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安宁阁”是皇帝寝宫旁的一座缘水小阁,建在“摘露池”旁,正是一池春水将“物华宫”与“安宁阁”暗暗相连,也正是这个内中联系,向来都是太子住在“安宁阁”。虽赫连帛仁此刻未立太子,也并不该将“安宁阁”另许他人居住,可是便是多少人谏言,十一王爷赫连徽墨还是搬进了这精巧清雅的“安宁阁”。

“王爷,才容妃宫里来人送了些玩意儿,说是王爷你才住过来不久,想是还未曾有合适的摆设,再则也怕广储司那边只晓得拿些堂皇无趣的来,便亲选了几样新巧的,想是也与王爷气派相配的。”正在练着字,却见晴儿领了四五个小内侍进来,各人手上都托着个古玩,或是雕竹窥简图笔筒或是青花蟠龙天球瓶或是从星砚、透雕香炉,又是一些古本书籍名家画作,看这阵势倒是颇费了一番心血收罗来的。

赫连徽墨淡淡一笑,吩咐他们收下去,也便搁下笔。自从他搬来这“安宁阁”这宫里宫外各处便是皆寻了由头送礼来,每日光是接待这些来人,都够幽兰晴儿她们忙活半天的。世人都是见风使舵的,往日便是作践他,如今却是奉承不及。只是他依旧不知道皇帝心里头作何打算,便是再如何考量,这“安宁阁”确是他住不得的。

唇边笑意忽而变得冷冽,为何住不得?赫连徽墨清冷的笑意久久凝在出尘容颜上,只是旁人瞧来却只瞧得出那笑清浅动人。

晴儿捧来“清露茶”,笑道,“王爷,咱们‘安宁阁’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晴儿说话间也是几分得意,平素只管瞧人脸色,哪里料得却有今日?便是说出“咱们安宁阁”这几个字都是无不自豪的。

赫连徽墨瞧了她一眼,面容却是安静无波,“不甚重要的就推去吧,我并不想和谁走得太近。”晴儿应了是,又悄声道,“王爷,奴婢听得宫女内侍间私下传递着,说是皇上叫王爷住到这‘安宁阁’竟是有意将来传位给王爷!”手头的茶拿得极稳,赫连徽墨抬眼冷冷说道,“休得胡言!皇上不过是为了就近管顾于我,待将来立了太子,自然还是太子住‘安宁阁’。此话你今日说过也罢了,我不想再听到我身边的人传这些话来!”言语竟是极重,令晴儿一时无措,也知自己多言,面上发热,却是羞愧不已。

赫连徽墨见她如此也便容色稍缓,“罢了,只消记得便是了。你去找了幽兰,将这些日子送来的东西记录成册,能拿了主意回了礼的就回过去,不能定夺的等我回来再瞧。”晴儿听他这般说,忙问,“王爷要出去?”面上便又有了些担忧,冬日里的重伤确是在严正舒的精心调养下已然恢复,只是毕竟受得重创,此时虽有春意,到底是还有余寒,只怕这尚未好全的身子又会受不住。

笑了笑,赫连徽墨却不以为意,只道,“去吧,我没事的,难道我这么大的人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便是抽身出了房门。绕过花草缠绕的缘水回廊,出得这小楼别居的“安宁阁”,却不料被那日头给耀花了眼,本也知道今日风和日丽,只未曾料到阁内的光与外边还是不同,确是好久不曾出过门了。

用手稍稍挡了些光,微微眯起眼瞧去,原来春日究竟是到了!青石砖的小径再不是冬日那般湿漉漉的,道旁翠柳扶风,素馨迎春金黄的花朵开得煞是娇艳,风儿也娇柔起来,带来几许青草淡香。

几个宫人正在修剪花草枝条,瞧见“安宁阁”的主子出来了,忙上前恭敬见礼,“十一王爷万福!”天瑞的亲王虽有封号,但循例见礼依旧以排行称呼,故此宫人口中呼的仍是十一王爷。只是这么躬身跪着,额头贴在手背上总有好一会儿,却也不听那“安宁阁”的新主子开口免礼。

有胆大的悄悄抬眼望那不做声的十一王爷。却见他长身玉立,身上的五彩刻丝曲水紫锦衣正随着春日里的暖风微微飘起,愈加显得人清逸脱俗,而那面容,眉如墨画,眸若秋波,却是说不出的淡漠,又是道不明的多情。这样的容颜,见之忘俗,望之心动,怪道宫里头都私下传言,皇上忽然对十一王爷另眼相看实有隐情,而那正是不得对人言的。

赫连徽墨自然知道有人在偷偷瞧过来,却依旧是欣赏着这妙丽春光,不曾看那人一眼。只是那人眼神却是愈加放肆,便冷冷一笑,“你,在瞧什么?本王身上有什么让你这般注目?”语气却是慢慢悠悠,并不见多少怒意,只是这么着才更让人心头生寒。

那宫人慌忙将头垂下,再不敢抬头,只祈愿着十一王爷能够就此不再追究。然而,赫连徽墨却开口了,“其他人都去吧!你,留下!”众宫人虽见十一王爷仍是笑意盈盈,却也知这俊美少年不会善罢甘休,便慌忙离了远远的,只留那不过十三四岁的小内侍跪在那边。

