整吧,尽管乱整,你整得越乱,我收拾起来越快。

六月,杭州行在,禁中。

皇帝赵谨下朝之后,漫无目的地宫中走着。本来,他一向习惯下了朝直接奔往中宫皇后处。但近来实在是烦心,接连着处理两位重臣的去留问题,惹得朝中暗潮涌动。如今偏又生出祸事来,契丹人袭击了大金国送予大宋的金肃军。朝中有大臣说,此举,形同宣战!

这可怎么得了?刚刚和女真人的关系缓和了,以为狼烟不起,化干戈为玉帛,谁料契丹人又挑出事来。真是一刻不得消停!

有大臣公开在朝堂上说,如果徐卫在,契丹人绝没有这个胆子。虽然这个大臣立即遭到了宰执的训斥,和朝上其他大臣的反驳,但说句实在话,如果徐卫没有去职,或许,契丹人还真不敢这样。据说,辽军当初想取河清、东胜、金肃等地,还事先派人向川陕宣抚处置司通报情况。当时,徐卫直接告诉他们,金肃挡在大宋边境丰州的北面,不容外人插手,这地方是大宋的了。辽人,还真就没取。

徐卫在西部多年,诸夷对他深为敬畏,许他去职,会不会是自毁长城?又联想起这件事最初的源头,皇帝不禁懊恼,如果当初不针对徐良,兴许,这一连串的事情都不会发生。

想到此处时,赵谨抬头一看,却是个熟悉的所在。绣春堂。

“官家,回吧,已经走了这许久,想是也累了。”跟在后头的沈择进言道。

皇帝没有作声,犹豫片刻,竟抬脚往绣春堂里面去。沈择一见,也不可能阻拦,只能跟进去。自徐婕妤迁出此间后,绣春堂便没有人居住,只留了两个宫女负责日常维持。见皇帝来,都跪在一旁。

赵谨踏入里间,只见屋里所有的陈设都还保持着原来的模样。就是在这里,他曾经和徐婕妤,朱宸妃谈笑风生,好不快活。如今,一个去了,一个走了,其他嫔妃要么唯唯诺诺,要么徒有其表,实在不想亲近。

皇后本是极好的,奈何性子急了些,操心的事太多。见了面,温存没有多少,有时倒惹些气受。

赵谨坐在徐婕妤原先的寝室中,一切如旧,却为何这般冷清?唉,前朝事情不断,后宫也没甚念想,这日子,怎么打发才好?

“沈择啊,徐婕妤最近怎么样?”感叹良久,赵谨还是开口问道。

沈择回答道:“小人一直在官家跟前,对徐婕妤的事并不知情。”

“唉,当初朱妃死时,恳求朕,将公主由徐婕妤抚养。结果……现在皇后虽养着,可朕看,她的心却不在孩子身上。公主时常哭闹,身子又瘦弱多病,叫朕担心呐。”赵谨一张脸苦得满是晦气。朱妃所生女儿,是他头一个孩子,哪怕是在重男轻女的时代,也不可能不疼。

沈择此时,当然要替皇后说话,因此道:“娘娘对公主视如己出,百般迁京,精心照料,便是亲娘,也未必如此。陛下,其实不必担心的。”

赵谨没说话,又重重地叹了口气,身上也像是没有力气,瘫软地靠在椅子上,整个人都没精神。沈择惟恐他胡思乱想,又想起不该想的人来,便有意岔开话题道:“官家,今日在朝上,有言官弹劾徐良,说他在泉州且不思悔过,时常抨击朝政,并不断地上书大放厥词,含沙射影。请陛下将他远窜海岛,陛下为何不发一言?”

赵谨果然被这话题吸引了注意力,摇头道:“朕是不想作得太绝啊。不管怎么说,徐良也是有大功于社稷的,而且又是拥立朕登基的主要功臣。朕不想逼他上绝路。他喜欢说,就让他说去吧。左右,朕不理就是。”

“可是……徐良上书中,却有言辞是直接批评官家的!这怎么能容忍助长?”沈择道。

赵谨又摇了摇头:“昔年仁宗孝皇帝在位时,殿中侍御史包拯因故劝谏,说到激动处,直唾君面。仁宗不以为忤,传为美谈,朕没有祖先的大才,但这一点,还是能作到的。徐良本权倾一时,如今放到泉州作个知州,发发牢骚也难免,由得他去吧。”

说到此处,他又想徐卫来,遂问道:“有徐卫的消息么?”

