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8章 月下

宋采唐在停尸房里呆的略久,出来有点忘了时间, 感觉日头晃过去了很多。

从廊柱前转出, 她一眼就看到了甘志轩。

甘志轩伏趴在台阶上,衣角全是泥, 肩膀颤抖,似乎没了力气,哭的不能自已。

悲伤过了头,入了心肺, 他哭得悲恸, 哀凄,声音却并不大,抖的比哭的厉害很多。

一边哭,嘴里一边喊:“娘……娘……娘啊……”

宋采唐便明白,他是死者家属,过来接甘四娘出去入殓的。

这几日, 天地变幻,经历这么多,今天又在大堂上见识了一番真相,甘志轩还能知道过来接亲娘回家, 也算甘四娘没白生他一场。

“娘……”

甘志轩力气用尽, 爬不上去, 干脆停下来, 指甲狠狠抓地。

“……我终于明白, 娘为什么不让我找爹, 为什么不让我来汴梁……为什么说镜中花,水中月,富贵的日子不见的好,平凡的日子不见得不好……原来贵族,伯府……竟这般不堪,藏污纳垢……而我却仍不自知,沾沾自喜,觉得自己是这里边的一员……合该做人上人……”

“我错了,大错特错……您为什么不打我?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我不值得啊,我不值得!”

他声音暗哑,音量也不大,没有秀给别人看的意思,完全真情流露,说到痛处捶胸顿足,好不凄惨。

“我就不该做你的儿子……累你害你,至你如此……你为什么这么好?别人家的母亲,见儿不乖,会打,会骂,会责不孝,您不管多难,见到我时都是一张温柔笑脸,说没关系,万事有娘呢……”

“我让您……失望了吧?您那么聪明,一定失望了……可哪怕您失望了,面对如此不堪的我,您还是没有扔下,还是顺着我,护着我……”

“我凭什么,凭什么啊!”

甘志轩哭的撕心裂肺,声音似从灵魂析出:“我后悔了,娘您原谅我,回来好不好?咱们一起去栾泽,或者别的小地方,好好的过日子好不好?”

他好似找回了一些力气,一边哭,一边顺着台阶往上爬,直直冲着停尸房的方向,眼神一直不离,根本没看到站在旁边的宋采唐。

或者看到了,他也全然不在意。

已经到了这时,他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惧了。

“娘,您醒来,好不好?不要不管我……”

“你走了,我一个人怎么办?这世间不管到哪,到处都是吃人的骨,害人的心,没有一点暖人的情,你不在身边,我冷了,饿了怎么办?”

“你一个人在那边,看不到我,难道就不想,不伤心吗?”

甘志轩手上磨出了血,两处指甲掀起,十指连心,这样的伤应该是锥心的痛,可他全然不觉似的,腿上无力,站不起来,就一直在爬。

顺着台阶,顺着廊道,爬到停尸台跟前,爬到甘四娘的身边。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这书我背过多少次,却从来不懂个中深意,我的确没有才华,是个一事无成的笨蛋……可娘您在,我便有来处,有来处,便知归,每日都知道回哪里,哪里永远都有个地方是属于我的……以后……我要回哪?”

“娘……呜呜……我知错了,真的知错了!我不求您原谅,只求您能再看我一眼,能在晚上给我亮个灯,照个亮……娘,你别嫌弃我,好不好?我会好好的,听你话的……”

停尸房里哭声呜咽悲鸣,似苍凉冬夜的风,能侵入心脏,冰凉的刻骨。

然而逝者已逝,不可能再回来。

不管甘志轩如何悔痛,甘四娘也不可能再回答他。

他哭的再伤心,再难过,也没有人会心疼,给他擦泪,为他难过。

“娘……你等一等我,来世,我们还做母子,换我来照顾您,可好?”

