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坐在洛清淩对面的位子上,随意从盛棋的玉碗中拈了两粒棋子,放在手中把玩。
“要破此局,心不可太急。心急,则气躁;求胜之心太切,则忙中生乱,反露出破绽,为人所制。此弈者之大忌。”
洛清淩静坐一旁,目光随着熹的话语望向案上的棋局。
“以棋局上观,白子似已陷入绝境,当局之人往往觉得时不我待,务求速战,多半会急于求成的执着于一角,然而苦战之下会发现此路不通,只是届时已然泥足深陷,抽身已难;另有解局之人,眼见颓势难挽,已是穷途末路,便觉心灰意冷,继而坐以待毙不再作为,那便更无生路。若是这两种心境,你便永远走不出这个棋局了。”
听着熹一句一句的将破解思路娓娓道来,洛清淩迷蒙的紫眸中,渐渐浮上若有所思的神色。
确实,刚接触此局时因为心里惦记着那十日之期,只想着要尽快将棋局破解,所有的精力便集中在一处,只想着无论如何横冲直撞,总能找出一条捷径让己方尽快冲出重围;然几番思量试验,才发现形势几不可逆,黑子步步为营,层层布防,竟已将白子逼入万劫不复之境,眼见己方山穷水尽,救无可救,洛清淩看透形势之后陡生万念俱灰之感,突然觉得抵抗无益,不若撒手。但真要放弃,却又心有不甘;她被这样的形势逼得进退不得,简直要生生困死在原地了。是以这几天,她非但半点进展也没有,甚至心中还生出恐惧无力之感。
“其实,这正是此局的诡异之处。布局之人便是利用了众人的普遍心里,身陷囹圄时,人们通常会不甘心的作困兽之斗,然而若不循章法,胡乱冲撞,则只会徒耗精力,最终弹尽粮绝,这头兽便真的困死其中了。你若也是这样,那便是中了布局人的计了。”
洛清淩定定的看向那盘残局:她,中计了?
“……因此,要破此局,解者便不能被设局之人牵着走,而要遵循自己的原则。”
洛清淩心中一动,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脑中飞快的闪过,她想抓却没有抓住。抬头看向熹,“自己的……原则?”
“所谓‘当局者迷’。你看不清眼前的形势是因为身处其中,你无法做出选择是因为顾虑太多。破解之人,应能跳出局外,目光不被表面的形势所迷惑,思想不被一时的得失所左右。静下心来,不妨仔细想想,你最终的目的是什么。比如,在这个棋局里,你,真的想胜么?”
洛清淩的眸光闪了一下,心中那个模糊的想法越来越清晰,但她仍是摇了摇头,喃喃开口,似自语般:“……两兵交锋,谁不想取胜呢?”
洛清淩的这句话,只令熹淡淡的扯了下唇角:“我却不这么想。当年破此局时,我只是不想败。”
“不想自己被困死,亦不想伤害对方,我只想找到一个,可以令双方都不败,双赢的结局,仅此而已。求生,却并不一定非要置对方于死地——然后我就走出来了。”
洛清淩的目光已经从棋局移到面前那个人的身上,定定的注视着那个侃侃而谈的少年,看他的黑瞳闪烁,璀璨如星,清澈而又纯真,平日浮现于他眼中的狡黠被更加深沉的智慧所取代,一刹那间竟然有些恍惚:这个人,是之前自己以为了解的熹么?
……
……
“我只能提示你到这里,余下的,便全看你自己的悟性了……”
这是熹那日离开前,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算起来,距离熹的离开,又已经过了五天。
在这五天里,洛清淩几乎寸步不离棋室,目光也从未从那般残局上移开过。蓝焌烨也居然并不管她,任她随意。是以她有时思索得通宵达旦,废寝忘食,竟也没人干涉。她在努力寻找着破解之法,这几天里,按着熹的提示,她又尝试了几种解法,确实比之前有所进展,但那最后一层窗纸还是没有捅破,她的思路总会在最后关头停滞。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离最后期限只有两日了,她难免心浮气躁。
若在规定的时间里不能解开此局,不能去阅兵式是其一,还要被那人耻笑,这是她更不能容忍的。她费了这么多力气,只差最后一步,她绝不能放弃!
