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情绪叫自卑。
虽然不想承认,但现在别人的一个眼神、随意的几句话便能轻易刺痛她,原因是什么,只有这个能解释了。
最初她是不在乎这些事情的。
她的名字叫洛清淩,她的身份是国师。
但只是在冬湟。
在蓝煕,她是一个没有身份的人。因此别人怎么看她,怎么想她,一概与她无关。她唯一的目的便是从这里逃出去。所以,她可以对那些婢女看她时充满内容的眼神视而不见,可以在听到别人背后议论她的那种暧昧语调时充耳不闻。甚至,即使蓝焌烨一再打击她,也没能摧毁她内心坚定的信念。
她是一个注重结果的人,若是终有一天要离开这里,那她在蓝煕所经历的一切完全可以当做一场噩梦,梦里发生的事计较那么多没有意义。
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在意了呢?
蓝焌烨去蓝震煖府中救她时,对那个人说“她是我的侍妾”;熹对寿宁公主说“她是恭王爷的人”;被逼迫着一次次发誓会服从那个男人,承诺再也不会逃跑。
是因为这些么?
本来是谎言,重复的次数多了却会让人不由自主的相信那就是真相;离开冬湟的日子越久,再回去的希望也越渺茫,一个可怕的念头开始悄悄侵袭她的脑海:她也许,永远也回不去了!她会永远生活在这里的噩梦中,醒不过来!
只要想想如果一辈子都留在这里将是什么情景,洛清淩的心便会被恐惧捏紧成一团。她一再对自己说这种事是不会发生的,但却阻止不了那种令人窒息的感觉一丝一毫的慢慢侵入身体,渐渐占领她的内心,在心中投下沉重的阴影。
她不应该是那种多愁善感的人,却在越来越多的时候会觉得莫名惆怅;她不是那种敏感脆弱的人,却发现现在能刺痛她的事物越来越多;她没有忘记自己是冬湟的国师,但她却越来越不想让别人知道她这个身份——比如在寿宁公主面前,比如在蓝震煖面前。她现在的处境,被人知道以前的身份只会令冬湟蒙羞。
在蓝焌烨面前,她仍然维持着不卑不亢的态度,却越来越觉得底气不足。她开始意识到他们的差距,所以那晚他让她明白只有寿宁公主才能出席阅兵式她会觉得心里像让针扎了一般刺痛;包括今天,她在那个男人怀里,亲眼目睹他指挥千军万马,那种淡定从容的气势和与生俱来的王者风范,是她在之前任何一个男子身上所没有见过的。师兄是冬湟的太子,未来的冬湟皇帝,但他也从来没有令她产生过那种感觉,那是一种想要跑开,却又情不自禁会被吸引;心有不甘,却又不由自主的对他仰视的情绪。
然后……心里就有些空虚的无力感。
刚才,蓝震煖怀中的那个女人以那样的眼神看她,分明是把她当作和她一样的人;蓝震煖的那番话更是说得明白:她就是宠物般的存在,主人再喜欢也不能超过应有的限度。
她此刻身体的颤抖,是因为愤怒,但也是因为那种长期以来堆积在心头,挥之不去的无力感使然。蓝震煖话虽然刺耳,但其中有一句说得没错:
她确实……什么也不是!
低沉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明明近在耳畔却让人感觉离得很远:“王侄言之有理,确实不能任人予取予求。想要的东西,得让她自己去争。”
洛清淩无动于衷,漠然的眼神扫过脚下青黄相间的草地,一直看到很远的地方。
蓝震煖皱起了眉,阴沉的眼眸中浮现狐疑的神色:“王叔的意思……”
“杜予,”蓝焌烨看向一旁的人:“按蓝煕的规矩,在阅兵式上若有两人同时看中了一样东西,便当如何?”
“禀王爷,这种事情在以前的阅兵式中也曾发生过。解决的方法也很简单——那便是比箭对决,技高者得。” 杜予在一旁恭身回答。
“比箭?”蓝震煖阴森的面庞上有不能置信的神色:“王叔你为了这匹马要和侄儿比箭?”