“这里是府衙,大官们公务的地方,您呆着一定很不舒服,我这就接您走,好不好?您放心,咱们不回安乐伯府,您那么讨厌那里,我是您生养的儿子,哪能不知道?我这辈子只有娘,没有爹。”

“……那姓卫的女人也碍不着您的眼,我已经给您看好了阴宅,那里青山为背,绿水环绕,您一定会喜欢,儿子现在就送您过去,绝不会让任何人脏了您的路。”

“以后我陪着您,就在乡野过安和日子,好不好?”

甘志轩在屋子里哭了很久,又安静很久,掀开覆尸布和甘四娘道别。

又过了很久,他才能站起来,出去叫早已雇好候在外头的人进来,帮他扶灵出去。

宋采唐一直没走,就在廊下,看着这一切。

人类很奇怪,总是错过的,失去的,才懂得珍惜。总是要经过大痛,才能大彻大悟,浴火重生。

若甘志轩真能洗清心思,看到自己是谁,认识自己是谁,甘四娘在天之灵,一定会很欣慰。

……

有孝子治丧,宋采唐并没有打扰,悄悄绕过人群,低调离开。

案子已经结了,没什么着急的事,她走的很慢。

再次行经安乐伯府门前,她脚步顿了顿,转身进去看了看。赵挚和温元思在此间的忙碌已过,已经离开,整个府邸门庭大开,却无比安静,显的很有些凄凉。

一片凄凉安静中,卫氏的嘶喊尤为突兀。

“儿啊——我的儿!你爹怎么就那么狠的心,真的把你杀了啊!”

她连喊边哭,悲愤又惧悔,声音里饱含了太多太多情绪。

宋采唐长眉一蹙,这安乐伯府的嫡子,果真死了?

她提着裙子迈过后院门槛,有个留下来处理后续事宜的护卫认得她,过来小声同她说了事件。

原来之前曾德庸说的话并不假,他竟真的给安乐伯府唯一的嫡子,卫氏的儿子下了毒。大厅里曾德庸和桑正死时,这个孩子,也毒发身亡了。

赵挚和温元思已经查过,人确实是曾德庸绑的,毒也是他下的,并无疑点。

卫氏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搂着儿子的尸体,不让任何人靠近,也不让任何人碰,已经哭了好半天了,停不下来。

“曾德庸……你为什么这么对我?当年我们也曾花前月下,你侬我侬,好得像一个人似的……曾几何时,你也曾傻乎乎的亲自爬树,摘桃花送我,只为博我一笑。为什么……我们走到了今天?”

卫氏跌坐在地上,华丽的衣裙早就散乱染尘,完美的发式也已不复整齐,钗也歪了,很是狼狈。

她好像非常不理解现在的结局,美眸直愣愣的,透着茫然。

“过往……你有不对,我亦有不对,可孩子是无辜的,他做错了什么?这所有事实,他都不知道,也一直视你为父,真心孺慕,听你的话,孝顺懂礼,你为什么那么狠心,要杀了他?为什么啊啊啊——”

嘶喊到最后,她眼角赤红,似有血丝,人也有些疯魔:“ 我水性杨花,我淫|娃荡|妇,我不对,我该死,你杀了我,杀了我!!不要杀我儿子,不要——”

“果然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你骗我,桑正也骗我!我这前半生,不该信你,后半生不该信桑正!是你们毁了我,是你们!该死的是你们!”

就在这时,墙外传来送丧礼乐,孝子哭声很大,极为悲伤。

不认识的人听不出来,可熟人一听,就知道是谁。

正是甘志轩!

他为母治丧送葬,经过这里!