沈择想了想,回答道:“只听说他举家迁入四川,好像在梓州定居?哦,是了,就是初唐陈伯玉的家乡。”

“都干些什么呢?”皇帝又问。

“这小人倒没关注过,好像听说闭门谢客,终日垂钓什么的,作渔翁去了罢。”沈择道。

皇帝听在耳里,有些不是滋味。想徐卫向来忠于朝廷,事君得体,几代君主都对他称誉有加。如今,威震南北的军事统帅都去作个渔翁。想来,他是知道朝廷针对他,吓得赶紧放下所有权力,躲到穷乡僻壤去避祸。可大臣们还不放心,总说要监管他……

一想起这些烦心的事,皇帝就头疼,此间也坐不住,遂起身离开。沈择一见,这才悄悄松了口气,赶紧跟在后头。出了绣春堂,皇帝突然停下脚步,回身道:“徐婕妤现在何处?”

“官家……”沈择正要搪塞。

“带路。”皇帝大袖一甩,不容分说。

沈择见皇帝态度坚决,干着急也没用,只能前头引路。那徐婕妤迁出绣春堂以后,住进了远离此处的迎阳门丽泽轩。那本是太上皇当年的陈太妃生前所居,太妃死后一直闲置。徐婕妤顶撞官家,得罪皇后,遂被安排在那里,只有一个宫女侍奉。

因迎阳门已经是后宫最后一道门,再往后,就已经是苑林了,所以非常偏僻。沈择引着皇帝走了许久才到。

此处虽是皇家园林的一道入门,但通常皇帝妃嫔们都不会走这一道门,因此常年锁着,那丽泽苑的冷清可想而知,

赵谨到的时候,甚至看到丽泽苑院墙的墙根底下,靠近迎阳门的地方,竟然长了草!皇帝面上罩了一层阴气,便叫沈择去唤门。后者上得前门,正要伸手,却发现大门上门环都不见了,只能攥了拳头,咣咣地那个砸。

好半晌,才听到里头一个女人的声音道:“没了!没了!要让人活吗!明日再来罢!”

这话听得外头赵谨和沈择都是一头雾水,什么玩意没了?谁不叫谁活了?沈择见不开门,又咣咣地砸一阵,朝里喊道:“开门!官家驾临!”

“哼哼!官家驾临?你休拿这话来哄!门我是不开的!哪怕真是官家来了,也要有个说道!”那女子仍旧高声喝着,也不知哪来这么大的怨气。

沈择怒了,往后退一步,正要撩起衣摆踹门,哪知台阶上长了青苔,滑得很,一个仰面下来,叭一声摔在古板上,着实挨得不轻。皇帝上前伸手要扶他,吓得沈择顾不得痛,一骨碌爬将起来,连称不敢。

皇帝没奈何,摇了摇头,亲自上前唤门道:“秀娘开门,朕来看你了。”

里头好一阵没有动静,皇帝又敲两下,门才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黑脸来!愣是把赵谨吓了往后连退几步!沈择唯恐他摔倒,急忙扶了他腰,这才定住!

这两个定睛一看,哪是什么黑脸?却是个宫女,脸上也不知道是抹了锅底灰还是咋地!沈择当时就喝道:“大胆的婢子!你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不怕惊了圣驾么!”

那宫女见真是皇帝,慌忙开了门跑出来,跪地道:“奴婢有罪!”

赵谨心头还跳个不停,纵有心发火,对方也不过就是个宫女罢了,不值当,因此问道:“你因何这般模样?”

那宫女只顾跪着低头,却不回答,沈择又催促一次,才道:“奴婢正在替婕妤做中饭。”

“做饭你也能做成这模样?”皇帝不信。

“因婕妤近日身上不好,吃不得其他,只想熬些稀粥。只是那锅底烧得久了,灰太厚,因此奴婢正背了锅出来刮锅底灰,不慎涂抹在脸上,惊了圣驾,求官家饶恕。”宫女道。

赵谨听了,也不好再加责备。她一个女儿身,还要背了锅出来刮锅灰。锅灰为什么要刮?

“适才朕听你喊甚么没了没了,不叫人活,这是何意?”赵谨想起这个,遂问道。

那宫女又不作声了,沈择见状,喝道:“官家问你话,还不快答!仔细你的皮!”