“不是我,”蓝焌烨唇角勾起,目光转向怀中的女子:“是她。”
……
空旷的广场中央,并排立着两只箭靶,正中的红心映着阳光,分外醒目。
站在场中的女孩,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
在她的右手旁竖着一张几乎和她一样高的弓,握上去时,略显粗糙的弓身刺痛了她的手指。
不远处的男子向这边看了一眼,阴森的目光中满是鄙夷,他伸手拿过背后的弓,侧身瞄准。
女孩握住弓的手下意识的攥紧了。
有手从背后环住她,扶上她握弓的手,眼上蒙着黑带的男子低沉启音:“准备好了么?”
洛清淩回身看着面前的人,突然觉得心里的那丝不安奇异的消散了。紫眸中迷茫之色退尽,浮上坚定:“嗯。”
“那么,”弓的主人唇角扬起,另一只手也从女孩身侧穿过,抓着她的手和她一起举起了弓:“别让我们的大殿下失望……”
助威的鼓声和山谷上下兵士的喝彩声响成一片。
蓝震煖已经射出了两支箭,全部射中靶心。现在正抽出第三支箭作着瞄准。
洛清淩的紫眸微微眯了起来。
她面前对着的箭靶上,一支箭也没有;而现在她的手中则同时握着三支箭,被那人的手握着,一起搭在拉满的弓弦上。
弓身的重量大部分被那个人承担了,可是洛清淩的手还是会有轻微的颤抖。
吸气,呼气,再吸气,和那个人的呼吸一致;“想要的东西要自己去争取……”脑中近乎空白,反复回响的只有这一句话。
找好角度,瞄准——
“放!”
当蓝震煖最后一支箭射出时,洛清淩也在同一时刻下达了命令,身后的男子和她搭在弦上的手同时松开,“嗖”的一声,第一支箭稳稳的射了出去。
两边的箭几乎是同时射出,却是一快一慢。
蓝震煖的箭已经行了大半,洛清淩这边的箭却只才飞了三分之一的距离,在众人还没来得及想明白是怎么回事时,洛清淩的第二支箭已然射出。这支箭的速度明显快于前者,后发先至,不但于途中追上了第一支箭,还从其间贯穿而过,将之一分为二之后劲势不减,继续前行。
“啊——”
场外的众人发出一片低呼声。
已经射完三支箭的蓝震煖,也已听出众人呼声中的异样,扭头向这边望来,于是在他阴霾遍布的眼眸中,便见证了洛清淩射出的第三支箭的轨迹:眼前仿佛有流星滑过,那支箭以快到匪夷所思的速度将前面的箭赶超,在第二支箭快要抵达靶心时将其一穿而过,射中靶心。
略为沉闷的钝音和金属落地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前者是蓝震煖的第三支箭射到箭靶时发出的响声,后者则是洛清淩的那支箭穿透箭靶后坠地的撞击声。
电光石火,胜负已分。
场外有瞬间的寂静,既而暴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声和掌声,在四周的山谷中回荡,经久不绝。
蓝震煖阴郁的眼眸闪烁不定,他深深的朝两人的方向看了一眼,转身快步离开了。
洛清淩站在原地,久久的维持着最后的姿势没有动,她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湿透。
蓝煕人尚武,什么事情都喜欢用比武的方式来解决,她算是彻底领教了。原来只要是打着这个旗号,不论是何等身份的人,都可以一较高下。原以为蓝震煖不会同意和她这样身份的人比箭,没想到他竟答应了。一方面是因为身为蓝煕大王子的尊严让他不能拒绝别人的挑战;另一方面,他也许在心底里也根本没有把她这么个弱不禁风的女人看在眼里。蓝焌烨却清楚洛清淩的实力:今年年初,在冬湟的集市上,她夺如意时箭穿钱孔的事,她对他讲过。所以他不但提议比箭,还制订了这么个十分冒险的方案。
当时她听了后,第一反应是他在说笑,但是又马上明白他决不可能会说笑。
可是……
这样……可以么?
