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太后着重装而来必是要出头强压,赫连帛仁自是明白,便是先将颜色缓了过来,上前一步微微欠身给太后行礼,“母后,怎么这会儿未曾歇午晌?”太后冷笑,“哀家若是有个好儿子孝顺倒是能闲下心歇午晌,只是——哀家没有这个福气!”说着这话自是不善,赫连帛仁也未动容,笑道,“母后这是说的哪里话?儿臣惶恐。只是这怒意攻心难免伤身,还请母后先消了气再细细问儿臣的错处才是。”一番话自是至诚至孝,也由不得太后不受。

太后冷嗤,却是一双眼盯着皇帝身后静立的赫连徽墨,美人儿虽老去也依旧美艳出众,只是那目光叫人如芒在背,“听闻今日皇帝大怒却是为了宫里头有人编排了咱们十一王爷的不是?”每个字的尾音都向上挑着,自带着嘲讽之意。

赫连帛仁微一皱眉,未开口而望身后之人,少年容色未变,微微颔首,只唇紧紧抿着。他受了委屈又不得说的时候便是这般神情,正是瞧了他这模样,赫连帛仁回头肃声说道,“母后,不知您是哪边听来的闲言碎语,儿臣不过是认为皇宫之内须得肃清,不然该有多少是非传递?难道母后忘记了前朝的‘清城之变’?”

听到“清城之变”,太后面色陡然惊变。前朝最为混乱的时期便是清城变,那一事件牵连甚广,多少臣子嫔妃遭到株连,宫内女官内侍几百人亦是或绞毙或发配,一时间竟是血流成河,哀声震天。先帝最疼爱的胞弟宝亲王赫连弘曦亦是那次变故中亡故,故此先帝伤心之余更是杀戮连连,三个月后朝中所余不过几个亲王及三两不在要位的臣子,而宫内除了皇后董清婉,品阶高的妃子也只丽妃,如妃保得全身!

恍然记起清城变后,宫内楼阁水榭间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久久弥漫,举目望去,脚旁的水竟是带着微红,连着树叶青草皆是粘腻不堪!

天瑞明德八年三月,连绵细雨下了大半个月,四月,天放晴,终于将宫内幽怨鬼气渐渐驱散!

太后惶惶难安的模样令赫连帛仁心头一窒。清城变时他正领兵在外讨伐愈加张狂的“云寥国”,因此虽也知那时惨况却并不能感同身受。只是三月赶回都城看望母亲的时候,却见她一人独自在水榭揪着花瓣,口中喃喃自语,眼神竟是涣散着,见他归来也仿若陌路,望过来的眼中满是惊慌!直到他上前拥住母亲任她捶打唾骂,那骂声才渐渐弱了,变作声声痛哭。

“帛仁,我好害怕!真的好害怕!我会死的!他会杀了我——”仓皇无助!如同此刻一般。

赫连帛仁自是悔了,便是跪倒在太后跟前,“儿臣竟是不知轻重,望母后珍重贵体,若是母后心头有气,只管责罚了儿臣。”太后见了他这般又如何使气,只得拉了他起身,小声责他,“做了皇帝的怎可动不动下跪?”只是心头惧恨交加,不免又将怒意投向了那漠然少年身上。他这么个人似是永远清清冷冷,偏又分外招人瞩目,果然便是那董清婉的儿子,相貌相似不说,连这叫人恼的媚惑都是一般无二!

“哀家可是听说了,宫里头的人都说咱们十一王爷是‘以色事人’!”太后的话说出口,赫连徽墨颜色不动,却是赫连帛仁蹙了眉。“自然,这些全是些小人搬弄是非,哀家自是明白的。不过,皇帝这番大张旗鼓来惩戒,知道的说是皇帝爱护咱们十一王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遮掩些什么呢,倒又是有些此地无银了!”太后冷淡说来,目光只在赫连徽墨身上牢牢盯着。

“母后,自古清君侧便是要拔除这些小人,今日,儿臣定是要找出个源头来的!所谓‘以色事人’您以为便是只指着一人?眼下儿臣倒是个昏乱无道的君主了!”赫连帛仁面色更是不佳,宽袖挥去,便又是君王的冷峻。“施刑!”

侍卫得了令,便是刑杖狠狠挥下将人打得皮开肉绽!宫人的哀号刺耳袭来,鲜红青白血泪交加便又是清城变的光景!太后身子一颤,厉声喝道,“住手!”侍卫听闻,手中的杖却并未停止,王朝的君主是皇帝,他们自然不能听从后宫的旨意。“哀家叫你们住手!”太后尖利的声音再次在众宫人的哭喊中响起,便是带了许多急躁恼怒。

可是赫连帛仁并没有下旨,他神色更见肃穆。

第三人杖毙!侍卫拖来第四人,按到在玉石地上,前面死去宫人的血沾满了他的身子,那血腥臭冰冷!他哀声叫嚷着,“皇上饶命——皇上饶命——”侍卫第一杖已然落下,那宫人哀号一声,便是惊声呼道,“皇上,皇上,奴才招了,奴才知道这话是谁传的!”