谁曾想,这话还没答,那宫女突然哇一声哭出来。又把赵谨吓一跳,这怎么个情况这是?

“官家!发发慈悲罢!这丽泽苑原是个住不得的所在!奴婢与婕妤搬到此处,便是一桌一椅,一床一几,都得自己动手打理。我主仆二人终究是女流,气力不济,便请管看园子的中官和干娘们帮忙。谁知竟是引狼入室,他们经常借着由头来讹诈,起初还有些银钱要,后来,竟连内侍省配发的食材也拿。今日,奴婢厚着脸皮求了押班老爷们,才求来一升粗米,捡了没去壳的,发了霉的,也剩不到几斤。以为那些人又来讨要,所以才……”

宫女泪流满面,把赵谨听得震惊不已,侧过身来劈头盖脸地就骂沈择道:“你个蠢才!偌大个内侍省交到你手里,竟出这种狗屁的事情!徐婕妤是朕娶进宫的,便是到了此处,身份与旁人也有不同,奴婢们怎敢如此!你是怎么管的事!”一国之君,饱读诗书,气极之下,竟也骂出脏话来。

沈择给他骂得腿都软了,扑通跪下去领罪道:“是小人管束不严,纵容了刁奴!回去立马就查办!立马就查办!官家莫切生气,骂小人不打紧,只恐气大伤身,那小人真是万死难赎了!”说罢,磕头不止。

赵谨忿忿地撇下他,径直往门里去。到了里头,只见院落荒凉,角落处草都长一尺长,那门檐下,还真就扣着一口大黑锅,沿边掉了不少锅灰,露出银白色的底子来。原来,是要刮了锅灰,好烧得快一些。

又见那门窗都陈旧,心下不忍,又记挂着徐秀娘,便匆匆往里头去了。到了里间,终究还是要好看一些,至少桌椅家什都有。又转向旁边,掀起帘子,便看到了徐秀娘的卧室。此时,他也无心观察,奔着床就去。

到了近前才发现,床上一人,半躺半卧,腰以下盖着条薄毯,已经睡着了。即使如此,手里还拿着一本泛黄的书卷,连边角都磨残了。不是徐秀娘是谁?

赵谨看得心疼,轻轻在床边坐下,又悄然伸出手去拿了书过来,再看那张脸时,不由得鼻头一酸。徐秀娘那张秀丽的脸庞上,少了红润,多了苍白,竟无几丝血色。嘴唇也淡白,不似往日娇红。耳鬓处几缕乱发,显是没有梳妆的缘故。

无意间看了一眼手中的书,却是本《伤寒杂病论》。皇帝一时疑惑,怎秀娘到了此处,想要学医不成?仔细一想,顿时大悟!这不是要学医,这是要自救啊!

明白这一点,赵谨再忍不住,握了徐秀娘的手便唤道:“秀娘,秀娘醒来。”

徐婕妤徐徐剥开眼皮,看到面前一男子,便不自觉地猛力将手往回抽!奈何皇帝拉得紧,死也不肯放!等认清了,才无力地又躺下去,只是不言语。

皇实知道她心头有气,此时也都不怪了,柔声道:“秀娘,若不是朕今日来看你,还不知你是这般境遇。不要再倔强了,回去绣春堂罢,朕今日去看了,一切如故,只缺一个你。回去吧,此处,实在不是住的地方。”

徐婕妤将脸侧向里面,声音已经有些变调:“奴婢在此间住得很好,谢官家挂念。”

“这还好呐?你都自己看医书学治病了,还好呐?朕看得心痛,你就不要再倔了,回去吧!皇后那里,朕自去开解,量也不会难为你的。”皇帝再三劝道。

徐婕妤已然小声抽泣起来:“奴婢是犯了过错的人,不该侍奉在官家身旁。”

“你就不要说这些话罢!”皇帝急了。“你心里怪朕,朕知道!可朱妃之死,朕何尝不是痛彻心扉?想当初,朕与你们两个或同游园林,或诗词唱和,是有多快活?如今,一个阴阳两隔,一个自弃于外,朕便是想找个说话逗趣的人也没有!朱妃生前住的所在,朕始终不敢去,只敢一去,想起那往日种种好处来,反倒是伤心!每每看到公主,就想起她母亲来,唉……”

