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恭王府后宅的几间院落里却是灯火通明, 不时有端着热水的婢女行色匆匆地走过,来到一间屋前,有手从厚厚的帘子内伸出, 接过热水, 却是不让外人进入。
那间屋子, 透过窗纸分明看到屋内有人影晃动, 然而屋内却是半点声息也没有, 死一般的寂静中,却从屋中隐隐飘出血腥味,让人觉得分外诡异。
隔了几道回廊的另一间院落, 其中的一间屋子里同样没有熄灯。
洛清淩躺在床上,心里如同开了锅, 不知为何, 怎么也睡不着, 索性披衣坐起,怔怔地望着窗外的黑暗出神。
他终于发现神器的异样了么?没有证据, 若她咬死了不承认,不知他信她的可能性有几分。刚才,他那样的眼神,明显的对她的话有着怀疑,若不是那件事将他引走, 她真不知道他还会用什么手段逼她说出答案。
小产……
紫眸微微眯了起来:今天晚上的事情可真不少……
脚步声由远而近, 停在门口, 心里莫名地紧了一下, 她下意识地回头——
“淩儿姑娘, 王爷叫你到前面过去一下,有话问你。”
王府的后堂里, 蓝焌烨面色凝重,坐在正中的椅子上;在他旁边坐着的,是新纳的侧妃慕容兰。
堂下已经黑压压跪了一地的人,全是服侍贺兰燕芸的下人。
一名跪着的婢女正一边抽泣一边回话,洛清淩被领进来时,恰巧听到最后一句,“……都怪奴婢疏忽,若是奴婢当时阻止了娘娘,不吃那几块点心,也就没事了,奴婢罪该万死……”
那个婢女说到这里便说不下去,开始小声地啜泣,似是极伤心极后悔。洛清淩站在堂下,其余的下人全跪着,只她一人鹤立鸡群一般立在中央,显得有些突兀。烛火的光芒打在她的身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在地上晃来晃去,扫过跪着的人短缩成一团的影子,两下里交叠在一起,形成更为厚重的阴影。
蓝焌烨两道浓眉深深地锁起来,眯起了潭眸,“那点心……御医怎么说?”
“御医说,点心里有红花,娘娘就是因为吃了那掺有红花的点心,才……”
洛清淩站在那里,手心微微沁出冷汗。
烛火的光再亮,也不及那个人的目光更让人觉得芒刺在背。“点心”、“小产”,以及她现在站在这里的状态,直觉得有一根无形的线将这三件看似毫不相干的事联系在一起,只是那答案太残酷,她不敢去想。
“那点心……是谁送来的?”
男子沉着声,问出了问题的关键。
“白天的时候,莹儿过来,送来这盒点心,说是孝敬娘娘的。”
洛清淩的心里一凉,并不是因为听到了那句早在意料之中的话;而是,感觉到落在身上的那两道目光,突然之间,变得异常犀利。
女子全身的汗毛在那一刻都竖了起来。
“淩儿,这是怎么回事?”
洛清淩缓缓抬起头,“点心是明珠拿来,要我们帮着送的。”
“传明珠!”
“……我们主子平日和她素无往来,奴婢和她们也不熟悉,从来没有给过她们什么点心!”
跪在地上的婢女声音虽低,却是字字清晰,将这句话传入在场的每一个人的耳朵。
洛清淩的拳微微握紧:心里那种不好的感觉似水面的涟漪,正在一波波扩大;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她已经进入了别人布下的陷阱,等她察觉时,已经太晚了……
“她说谎!”
抬起头,看着男人的眼睛,“——是她今天过来我们这里,亲自将点心送来的,一定有人看到她来……”
“王爷,公主吩咐奴婢办事,奴婢急急忙忙,经过她们居住的院子时,被莹儿出来拉住,说她们主子有话要问奴婢。奴婢推脱不开,只好跟着进去,淩儿姑娘就问奴婢,公主有什么特别喜欢的,爱吃什么,她以后可以做了孝敬我们公主。奴婢告诉她,我们公主口味清淡,没有什么特别喜欢吃的,叫她不必如此费心。淩儿姑娘当时好像还很失望的样子,给了我这个,叫我以后一定留心,看到公主想吃什么就过来告诉她,她好做了给我们送去。”
明珠手里的两锭金锞子,在烛光的映照下闪闪发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坐在上首的女子冷笑了一声,“这是连本宫都要算计了?幸好本宫不贪嘴,也没有怀着小千岁,只可怜了贺兰姐姐,好好的在府里养着,马上就要生产了,偏偏遇到这样的事……”
洛清淩全身的血液都凝固起来,明明是夏天,她却不知为何,突然觉得全身如同浸在冰水里,彻骨地寒冷。她发现这个陷阱远比她想得更为可怕,她已经按着别人的设计一步步地陷进去,不知在前面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抱着最后的一线希望——
“那点心,问御膳房的人,一定就知道是谁吩咐做的……”
“……莹儿姑娘前几日到奴才这里,说是淩儿姑娘想吃些点心,又给了奴才这个。奴才不认得这是什么,但莹儿姑娘说,淩儿姑娘就喜欢吃这种馅的点心,要奴才一定要细细的弄碎了,混在点心里,奴才就照她的吩咐,做好了给她了,其它的就不知道了……”
跪在地上的御厨,手里捧着个半开的纸包。有人接过纸包,将里面的东西让一旁的御医验了,御医朗声道,“是红花!”