卫氏猛的抬头,眼底都是恨意。

宋采唐心下咯噔一声,暗道不好,可还没来得及拦,卫氏已经冲了出去,跑的飞快。

没办法,她只得跟上,还不忘叫上护卫,免得一会儿生事。

甘志轩之前在母亲灵前说的话并不假,他没有抬甘四娘棺材进安乐伯府的意思,真的就想直接去墓地入葬,只是这道路没法选,不管选哪一条,都会经过安乐伯府外的街道。

远远看到府门时,他还脸贴着棺材,小声说话:“我知道娘不喜欢这里,但没办法,咱们今天得从这过……您放心,我听您的话,再不会犯傻了,这道门,我此生不会踏进一步,您放心……”

说起这话,想起往昔,胸中悲思不已,再次恸哭出声。

这才把卫氏给招出来了。

卫氏跑出府门,看到扶棺的甘志轩,根本不用想,就知道棺材里面是谁了。

她脑子里还有对甘志轩的刻板印象,并不知道甘志轩现在心中想法,以为他要趁着这个点,进来伯府谋产。

“甘志轩!你给我死了那条心!”

她叉腰而站,要多凶悍有多凶悍,要多泼辣有多泼辣,哪还有往日大族贵女,京城明珠的样子?

“曾德庸死了如何,我那可怜的儿子死了又如何!有我这个明媒正娶的嫡妻在,你一辈子都休想继承安乐伯府!”

她凶狠放话,不但点名甘志轩,还点名了别人:“那不知哪冒出来的私生子也别想!谁知他是不是伯爷的儿子?没准就是野种冒充的!你们一个两个,谁都别想进这个门!”

卫氏表演打断了送丧队伍,不光人们,礼乐声音也停了下来,听她说话,现场十分安静。

“我不要了。”

甘志轩表情十分平静,声音嘶哑,话音也不大,可这几个字,几乎所有人都听到了。

卫氏双眼瞪圆,显然不信。

“真是讽刺,到现在,我才知道自己是谁,真正想要的是什么……”甘志轩垂着头,看着白色孝衣衣角,“我娘不在了,要这些有什么意义?我娘又享受不到。”

“这安乐伯府,我此生不会再踏进一步,办完我娘的丧事,这汴梁城,我也不会再来。”

他抬起头,平静的看着卫氏,眼底倒映着安乐伯府气势恢弘的大门:“这个肮脏的地方,你一个人守着吧。”

卫氏狐疑:“你真不要?”

“对,我不要。你就好好住在里头,守着这些没用的富贵,凄哀老死吧。”

甘志轩眼神阴凉,话音除了讽刺,还带着些许诅咒的意思。

他没忘了,那个房间里的催情香,是面前这个女人下的。

虽说他娘的死不在卫氏,但总归同她有关。他希望这个女人能‘好好’过下半辈子,一日比一日更凄惨,一日比一日更难看,一日比一日更后悔!

他说完话,转身朝队伍打了个手势,很快,丧乐再次奏起,送丧人群跟着棺材和孝子,一路走向远方。

别人无欲则刚了,卫氏就很难堪了。

可她并不肯认输,捏着帕子咬着牙发狠:“ 我就算死,我也是富贵着死,舒舒服服的死,什么时候都有人伺候,哪像你,穷死去吧!像你那没用的娘,没吃没穿饿死在外头,没人知道吧!”

……

一场闹剧,令人唏嘘。

人生百态,盖皆如此。

人性的善,人性的恶,极限环境的刺激与成长,每次办完一个案子,总会有很多体悟和收获。

宋采唐站在原地良久,才理理衣裙,转身回了家。

家里一派祥和,大姐关清仍然忙里忙外,桌子上地上放着一堆堆账册,连抬头的时间都没有;外祖母仍然吃着茶听着书,时不时从小匣子里偷一块糖吃;关婉就坐在外祖母旁边的椅子上,一边陪着外祖母说话,一边忙着手里的活——只看那桌上买的食材,就知道她准备大展身手,做一顿好吃的。

舅舅仍然不在家,让管家替他给了个匣子给宋采唐,檀木小匣子,看起来不大,却很能装东西,里面满满的红宝石珍珠玛瑙分格装着,盖子一打开就争先恐后的往外溢,还好宋采唐反应快,啪一声给关上了。

管家转达了舅舅的话,说他们关家的女儿,不必在乎外头的风言风语,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谁敢不服,拿这些东西砸死她们!