赵谨是动了真感情,说到此处,已经是哽咽不能语。而徐秀娘,早已经让泪水打湿了枕头。

就这么拉着手,一个哽咽,一个抽泣,过了许久。徐秀娘才道:“奴婢别无所求,只求官家看到朱姐姐旧日的情分上,善待公主。”

“她是朕的骨血,朕怎能不疼?只是……公主打出娘胎,日夜哭闹,又不肯进食,因此这身子便弱了。皇后纵然精心照料,却始终……唉,当初朱妃临去之时恳求朕,这女儿原是要送给你养的!让你作她的母亲!你就算不替朕想,也替公主想想罢!”赵谨终于还是流下泪来。

他们说话间,沈择和那宫女在外头,也不可能进去。那宫女倒有意思,皇帝进来之后,她竟自去刮他的锅灰!沈择心里头不痛快,趁皇帝在里面,便来到那宫女身后,冷声道:“好个婢子!方才那些话,谁叫你说的?”

那宫女也不起身,也不回头,只道:“事实如此,没谁叫我说。”

“哼!贱婢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在官家面前乱嚼舌根子!害我也挨一顿骂!你可知,从前是怎么对付那些长舌的人么?”沈择言语间饱含着威胁。

那婢子也不知是真傻还是假傻,竟道:“这个却不晓得,都知教我。”

“便是把她舌头割了去,叫她再也说不清话来!免得乱嚼舌根,搬弄是非!”沈择恶狠狠道。

听了这话,那婢子突然起身回过来。她一张黑脸,手里又拿柄不知道是铲子还是锄头的东西,沈择下意识地把手往前挡住,别给我来一下子,那可没有轻的!

“沈都知,我们徐婕妤说,这后宫里,除了官家和皇后,便数你了,真是吗?”

沈择仍旧保持着戒备的姿势,哼道:“知道就好!以后当着什么人,该讲什么话,最好是先想明白了!药不可以乱吃,话也不可以乱说!说错了话……哎,你在听我说吗?”他想说的还没说完,那宫女又转过身去继续“咔咔”刮锅底灰了。

“贱婢!你……”沈择正要开骂,听得后头门栓响,转首一看,却是皇帝出来了。哪还顾得了什么宫女?迎上前去,偷摸打量,只见皇帝跟角脸上还有泪痕,显是哭过的。心头便盘算着,这八成是有事,得向刘皇后报个信。

皇帝本来是直接就要走,便经过那宫女身旁时停了一下,告诫道:“好生照顾你们婕妤,依时加衣强饭,药石也得按时进,身子是最紧的,不可马虎了。”

“是。”黑脸宫女回答道。至始至终,就没人知道她到底长什么样子。

出了丽泽苑,皇帝口中便不停:“你知会有关的人,以后丽泽苑的供给,完全要按照绣春堂拔给,丝毫不许克扣。再让有司派些人,把丽泽苑整修一遍,那是人住的地方么?徐婕妤在女流中算是有才学的,回头朕挑些书,你派人送过来。还有,那些个无法无天的内侍老婆子们,该查办就查办,不许包庇!朕若知道了,拿你是问!”

沈择正要应声,皇帝又道:“还有,派个御医去,给徐婕妤好生诊治。到底是什么病,一定报给朕知晓。用药,都用最好的,这事朕要亲自过问。朕若忘了,你必须提醒,如果不提醒,日后朕想起来,还是唯你是问!”

沈择等了片刻,见没有下文了,这才道:“是!小人立即就办!”

“还有!”赵谨说这句时,刻意停了下来,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对方,“朕今日行踪,倘若被皇后知晓了,你说怎么办?”

沈择不假思索,俯首道:“还是唯小人是问!”

“知道就好!”赵谨说罢,转身就走。沈择在后头叫苦连天,今天是怎么回事?我这又挨骂又挨训的!此事我若瞒着皇后,他日知道了,还不是唯我是问?我若泄露出去……这是该得罪皇帝,还是得罪皇后啊?答案,显而易见。

辽军突袭金肃的消息传到杭州,让行朝君臣很是慌乱了一阵。一个女真尚且让大宋被搅得天翻地覆,倘若再来个契丹,那还叫人活吗?