男子的手一下抓紧了椅子的扶手,“淩儿,这个你怎么解释?”
洛清淩的脸色在灯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惨白,紧握的拳微微抖动,声音也带了丝颤抖,“不是我!”
不是我!
你信我!!
信我!!!
蓝焌烨沉默不语,坐在一旁的女子宛转开口,“既然都已经这样了,或者让人到她房里搜搜,若是早安了祸心,不可能只有这么点东西,能再搜出些别的来也未可知。若是没有呢,也许真是咱们冤枉她了,说给别人听,也好保她清白。王爷,你看这样如何?”
洛清淩的眸光在那一瞬间格外的亮了一下,她看着女子寒冷得意的眼神,深紫色的瞳孔慢慢收缩,僵硬地转头,将视线投到男子脸上。
蓝焌烨深沉的眼瞳中,倒映着女孩如纸般苍白的容颜,那上面的表情如同落入陷阱中,垂死挣扎的小兽,绝望又哀伤,却又带着最后一线希望的光芒,看着面前的人。
男子的心里一紧,几乎就要忍不住向她伸出手去——
微微转过头,“常庆——”
停顿了很久,仿佛几百年那么漫长,终是开口,“带人,去她那里,搜宅。”
夜,似吞噬一切的网,慢慢收拢,将所有生命的迹象消灭殆尽。偶尔有几声夜鸟的鸣叫尖锐地响起,回旋在空荡荡的夜色里,显得格外凄厉,也更增添了夜给人的恐惧感。恭王府灯火通明的后堂,仍是鸦雀无声;所有的人都是一脸凝重的表情,等待着那个结果。
洛清淩的眉宇间却只有木然。
蓝焌烨刚才吩咐她可以先下去候着,等有了消息再过来回话,她却固执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一尊结冰的石像。
结冰,从心里一直冻到血液。
那个男人,在涪泽的皇宫里,他打了她一巴掌;今天,他又打了她一巴掌。区别在于,之前的那一巴掌是在脸上,如今的,是在心上。
他不信她。
他叫人搜她住的地方,不管那结果是什么,这个命令本身就是向所有人表明,他不信她。
他……要通过这种方式,才能确定她说的话是真是假。
他和她之间,从一开始就充满了谎言与欺骗;难得有这么一次,她说的每一句都是实话,然而与之对应的事实却全是对那些话绝妙的讽刺!
所有人都以为的事实,便就是真相么?
若是她一开始就有意说谎,说不定现在的结果倒不会这么糟。
她真的是忘乎所以了,忘了自己的身份,才会这么没心没肺,毫无防备,让这跤跌得这么惨。又或者,是她太自信了?她凭什么以为,他会帮她?涪泽的公主,蓝熙皇后的侄女,和一个不具备身份的婢女,孰轻孰重,这还用说么?
指甲深深陷入肉里,已经掐出血痕,她却不觉得疼;不时有夜晚的风穿窗而过,拨动屋檐下挂着的风铃,发出的响声令人联想起身体里某个部位破碎的声音。
已经这样了,还会更糟么?
常庆带着人回来,将一箱东西抬到众人面前。
座位上的女子只看了一眼,便掩面哭出声来,“王爷,你要为臣妾做主!”
蓝焌烨的眼神更加阴暗,目光从那些扎满银针的人偶上面移开,看向堂下摇摇欲坠的女孩。
洛清淩迎着他的视线,仍然只是那三个字,“不是我!”
你是相信你的眼睛,还是你的心……
看着那个人,目光穿透了眼前的阻挡,直直投到对方心里去;女子尖锐的哭声渐渐遥远,周围的一切都变成模糊的背景,只有目光相对的两人,在彼此的视野里依然清晰。
当日,在如臯在阅兵场上比箭时,你蒙住眼睛,却笃定我们一定能胜过蓝震煖,那是为什么?
崖底时,你明明可以离开,却以自己的鲜血为饵,拖住那群恶鸟,让我先走,那是为什么??
那两次的遇袭,你明知我手里的紫宸随时会取你的性命,却仍将我护在身后,背对着我和刺客交战,那又是为什么???
若是……你从一开始就不信我,那么这些,又算是什么?!
紫眸中不争气地浮上水雾,紧咬住唇,强忍着不让它们涌出来;洛清淩不知道,此刻她看着那个人的眼神有多么卑微。她像一个等候宣判的囚犯,正在等待着由法官给出的,或生或死的判决。
他们的对视,也许只是短短的一瞬;但是给她的感觉,却仿佛停驻了千年万年。
我只能接受一个结果,所以,请你……
终于,她听到那个高高在上法官,用寒冷的声音,说出更加寒冷的判决,“把她,带到后面的竹院去,单独关起来。没有本王的命令,任何人不准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