连沉迷学习,家都不回,整日在书院里泡着的表弟关朗也写了信回来,说安乐伯府这个案子动静很大,书院里都在讨论,他很敬佩也很好奇,缠着宋采唐,给他讲一讲破案之事。

宋采唐:……

春风起,一院柳枝跟着轻摆,不管外界如何变幻,关家一如既往,岁月仿佛都温暖了起来。

宋采唐不是不知道,古代封建社会的男权大环境,本朝又有个‘道德模范’皇后极推崇女戒,她的行为可以说是惊世骇俗,少有人容得。她在外办案,身边总有赵挚温元思祁言这样的人相伴,很少人会直接跑到他面前说三道四,但她的出身,关家人面对的,怕不止这些。

但没有一个人跟她提起,对她也从无指责,还更加关怀。

前面十几年,她有父母的包容宠爱,而今又有外祖家的善待。

吾心安处,便是故乡。

大安对她来说,一点也不可怕了。

宋采唐也觉得很奇怪,明明来这里才刚刚一年,明明这里对女人一点都不友好,社会也不发达,她习惯的东西一样都没有,但她不再想逃避,甚至对这个地方有了依恋,不再想走了。

……

每次一个案子完结,都是最放松的时候,宋采唐以为今夜能睡个好觉,结果并不,影影绰绰的梦境仍然把她包围,后半夜,月亮依稀有些暗淡的时候,她醒了。

习惯性的夜醒,并没有哪里不舒服,也不觉得困乏。

她披衣下床,鞋子也没穿,缓缓走到屋外庑廊。

夜色沉静,月光如水,有微凉春风拂面,柔和缱绻。

宋采唐坐在栏杆上,后背倚着廊柱,闭上眼睛,轻轻叹息。

夜色这么美这么美,难怪所有人都喜欢春天。

不知过了多久,像是很长很长,足够睡一觉,又像是只有一个瞬间,宋采唐心有所感,突然睁开了眼。

在她面前,月光投出一个长长的身影,高大,冷峻,透着兵器的锋利与坚硬——不用看脸,她就知道这是谁。

赵挚逆光而站,脸融在黑暗里,柔柔月光洒下,融软了他的棱角,白日里的锋利霸道去了很多,他整个人就像融化了的冰,和这月色一样,看起来有些凉,但更多的是柔软温情。

不管栾泽还是汴梁,两个人深夜相见似乎成了习惯,宋采唐不再问赵挚为何而来,又为什么每次时间都这么精准,只对赵挚两只空空的手不满。

唉,今天没吃的。

她托腮失望的表情太过明显,赵挚见她可怜,慢条斯理从胸前掏出一个油纸包。

宋采唐立刻眼睛一亮。

“这是什么?”

“春夜寒凉,我觉得你可能会喜欢这个。”

油纸包层层叠叠,裹得很严实,打开后是一个略长的竹筒,盖子盖的很紧,把盖子打开,带着杏仁味的奶香就飘了出来。

竟是一杯热热的杏仁奶茶!

且温度合宜,拿在手里有微微的烫感,喝时感觉正正好,一口入心,暖了肠胃。

宋采唐舒服的喟叹一声,眼梢翘起,笑看赵挚:“哪来的?”

赵挚相当冷酷:“我自有办法。”

宋采唐笑眯眯的看着他,只把人看的侧了头,视线转向别处。

其实她懂,这大半夜的,外面哪有做生意的,这种杏仁茶根本买不到,就算是富贵人家,家里的灶也早熄了,不可能做这个。

赵挚突然让人准备这个,就算富贵不差钱,下人们也不会有怨言,可这是女孩子家喝的东西……难免不会被人猜度心思。

他应该不会喜欢,还……会害羞。

宋采唐早就发现了,赵挚性格霸道,年少时曾有过很长一段纨绔日子,脸皮并不薄,办很多事时,只要能达到效果,他任何手段都不介意,扔自己的脸毫无压力,唯有一点,遇到感情……