赫连帛仁的声音随风而来,森冷无情,“说!”那宫人连滚带爬到赫连帛仁脚旁,深深躬起了身子,却又是浑身打颤,“回皇上,传,传,传了这话来的是,是——”顿了顿,将头死死抵在地上,“那人是——皇后身边的云裳姑姑!”

“下作的奴才!怎能血口喷人?”那云裳闻言已然冲了上前,扯了那宫人的衣领,正是瞧了这人的面目才更气急,“好你个乐善,平素我待你不薄,如何这么嫁祸于我?”这乐善是二皇子贴身伺候的内侍总管,最是八面玲珑,因他十分懂得应承,云裳也便行了方便给了他这么一个美差,谁知道今日竟是他跳出来揭了她的短。

乐善因也是撕破了脸,便是一挣,倒叫云裳一时没了重心,摔了下去,脸上更是透了青,“乐善!”乐善见她恼羞成怒,便干脆朝赫连帛仁回道,“皇上,奴才确定就是由云裳姑姑传出来的,因二皇子之前曾问过奴才什么叫‘以色事人’,说是听了云裳姑姑与……与旁的宫人闲话中说起。”也不敢说是与皇后密谈,便稍打了个转说来。

“乐善!你个王八羔子!我素日不曾亏待你,你这么作践我?!”云裳听了乐善之言,自是知晓不妙,眼便红了,挣起身子只管在那乐善身上狠命捶打,乐善躲闪遮挡,两人竟是纠斗一般。

“住手!”赫连帛仁不耐瞧他两个没脸没破使这些难看行径,便是喝道,“你们也别窝里斗,既然你二人一个是‘凤仪宫’的掌事姑姑,一个是‘宝庆殿’的内侍总管,今日之事便是你们两个担着吧!来人!将乐善杖刑一百!云裳——杖毙!”

听到皇帝这番旨意,二人便是忙不迭叩头,额头重重砸在玉石地上,血渍崩出,却不觉痛一般,“皇上饶命!奴才再不敢了!皇上饶命!”

“皇上!皇上!臣妾求您饶了云裳!”一旁皇后见赫连帛仁冷然的面容,知他心意已定,却仍是请命,面上凄然一片,“皇上,云裳与臣妾自小一同长大,虽为主仆却是情同姐妹,臣妾恳求皇上看在臣妾的份上,饶了云裳这回吧!臣妾日后必会严加管束的,求您开恩——”说着便是泪水挂腮,正是其情可悯。

听到皇后替自己求情,云裳却是收了声,只瞧了皇后去,眼中也是泪水盈盈,“娘娘,云裳叩谢娘娘,便是逃不过这一遭,能得娘娘这般抬爱,云裳也便知足了!”说罢便是重重叩首。

赫连帛仁冷笑,“倒是主仆情深意重!正是这么着,朕更不能留这样的人在皇后身边,免得小人从旁教唆!用刑!”

侍卫领旨挥起了杖。皇后见了便是往赫连帛仁面前跪下,双手攀着他的袍衫,声泪俱下,“皇上,臣妾求您饶了云裳,云裳是有错失,可是也罪不该死啊!臣妾在皇上身边十载从未要求过什么,求皇上看在与臣妾结发之情,再给她个改过的机会!”

皇后虽无倾城之貌,却是宽厚大方,自有**之端庄,且处理后宫事宜也颇得体,与妃子们相处竟是堪比亲姐妹。也便是这般赫连帛仁素来尊她重她,给予她的关注也是最多,他本是需要这么一位皇后来统领六宫,况且皇后又是结发妻子,情意自是非比寻常。

如今皇后这般凄楚求情,便是烦乱起来,死一个云裳本就是这次事宜最好的处置结果,可是,她这么不舍却又该如何?

“皇帝也该不看僧面看佛面,岂可伤了皇后的心?”太后也是爱惜这儿媳,见她这么伤痛,便是劝道,“若皇帝有气,打几下便是了,何必要杖毙?”

赫连帛仁却是瞥向了身侧的赫连徽墨。他仍是安静站立在那儿,午间的日光自屋檐折了过来,映照在他白皙的面庞上,光晕辉辉,如画中仙一般。这么一张美丽的脸此刻却仿佛一丝情绪都没有,好似此间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只是,若仔细看去,他的眸中是有淡淡恨意的。

他定是极恨云裳吧?

赫连帛仁收转了目光,也不看依然跪着苦苦哀求的皇后,也不看皱眉不语的太后,双唇开启,缓缓说道,“杖毙!”

“皇上!”

“皇帝!”

皇后与太后几乎是同时出声,而刑杖已划破冷滞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