那小内侍额头紧紧贴在手背上,手脚却是不禁微微打颤,他已经感觉到十一王爷挪步过来,随即便是蹲下身子,再便是柔声问道,“说吧,你在瞧什么?在想什么?”他的声音清而透,难以道明的柔和动听,只是听来又让人好似被羽毛轻轻拂过心尖,有一丝痒。

小内侍仍不敢抬头,却是被这样的柔和声音软化了,张了半天的嘴,才说出句期期艾艾的话来,“回……十一王爷……奴才,奴才只是觉得,觉得王爷相貌……极美。”话一出口又是心惊胆战,美这个词若是对女子说怕任是哪个都会心生喜悦,而对于男子——可是十一王爷已然接口了,“你觉得我很美?只是这样而已么?”此刻的语气却不仅仅是柔和了,反是威严多于动听。

赫连徽墨自知容貌之美常引得人注目,只是今日这个宫人望来的眼神却并非单纯的倾羡,竟是有着几分惊异,甚至是有着几许鄙夷。便是伸手捏了那小内侍的下巴,迫了他面对自己,“你还想些什么了?”他好性子地微笑着。

小内侍却笑不出来,望着那鲜见美貌的王爷,牙齿几乎打架,“王爷……王爷……饶了奴才,奴才……”赫连徽墨微一蹙眉,指上微微用力,小内侍的下巴便是一阵剧痛,“王爷,王爷饶命!奴才说了,什么都说,现在宫里面都在传着,说是十一王爷您能如此荣宠,是因为,是因为皇上他与您暧昧不清……”

手上一松,那小内侍便哆嗦着缩在那里,赫连徽墨却是颜色安宁,并没有丝毫动容,他径自缓步朝那春光绚烂的“濯缨水榭”走去。暧昧不清么?或许真的是如此,赫连帛仁宠他疼他,什么好东西自己不用都会送来“安宁阁”,不必他开口要求,皇兄可以细心到连“安宁阁”的窗纱是什么料子什么颜色都安排妥当。

赫连帛仁瞧他的眼神总是带着歉意与分外的温柔,不知道他是不是为了那十多年的冷漠而补偿,若真心说起来,这般被人对待心中也自是喜悦,只是,皇帝究竟在想什么却并不得而知。

一个高高在上的皇帝,他的心思真能如此单纯么?

正是想着心事,却听背后忽来微微风声,轻盈转身,只用两指便夹住了那带风而来的物件,定睛瞧了,却是天瑞王朝皇子专有的生辰玉牌。赫连徽墨笑道,“宝儿,怎么连象征你尊贵身份的‘龙戏朱雀佩’都要送给皇叔么?”

那抛来玉牌站在柳荫下的锦衣小儿正是赫连静扬,三四个月不见,他倒是又长高了不少,颇有玉立少年之姿。细心去瞧,竟是衣衫也不再脏兮兮的了,眉宇间也更是沉静一些。

只是今日作为又现了本性!“还给你吧,这个丢了可不行啊。”微笑着上前将玉牌递过去,宝儿伸手取了,眼神冷冷的,“十一皇叔今日不曾陪着我父皇写字下棋么?”

这个素来不得意的十一皇叔在围场救了父皇后,父皇对他的态度就全变了,竟是宠爱非常,什么都只想着这个十一皇叔。稀有贡品是给他的,有趣玩意儿是给他的,写字念书也由他陪着,父皇本是两三日便会与他这个皇子一同进膳,可如今却是只要得空便与十一皇叔在一起。该给自己的荣宠忽然转到别人身上,换做任何一人怕都是无法忍受的。

因此,乍见了这个貌美的皇叔,便是气郁攻心,不自觉便扯了随身唯一的硬物抛了过去。

可是那分明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皇叔却笑得如此云淡风轻。不能否认,他长相很美,偏美得又是不妖不媚,看到这样的人一般人怕都是心神向往的,可是,他越是这般纯净的表情就令他越厌恶!

赫连徽墨自然听出这个孩子言语中的恨意来,唇边笑意更盛,令得整个人如身旁的烂漫春光一般炫目,“宝儿,你在嫉妒么?”宝儿却被他这一句惹恼了,“我嫉妒?我为何要嫉妒你?你不过是以色事人!”这句“以色事人”却是如利刃般将融融春意破碎了。赫连徽墨盯着这个孩子,眸中一闪,他不过是个小孩子,听来这话便直截了当说了出来,也不能怪他,只是听得这样的话仍是从心底涌起了恨意。

然这抹恨意只压在心底,赫连徽墨的容颜只是变得淡淡的,却是不曾有大的变化。这令宝儿有些气馁,他也是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话,偶尔听到云裳在与母后悄悄说着什么,听不真切,却是听到了这句“赫连徽墨不过是以色事人”的话,这话本不当说,却真是急了。

“宝儿,你知道什么是‘以色事人’么?”忽然那沉静了好一会儿的十一皇叔轻声问道,他这话柔声问来,却不知怎的让人下意识要答他,“就是凭自己的美貌诱惑别人,得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诱惑别人?”

“得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赫连徽墨轻声重复着孩子做出的解释,眸中浮起一抹伤,宝儿怔了一下,怎会如此?那伤在他眼神落在自己身上的时候,竟似也灼痛了他。

可是不待他多想,自花丛深处缓缓走出一人,那人身着明黄常服,步履稳健而威严,正是他的父皇,天瑞的皇帝!赫连帛仁的出现令多日未曾见过父皇的宝儿立刻欢喜起来,扬眉欲唤,却一眼过去,看到了父皇冷峻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