他会羞涩。

会特别小心。

可能是人生中的第一段感情不太顺遂,又或者因为童年经历,他心里对于感情的态度,珍惜又敬畏,有很强的占有欲,又能逼自己控制。

很矛盾,也……有点可爱。

赵挚见她喝的开心,心下满意,袍角一撩,就在宋采唐的身边,席地而坐。

他个子很高,宋采唐坐的栏杆又有些矮,这么一坐,高低差并不太大,宋采唐只是比他略高了一点。

但这个角度很新奇,不管宋采唐,还是赵挚,看着对方都愣了一下。

“噗。”宋采唐笑了。

赵挚看别处,不知道从哪拎出来一个话题:“你这几日睡得不好。”

宋采唐觉得太板正的赵挚一点都不可爱,便反问他:“我什么时候——睡的好过?”

她清若桃溪的眸子眨了眨,颇有些暗意,好像在说,从栾泽到汴梁,大部分夜晚,我睡觉还是醒着,你都在,我每夜夜醒的习惯,你难道不知道?

赵挚深深的看着她,眸底有暗色晕开,声音也跟着低哑了起来:“莫要如此说话。”

“怎样说话?”宋采唐身体微微前倾,往前靠了些些许,笑容越发灿烂,“这样么?”

赵挚看着欺到面前的,白生生的颈子,狠狠磨牙,略有些粗鲁的给她紧了紧衣裳:“……别冻病了。”

宋采唐继续笑眯眯:“你担心我啊?”

赵挚白了她一眼,像在说:废话!

他把她按回栏杆上坐好,为免她继续作妖,立刻继续话题:“你这几日睡的不好。”

不是不想和她靠近,不是不想和她耳鬓厮磨,可不说点正事,他怕自己控制不住……

宋采唐轻轻哼了声,不置可否。

赵挚这个问题问的顺口,却并不随意,宋采唐的确有夜醒习惯,可这几日,她确也睡得并不安稳,结合到她与自己近来相处的气氛……

赵挚觉得她可能想起来了什么。

他很想问,但宋采唐好像并没有说的意思,他只能拐着弯:“你有没有什么事,想同我说?”

宋采唐摇了摇头:“我的事,你不是都知道?”

这就是不想说了。

赵挚心内叹息,他的小姑娘,跟他有了距离。

是他做的不好。

赵挚心内开始反思,有些决定是不是做错了,这样境况,该如何挽回?他不想和他的小姑娘渐行渐远,终成陌……他们一辈子也不可能成陌路!

宋采唐不答,他就没再问,默默的跟自己较劲,那眼神那状态,没有控诉没有怨忿,反倒委屈巴巴的,静静看过来一眼,能让人心惊肉跳。

宋采唐:……

怎么感觉自己像个欺负小媳妇的渣男?

“你……不开心?”

她拍了下赵挚的肩。

赵挚没说话,静静的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问你自己。

宋采唐:……

感觉自己更像负心汉了。

形势不利,她赶紧换话题:“你今天怎么来了?”

赵挚学习能力极强,当即学着刚刚宋采唐的样子:“我不是天天都天?”

宋采唐:……

见她捧着杏仁奶不说话,赵挚心内叹了口气。

罢了,他在她面前,从来都是输的。

“想跟你聊聊。”他声音清远,像天上寒星。

“聊什么?月色——”宋采唐看了看天上的月亮,笑意重新绽在脸上,“还是今天的案子?”

“都有。”

赵挚眉心微皱:“这次的案子,感觉破起来太顺利了。”

顺利当然是好事,谁也不想碰到大|麻烦,但……

宋采唐却很明白他的意思,眼梢微眯:“比如我们想知道什么,对方就送上来。”

赵挚颌首:“没错。”

杀害甘四娘的经过,青县小院里埋的景言尸骨,安乐伯府的人物关系,爱恨情仇,他们找到口子……就会得到答案。

“我最初戍边,并不是带兵将领,是从探子做起的。当时学到的第一样,就是如果遭遇危险,被敌军制住,想要活下来,不可能什么都不说,那说什么呢?”

