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同光?自己的父亲?
陈风崇一愣,也就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依旧是二十六岁的陈风崇,正站在师父的书房之中,师娘和师弟都看着自己。
长生老人看着陈风崇,又是缓缓坐下,却是说出了一桩秘闻。
天禧四年,朝廷的宁远将军,西宁城驻将,三十一岁的陈同光坐在城外驻地的大营之中,十分苦恼地看着面前绳捆索绑,破衣烂衫的数十人。
昨日朝廷的军粮送到,这群人却是不知死活地放肆上前抢夺,妄图用手中额铁锹钉耙对抗押韵军粮的禁军,螳臂当车,结果自然是以卵击石,被击杀了小半,剩下的都被拿到了这里,交由陈同光处置。
西宁地处西北,水土不如中原,砂石漫天,水源极少。今年天灾,陈同光虽不理西宁政务,倒也知道得清楚。只是不想这群灾民却是饿红了眼睛,竟然发疯打了军粮的主意,倒是叫陈同光十分无奈,一时不知如何处置。
照理来说,地方天灾,官府上报之后,朝廷自然会有赈灾的粮饷。这天下的恶官都是一样的习惯,西宁地方官府的官员上报灾情之后,也打起了赈灾粮食的主意。
因着不比数年之后渝州的雪灾,西宁完全是因天时而闹饥荒,朝廷便直接拨了粮食下来,要西宁地方的官员分发粮食救灾。
西宁地方官员倒是不敢直接昧下这批粮食,毕竟真宗治政严厉,不是赵祯能比。不过这天下的事情,有心倒是总有办法的。西宁的地方官员将粮食扣在了城外数十里的粮仓之中,对灾民谎称朝廷的赈灾粮食还在路上,还需再等一个月才能送达。
只要过得这一个月,原本就已经开始易子而食的西宁百姓大概就能饿死大半,到时候再发下粮食去,就算是撑死他们,倒也用不了朝廷赈灾粮食的一半。剩余的这些粮食,自然就能落入西宁地方官员的口袋,或是卖了换钱,或是直接充抵做来年的皇粮,都是一笔不小的收入。朝廷就算派人来问,反正活着的西宁百姓都领到了粮食,还吃得饱饱地,倒是不能追究地方官府的责任。
这些事情,陈同光大概是知道的。只是他一届武将,却是不能干涉西宁地方的政务,也听说地方官多是庞吉的羽翼,也惹不起,只私下上了折子禀报。
如今灾民彻底活不下去了,铤而走险,来抢军粮,却是叫陈同光难办。要说杀了他们,大营外面还有数百口人拖家带口地看着,难不成把他们也杀了?而且就算是杀了他们,那西宁城里那么多百姓,哪里又是杀得完的。
只是这军粮是朝廷拨下大军专用的,却是万万不能出了闪失,陈同光自然也是为难。
正在陈同光两难的时候,外面忽然喧闹起来。陈同光心中一惊,暗想因着天灾,这一次的军粮来的迟了几日,莫不是军中起了流言,发生了哗变不成?
出得大营一看,陈同光只见大营之外跪着一片兵丁,领头的几个都是西宁本地的执事官,背后一大片都是地方征召上来的兵丁。
陈同光知道是百姓抢军粮的事情泄露出去了,这些人来为家乡父老求情。只是这放人倒是容易,可是放了他们,他们迟早也得饿死,自己还要担一个办事不力的罪名。
陈同光这次却是小看了西宁的几个执事官,这几人却不是来求陈同光放人,而是求陈同光杀了这些抢劫军粮的百姓以避免他为难。作为交换,这些人愿意将自己一份的军粮贡献给西宁百姓赎罪,自己等人下次迎击犯边的匪类时冲在前面,直接送死也就是了。
陈同光听得心中一惊,眼见面前跪着怕是有数百名兵丁,他们配额下的米面粮食以及干肉酱菜一类,若是真的分配给了地方百姓,倒真能救百姓一命,熬个个把月却是没有问题。
只是话虽如此,陈同光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答应,毕竟是军国大事,容不得儿女私情,却是不能因小失大,挪用军粮,僭越行事。
谁知陈同光还在为难,面前又来了一大群将领兵丁,却是因着西宁这些兵士动静太大,没能瞒得过他们。众人都看着西宁百姓的苦处,对敲骨吸髓的地方官府恨之入骨。后来的人虽然不是西宁人,但也是平民百姓出身,见过荒年饿死人,知道人肉进锅的可怕之处,便也商议了一方,一同来求陈同光,也要将自己的一份军粮捐出。