那么……
有谁在交锋中,是不想胜的么?
熹当日所说的,皆大欢喜的结局,真的存在么?
不败,便是胜了……
洛清淩的头脑中反复思索着熹的这句话,捏着棋子的手,慢慢的向棋盘中,她一直想尝试,却又觉得不可能的地方落下子去……
……
第十日的黄昏。
下朝回来的蓝焌烨,看到屋内照例空空荡荡的,唇边不禁浮起一丝得意的笑。
她还没有觉悟么?
自从那日之后,那个小女人就在棋室生了根,终日泡在那里,连三餐也省了,最后这两日干脆都见不到她的面。
这女孩很聪明,但有时又很笨。他早就告诉她有捷径,她却偏要选一条最难的路走。
他给她指的方向,让她看到点希望,但也只不过是能看到而已。
偏偏她就还真的信了。
没有结果的路,她却偏要走下去。难道非要等到撞上南墙她才死心?
早就定了的结局,她是不可能改变的,除非……
屋门猛地被推开了。
蓝焌烨转身,延绵曲折的回廊间,投下女孩长长的身影。
男子不由自主的眯起了眼眸,看着面前的人。
女孩站在那里,沐着夕阳的余辉,整个人仿佛也和那光芒融为一体,让他在刹那间有一种错觉,眼前站着的不是凡人,而是不属于这个人间的精灵,随时都会羽化飞去。她看着他,一言不发,时间都仿佛静止;但是突然之间,她脸上绽放出前所未有的明媚笑容,如阳光般绚烂,令人睁不开眼。
而下一刻,她口中轻轻吐出的句子更似轰雷般在他耳畔炸响:
“我解开了……那个棋局我解开了……”
……
蓝焌烨眉峰微蹙,目光从棋局移到女孩身上,将她仔细打量:
几日不见,洛清淩的身子愈显单薄了,整个人都瘦了一圈,一张小脸上也全是疲惫的神色,下颔更是尖的不盈一握,让人心疼。唯一不同的便是那一双紫眸,似夜空繁星,盛放着比往日还要夺目的光彩。那种眼神令他有似曾相识之感,在打了胜仗的将士眼中,他看到过相似的神彩。
她真的以为,这样便是胜利了么?
“是你自己解开的?”
他刻意强调“自己”两字,犀利的目光牢牢锁定在对方脸上,寻找着可能的破绽。
“自然,自然是我解开的……”
——只是有人启发了下下而已。
洛清淩答得有些底气不足,心念一转,聪明的把矛头指向蓝焌烨:“你提的条件我已经完成了,怎么,难道现在你要反悔?”
蓝焌烨眼中寒光一闪,旋即又恢复了常态,淡淡的扯了下唇角:“你既然破了此局,答应你的事情,本王自然会办到。早点休息,明日打扮的漂亮些,本王不希望带一个邋遢的女人扫了大伙的兴。”
邋遢?
看着蓝焌烨略带嘲讽的神情,洛清淩睁圆了一双紫眸:从来没有人用这样的词形容过她——这个男人,是不是不找借口打击她一下,他心里就不会痛快?
但是……不管怎样,她解了棋局,如愿的得到了列席阅兵现场的机会,这才是最重要的,不是么?
就让那个心里阴暗的男人占些口头上的便宜吧。
想起棋局,她才意识到自己这几天只顾了解局,几乎没怎么休息。突然觉得疲惫的感觉铺天盖地,潮水一般淹没了她,恨不得马上就找地方躺下。她当即决定赶快补觉——可不能在明天的阅兵现场睡着了,她这几天的辛苦,全都是为了这个。
打了个哈欠,洛清淩摇摇晃晃的向寝室走去。
身后的蓝焌烨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复杂莫测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