赵挚眯着眼:“故意放很多似是而非,真假相套的消息,是为了隐藏更深,更真实的重点。”

宋采唐:“你的意思是,这是对方故意布局。”

赵挚颌首,良久没有说话。

宋采唐阖眸,认真想了很久,把整个案子,今日曾德庸招供的前前后后回顾了一遍,方才缓声道:“曾德庸是杀害甘四娘和景言的凶手,这一点是没错的,但他的行为,有些过于急躁,过于敏感,甚至胡搅蛮缠,把重点导向别处……”

赵挚:“那桑正也有些违和,这个案子里,他对甘四娘的确有杀机,也有行动,遭人利用陷害亦没错,但今日问供,他看似和曾德庸作对,实则会不会有合作?”

“他表现出很丢脸,不想让别人知道私情的样子,实则一直在注意咱们几个的神色变化,就好像……他在试探我们,知道多少。”

宋采唐同样发现了不合实宜之处:“曾德庸也有类似表现。”

说与案件相关,他们会感兴趣的事实,又故意混淆,甚至互相打掩护,这桑正和曾德庸,到底都是什么身份,在干什么事,有什么目的?

赵挚皱眉:“可惜两个人都死的太快。”

也是他失察。

“如此看来,这二人之死看似激情互杀,合情合理,毕竟有情仇,他们都想让对方死,但这个激情杀人,爆发的时间太巧太合适,很可能——是之前就安排好的。”

宋采唐想起一件事,眼睛明亮:“安乐伯府的嫡子,卫氏生的儿子,记得吗?他死了。”

赵挚眼瞳猛然一缩:“没错,就是这个。”

曾德庸的杀心是真的,他对卫氏,对桑正,甚至对这个嫡子的恨意都是实打实,自己若非得死,必会想拉他们陪葬,如果事先并未决定‘激情互杀’,他为什么把嫡子关起来,案子一破就弄死?

只关,没立刻弄死,是存在着侥幸心理,如果今天这一关能过,那就一切按他的初始计划,慢慢的跟卫氏桑正磨,慢慢的报仇,如果过不了,那就谁也别想活!

“他只杀嫡子,杀桑正,没杀卫氏,”宋采唐微笑,“或许他认为,这对卫氏就已经是最大的痛苦,死了反而是解脱。”

“所以——”赵挚颌首,深邃眸底闪过点点暗芒,“这二人为何会有此表现?”

宋采唐将空了的奶茶笔筒放在栏杆一边:“因为我们已经打草惊蛇,对方组织知道我们的存在。”

这就很重要了……

赵挚:“我的人做事很缜密,不管对方组织有多少人,有多厉害,就算发现了我可能知道一些事,也不可能知道我到底都做了什么,得到了什么信息。”

宋采唐:“所以他们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曾德庸和桑正已经卷进来了,不可能出的去,干脆就给牺牲了,还编造出一部合情合理的戏码,能骗过赵挚自然最好,骗不过去也没关系,两个当事人已死,线索断绝,他们不可能了解到更多。

这个发现多少令人有些丧气。

案子已经大白,有些水却很深,她们连边都还没碰到,更不用说正经核心内容了。

“我……其实想起了一些事。”宋采唐抱着膝盖,声音很轻,“我爹曾和一个女人通过信,还有那个人的画像,很漂亮,年纪和甘四娘差不多。”

宋采唐把自己梦里,关于父亲宋义的事,尤其信和女人,所有细节,仔仔细细的和赵挚说了一遍。

“其实没有任何痕迹线索证实,这个女人和甘四娘有关,但这样的时机,这样的境况下,我想起了一些事,下意识的就觉得有关系,可我还没来得及问,甘四娘已经死了。”

赵挚听到这件事十分震惊:“你父亲的尸身,是你亲自验过——”

确是意外坠崖而死。

当时是宋采唐生病,宋义忧心不已,去山上采药,不小心坠了崖。

他和宋采唐曾仔细查询确认过前前后后所有的事,所有的线索,感觉就是意外,现在宋采唐突然想起了这件事,就意味着:“你认为你父的死,并不是意外?”