用后面的箭贯穿前箭,这样高难度的射法,即使她自己一个人也没有绝对的把握可以实现,而她的这套动作,却还要和蓝焌烨两人共同完成。阅兵式不是女人应该出现的地方,从来不准备适合女子的弓箭。蓝焌烨将他的弓丢给她,然后对她说,他会和她一起。在蓝煕,比箭较量时若一方体力不济,可以找人帮助一起挽弓,前提是挽弓者要用布蒙住眼睛,保证比箭时只是助力。
在洛清淩看来,她和他两人四手去做这种三箭连珠的事情,有些异想天开。于射箭这种对手眼配合度有极高要求的项目来说,射的时候稍有不慎,那可是失之毫厘,差以千里的事情;蓝焌烨在这个当口居然还嫌不够刺激的要增加难度系数,做这种表演性质的行为,那不是更把自己推上风口浪尖了?
他难道还嫌她风头出的不够?
她也想过,要达到蓝焌烨所说的效果,对主射的那个人必定有极高的要求。那就是除瞄准外,洛清淩必需要控制好节奏,保证三支箭射出的先后衔接流畅;而,最关键的是,还要求配合的两人之间有极高的默契度——只有心意相通的两人,才能保证心手眼三者合一,共同完成如此高难度的动作。
只是……默契?
洛清淩从来不认为这个词会存在于她和蓝焌烨之间。
如果他们之间真的有什么的话,那便是蓝焌烨会抓住一切机会不遗余力的打击她;她则时刻提心吊胆的准备自卫和反击。
如果,这样的关系也算是“默契”的话,那“天敌”这个词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她本想先答应下来,届时阳奉阴违,不去理会蓝焌烨疯狂的想法,以他们的状态,最后能和蓝震煖打成平局应该就算不错了。
但是,当身处场中,站在她身侧的蓝焌烨用手握住她的时,她头脑中竟一片空白,完全忘了自己的坚持,最后还鬼使神差的按他的吩咐,真的一下抽出三支箭搭在弦上。
疯了!
她当时心里拼命的喊着:他疯,她也陪他一起疯了!
当时——
他站在她身侧,两人身体贴得那么近,她能清楚的感应到身后那个人坚定的心跳;她整个人都被蓝焌烨的气息包围着,微风吹起他的长发,轻轻拂到她的脸上,那种酥麻的感觉一直能传递到人心里去;包裹着她的手温暖而有力,源源不断的将信心和勇气传递过来,她突然就觉得,不紧张了。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耳畔全是他平稳的呼吸声,视野所及也只有前方那鲜红的一点;
那一刻——天地间似乎只有他们两个,他只有她,她也只有他;
那一刻——她有种恍惚的感觉,她们根本就是一个人:他的手连着她的心,她看到的便是他全部的视野!
接下来发生的,就让她觉得完全像在梦中一样了,弯弓,瞄准,发射,全套动作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整个过程没有半点拖沓,顺利的不可思议!
多年以后,当再次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洛清淩也只能找出两个字来形容:默契。
轰雷般的喝彩声中,蓝焌烨拉下蒙眼的黑布。
他没有去看比箭结果,反而将视线落在洛清淩扶着弓弦的右手上,微微皱眉:洛清淩右手食指上有一抹嫣红,是刚才射箭时她太紧张,用力过大不小心被弓弦割伤的。
洛清淩也看到了,她松开手向身后藏去。然而在半途中,手被另一只温暖的手拦住了,蓝焌烨向前倾身,将那半截流血的葱指含入口中。
柔软温热的舌包裹着她,轻轻搅动吸吮,异样的酥麻感觉瞬时从指尖直传到心里,洛清淩整个身体都微微战栗。她用力的想要将手抽回,却被那个人握的更紧。
僵硬的站在原地,蓝焌烨这样旁若无人的举动让她在刹那间绯红了面颊,颜色鲜艳得似天边燃烧的虹霞。
洛清淩檀口微张,似乎想要说什么,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场外是不是安静了,她不知道,因为除了自己如擂鼓一般的心跳之外,她什么也听不见了;也无法去想到底有多少双眼睛正在注视着他们,视线早被那个人如水般幽深的潭眸吸引,忘了要呼吸。
一丝风也没有的阅兵场上,渐渐纠结翻腾起让人躁动的情绪……
有人在身后很夸张的咳了一下,终于打断了两人永无休止的眼波纠缠:“某些人要调情也请先放一放,不然,就会错过后面更精彩的活动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