但这股慌乱并没有持续多久。首先,大臣认为,这次冲突规模有限,据报,辽军只是劝降了金肃守军,缴械之后,全部放还。并没有真的大打出手,流血牺牲。应该说,事态还是在控制当中。

其次,契丹人的目的,似乎只在金肃,因而取金肃以后,没有再进一步行动。其最终目的,想必只是示威而已。至于是在示什么威,想来,也无非就是大宋关闭了边境的榷场,让他们没得茶吃,没得酒喝罢。

所以,要解决这个问题,最快速的方法,就是重开边境上的榷场。朝中很多大臣都持此议,包括首相,麟王折彦质。但秦桧等人却有不同意见,他还是那句话,大政方针,一旦确立,便不能轻易更改,施政治国非同儿戏。

秦桧说这话,是有个背景在。这个背景就是,朝中有个别大臣公开说,徐卫若在,契丹人便不敢如此。这不是在架秦桧么?好!你说徐卫如何了得,那我告诉你,刘光世镇川陕,契丹人照样不敢怎么样!

所以,秦桧认为,不必屈从契丹人的意思,好似大宋朝怕了他们似的!

至于辽军攻取金肃此事,秦桧认为,作淡化处理就好。不要说什么形同宣战,这只是一场边境冲突,甚至不是流血冲突。那金肃军本不是大宋的土地,原是女真人的,而且朝廷还准备还给女真人,是他们又转手送来。

但是,接收金肃的命令,还没有传到鄜延帅司,所以,法理上来说,没有接收,便不算是大宋的领土。契丹人占了去,也不算对大宋怎样。

这种论调,让折彦质很不爽。契丹人明明就是针对大宋,针对宋军,怎么能反替他们开脱?给自己找台阶下?这种事是能打马虎眼的么?辽军胆大妄为,二十几万西军难道就是摆设?全国最骁勇善战的军队就在陕西,还怕了契丹人不成?他敢夺金肃,已经是打了西军的嘴巴子,扇了我们大宋朝廷的耳光,这怎么能不报复?

哪怕你说,要顾全大局,要低调处理这件事情。可就算不武力报复,话就得讲明白吧?你总得义正辞严地提出抨击吧?这么大个事,你不能当碗宽面条就把它稀里糊涂吃下去不是?这倒怪了,人家抽你一耳刮子,你一边捂着脸往后退,一边还说,打脸不算是打,若真要打,早窝心脚踹过来了,所以扇耳光是轻的,已经很给面子了,不算侮辱……这算怎么回事?

可折彦质气归气,恼归恼,他并没有提出来。诚然,带兵的折相是有血性的,战略上是蔑视所有敌人的。可问题是,现在他也没带兵不是?这不作宰相么?作宰相,就得讲政治!政治,就得讲策略!而策略,不外乎就是妥协、退让、交易、默契……

折仲古为什么隐忍?只因为他最近有事,要求到秦桧门下。前头几年,他不是一直想着让折家军回家乡去么?当时因为种种原因,没能成行。但现在看起来,皇帝是不想打仗的,女真人估计短期内也不会怎么样,所以,折家军不可能久呆在中原,到底还是要回河东去。

折彦质的想法是,朝廷最好是能把府州、丰州、麟州都交给折家镇守。这三个州,汉羌混杂,一般人镇不住,只有出身党项的折家才能摆平各族。表面上看,这好像不是什么大事对吧?

但要记住,折家的特殊性,可能是独一无二的。原因就在于,折家“世镇”府州!什么叫世镇?世代镇守!也就是说没换过人,正经的父死子替,兄终弟及!折家拥有对府州的统治权,自己征兵、自己收税、自己征粮、自己管事……挑明了讲,就好似一个藩国!只是没到这个级别而已!

折彦质想让折家军镇守麟、府、丰三州,也就是变相地在向朝廷索要这份巨大的封赏!想成为名副其实的麟王!

但是,这么大的事,他说了自然是不算的。甚至连皇帝也未必就能乾纲独断!只有取得秦桧的支持,才能在朝中运作。此事,他已经隐晦地向秦桧提出过了,后者态度相当暧昧,也没说支持,也没说不支持,只说兹事体大,容我斟酌。当麟王再问他时,他又说,事关国朝,非我一人能左右。

折彦质以他跟秦桧共事的经验来看,此人最是讨巧的,这个忙,他可能会乐意帮,但是,却不愿意白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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