若真如此,那这件事就太大,水太深。

绝不可以放过。

赵挚面色相当凝重。

宋采唐沉吟良久,转头看赵挚:“我们当年——是不是遇到了很大的凶险?”

记忆恢复的不完整,尤其事关和赵挚的感情,可能遭受的打击太大,潜意识畏惧凶险,不敢苏醒。可她想不起来,却可以猜。

赵挚身体僵硬了一下,不敢看她,闭上眼睛,掩住内里的痛苦:“……是。”

宋采唐声音很轻,很小心:“发生了什么,能同我说说么?”

赵挚的心更痛。

那段过往,对他而言是打击,对宋采唐来说何尝不是?

宋采唐却顾着他的心情,他不说,她便不问,要不是今日话赶话到这里,他的小姑娘还是不会问。她对他这么这么好,就像以前……一样。

他怎么可以对他的小姑娘残忍?

哪怕是自己以为的好。

“当时边关不平静,因为一桩命案,辽国死了一个极重要的官员,你我正好经过,牵扯其中。辽人凶残,复仇手段极狠酷,我因一些原因无法联系到外援,所以……”

很凶险,九死一生。

月光下,两人靠的极近,宋采唐的软软发丝随风轻拂,碰到了赵挚的脸。

赵挚转头,看着目光清澈,英眉慧目,灵气又鲜活的宋采唐,突然情不自抑。

他很想抱抱他的小姑娘。

差一点……就失去了小姑娘。

“你伤的很重,我也……忘了,一直没去找你。”

赵挚声音极为苦涩。

宋采唐若有所思:“那这些危险,会不会也并不纯然是意外,而是有人顺势而为?”

她们面前,一定高高竖着什么困难,只是她和他现在,一无所知。

宋采唐的想法,赵挚也偶尔有有。

当时太过惊险,很多事来不得细想,比如他身上的遭遇,身上中的毒……

他没办法说的太清楚,因为他自己本身,也没有答案。

宋采唐又问:“我是不是掉进了水里?”

赵挚身体再次僵硬,仿佛那一幕太过可怕,至今仍心有余悸,良久,才找到回自己的声音:“是……对方人手太多,我没护住你,也没来得及第一时间跳下水救你,你……很久很久都没有出来,待我终于找到你,拉你出水面,你……已没了呼吸。”

“我当时身体损耗过多,也没能保持清醒,晕了过去。”

“等再醒来,我已经忘了你,可当时的恐惧,一直未曾远离,午夜梦回时,总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事,负了一个人……”

心中悲痛太甚,这次赵挚怎么忍都忍不住,长手一伸,就抱了宋采唐入怀。

他抱的很紧很紧,仿佛要把宋采唐勒在他怀中,楔到他的身体里。

宋采唐仍然没有想起往事,但这个拥抱,她感觉很熟悉,很安心。

两个人身体相拥,心脏相贴,她能感觉到赵挚比常人略高的体温,听到二人渐渐一致的心跳。

耳边赵挚的呼吸又暖又烫,渐渐的,宋采唐有些脸红,推了推他。

赵挚却不肯撒手,抱的更牢:“不要走……小姑娘,让我抱一会,就一会……”

小姑娘三个字好像有魔力,宋采唐从未听赵挚说过,可第一次听,就觉得心重重一跳,整个人跟着柔软了下来。

这三个字,充满了怀念和眷恋,充斥了过往所有岁月的颜色。

宋采唐感觉自己发顶微痒,是赵挚的吻。

力道那么那么的轻,那么那么的柔。

这个男人……霸道恣意,可每每碰到她,就会下意识小心翼翼,怕碰坏她,怕她生气不高兴,更怕她拒绝。

宋采唐忍不住问:“当时我们是如何相处的?”