说是保家卫国,却是眼看着百姓饿死在眼前,这些兵丁们个个都是无法接受,纷纷情愿,一时竟是沸反盈天,眼看着陈同光不答应就要爆发哗变。
陈同光思虑许久,又见驻军兵丁都是一样的心思,万无一人反对,当下找了帐下的执事官进来,与他们详细思虑了一番。众人最终决定,暗中分出四成军粮来舍给西宁百姓,自己等人吃稀些,吃淡些,平日里多出去看看附近的野物小兽,打上一些来果腹,熬过这段时间倒也是了。
众人轰然应允,陈同光也就安排着偷偷将军粮分给了西宁百姓。
只是这样一来,陈同光不仅是挪用了军粮,更是得罪了西宁城里的一众大小官员。他们原本算盘打得噼啪乱响,眼下却是没能饿死一个西宁百姓,还叫老百姓们恨毒了他们,天天有不要命的去衙门口拉屎撒尿,侮辱地方官府。
因这次,众人便将此事捅到了朝廷里,几日之后便有禁军下来将陈同光押解京城问罪。有因着得罪了庞太师,更是被庞太师百般刁难。
西宁百姓问询,写了请愿的万人血书,求了陈同光手下一员官兵拼了官位性命不要,亲自自私返京,费尽周折将血书交到了真宗皇帝手中。
真宗震怒,查明原委之后下旨活刮了西宁上下大小官员,许百姓拾他们的肉回家烹煮,以泄民愤。只是地方贪官虽然处理了,陈同光私自挪用军粮的事情确实还没结束。庞吉坚持国有法度,文武官员的一应举动都应该依法行事,否则国家四维不张,有法而不依,大宋却是无从治国了。真宗当时沉迷炼丹之道,已是丹毒入体,病入膏肓,自知命不长久,一来无力与太师争辩,而来也为朝政考虑,就妥协刺配流放了陈同光一家。
陈风崇是陈同光的次子,当年才五岁。因着长生老人也听说了这一件事情,原意在半路上救走陈同光一家,陈同光却是正直死节,宁死不走,只求长生老人带走幼儿,为陈家留下一条血脉,也是全忠义之后再全仁孝,死后九泉之下也好面对先人。
长生老人念其忠孝节义,感念非常,便救走了陈风崇,改了他本来的名字,赐字“风崇”,收为弟子。
听长生老人说完此事,众人都是沉默,一时书房里落针可闻。
师娘一早就知道,陈风崇和孙向景却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情,也是不知道如何评价。
陈风崇一脑子混乱无比,又是怨恨父亲死节害了一家人,又是为其感到骄傲,又是伤痛,又是喜悦。虽然不想认他,却不知道师父先前说的父亲有难是为何,替他担心。
心乱如麻之下,陈风崇却是默默走出了书房,再不与众人说话,自己拎了一壶酒,做到了院子一脚,一身颓废的样子。
师娘朝孙向景使了个眼色,孙向景会意点头,快步追了出去。
长生老人一看师娘,说道:“这下对了。向景非要出门一趟了。”师娘无奈地看了看窗外,点了点头。
陈风崇一口气灌下去小半壶酒,正做着发呆,又见孙向景过来,撩起衣襟坐在了自己对面。想起自己之前事态,却是说了伤师弟心的话,陈风崇一时也是不要意思,只低着头。
孙向景却是说道:“师兄,我好羡慕你。你有个那么了不起的爹,我也好想有一个。”
陈风崇嘿嘿一笑,沉声说道:“一个男人,连妻儿都保护不了,只为皇帝尽忠,不为家人尽孝。沽名钓誉的东西,有什么好羡慕的。”
孙向景摇了摇头,伸手接过了陈风崇手里的酒壶,说道:“了不起。师兄,你爹救了一城的百姓啊!我常想,我爹娘到底是因着我有病,还是因着生计艰难才丢掉我的。要是说因着我的病,师父师娘却不曾丢了我……或许当年我爹娘能遇上你爹,我就不会被丢掉了……”说着,也是一大口喝掉了剩下的酒。
陈风崇一愣,骤然起身,飞进了书房,抄起长生老人摆在案桌上的书信,细细阅读,顿时跳脚大骂道:“庞吉!好贼子!”说着,陈风崇转向长生老人,急切说道:“师父,我要去西宁,现在!断不能叫他落入了庞吉的圈套!”
长生老人点点头,还来不及说话,陈风崇便从窗口跳了出去,赶着收拾东西去了。
师娘一脸奇怪,说这向景却是跟陈风崇说了什么,扭了这头犟驴的性子过来。长生老人长叹一声,转头看向窗外。
孙向景在树底下,头埋在手臂里,耸动着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