最初的印象,她还是有的,找回的仅有记忆里,赵挚冷漠疏离,霸道强硬,不可一世,生人勿近,怎么就……她怎么就把这样一个男人,调|教成了这样?

她忍不住佩服从前的自己。

“你很爱管我。”

“你不准我喝酒,不准我一个人呆着,不准我看别人家的姑娘,很多很多不准,但你从来都不直接说,不直接命令。比如我要喝酒,你就让我喝,还给我买很多,让我大喝特喝,让我喝醉,然后……让我出丑丢脸,打我一顿的事你都能干出来。”

赵挚低笑,明明话语尽是嫌弃,可他说出来,却似很享受:“如此两次,都不需要第三回,我就会意识到喝酒的下场不好,很羞耻,会知道控制自己,不会过量。”

“哦?我那么聪明呐?”宋采唐倚在赵挚肩头,笑眯眯,“那我不准你看姑娘,是不是也不说不准,而是鼓励你多看,还推荐你啊?”

“……是。”

赵挚一脸怨念:“你让我知道红粉骷髅,美人面,吃人骨,再不会轻视,不会不提防……”

说着说着,赵挚都气笑了:“当时我还是毛头小子,对这些并不擅长,你明明还是小姑娘,就已经知道这么多,手段还这般厉害,对我从来不提要求,而是让我自己明白,有些事不能做,做了没有好结果。一切的一切,都是我自己主动学会,你才没有压榨。”

宋采唐也笑:“那你这意思,是我先看上你了?”

赵挚看着宋采唐眼睛,声音压低:“这话,我可不敢说——”

“没事,大胆的说,恕你无罪!”

“我一直以为,有一天你会直接来问我,要不要娶你,可没想到最后还是我沉不住气,直接去找的你。”

赵挚回想以往,再看现在,怎么都觉得自己输得彻底,这一辈子怕是要被宋采唐紧紧的捏在手心,跑不了了。

宋采唐:“那我怎么说?”

“你说你是个眼里不容沙子的人,在你这里从来没有三次机会这种事,做朋友怎样都行,若要做共度一生的伴侣,就要好好想清楚。你宋采唐的夫君,不存在‘自由’两个字,一旦犯错,立刻一刀两断,永世不容。”

宋采唐:“我真这么说?”

好霸气啊。

不过想想自己的性格,要是真看上谁,这话她怕是真说的出来。

作为现代女性,这话没有什么特别,很多性格强的女人都会说,但这是古代,男权社会……就有些惊世骇俗了。

宋采唐很惊讶:“你……答应了?”

赵挚“嗯”了一声,“答应了。”

他微微偏头,蹭了蹭宋采唐的发。她不爱用香,也不喜欢头油,却极喜净,发丝永远清清爽爽,散发着淡淡幽香。

就是这个味道,让他魂牵梦萦,哪怕失去记忆的那些时间里,也从不敢忘。

宋采唐突然有些心酸:“所以你……从不让旁的女子近身,因为潜意识里记得,我不喜欢,会和你清算。也从不喝醉,因为记着我的话……”

“你我忘却前尘,栾泽再会,一点一滴的相处里,你没有先想起我,却又一次……喜欢了我。”

虽然这么说有点厚脸皮,但这件事,宋采唐相当肯定:“船娘连环案后,你突然离开,话都没留一句,也是因为……你不想对不起我。”

却不知道,眼前这个宋采唐,和只在梦中存在,不知真假的那个影影绰绰的影子,其实就是一个人。

赵挚拉着宋采唐的手,按在自己左胸:“你说过,这里只准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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