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瑞王朝国势鼎盛,故都城之中往来商贾不绝,西城市集更是店铺栉比,贸易兴隆,早市、夜市昼夜相连,酒楼、茶馆、瓦子亦是错落有致,并且还有“番市”,专营外邦物品。
“天下楼”在此地倒是分外打眼的,八间铺子打通了,又是雕梁画栋精工细作的门脸,正门头朱漆招牌上“天下楼”三个大字在日头下分明晃眼,由不得人不抬头去瞧。正是瞧了门匾便又瞧到了那八敞小门旁列出的许多新鲜玩意儿,教人心内痒了起来,拔脚进了铺子去。
八间铺子明是连通,实则各有所列,或是华美衣饰,或是古玩珠宝,亦或是外邦珍奇,却是叫人眼花缭乱,兼有美姬姣童在旁恭顺伺候着,因此进得“天下楼”者无一空手而归。
这“天下楼”正厅柜台也非寻常那般立于门侧,而是堂皇一筑正对大门的降黄香檀木台,比地面高出了些许,其上恰是一张偌大的波斯国艳色毛毯,毛毯上一方香檀木案,竟也非流于小巧之物,但见其色不静不喧,恰到好处,又是古意郁郁,倒更显天然大方。再瞧这案台之上笔墨纸砚,算盘账本,又是好不热闹。
只是还有比这些精巧新意更叫人拔不去眼的。那檀木台上,曲膝静坐,手指在算盘上轻巧拨弄的掌柜乌发轻挽,袖捋半臂,露出一节皓腕,面前堆着的账本倒是几乎遮去了她的面容。
“大小姐,这是田庄上送来的账本,这是东街酒楼月末盘点的册子,这是‘番市’商行新进的货样单子。”万管事将厚厚一叠账册搁在了檀木案上。
那少女自高高堆起的册子后探出脑袋,眉间一点晶亮剔透的宝钿也不知是哪国的稀罕物事,稍稍一动便是晃出明丽光辉。她瞧了瞧账本,又瞧了瞧万管事,便是愁眉紧锁,“万管事,怎么这么多啊?我看了一天都乏了,您瞧我眼睛,都红了是不是?”说着便指着自己的眼,却是青白分明的一双大眼睛。万管事知晓这位大小姐又在撒娇耍赖,便笑道,“大小姐,明儿就是老爷查问各家商铺月况的日子,您到时候可怎么答?”
他是都城皇商皇甫家的老管事了,这些公子小姐都是他看着长大的,大小姐深深虽只是稚龄少女却心思奇巧,管着老爷分下来的四五个商行田庄不说,还特立了这么一个云集天下各色物事的“天下楼”。这一年下来,“天下楼”已然成了都城无论贵族平民都愿光顾的商铺。
只是每到了这月末盘点的日子,大小姐便会千方百计地将事情推脱给哪个哥哥,自己却好半天不见人影。今儿也是好容易看了这半日的账本,现下又不耐烦了。
“万管事,我大哥一会儿会来吧?”皇甫深深丢下笔已然起身下了木台,见她这般,万管事忙拦道,“大小姐,大公子不会过来,他今儿去了八王府,怕是这会儿回不来呢。”
皇甫深深笑道,“那——万管事你就帮我看了这些账本吧,我真的眼睛痛呢——”却是笑颜娇喜,扯着万管事的袖子轻晃,叫人瞧了也不忍拒。“可是,可是要是老爷知道大小姐不看账本跑出去,怕是又该家法伺候了。”皇甫家治家极严,若是已然掌管了家族商行的子女便不得散漫应对,若有违犯便会重罚不怠。大小姐也被罚过好几回了,却偏偏不改,亏得公子们对这个妹妹多有庇护,常是想了法子替她顶包。
皇甫深深却不以为意,“不怕啦,我真的有要紧的事情呢。好啦,有万管事操持,我可什么心都放下了呢。”言罢便是不待那万管事回神,转身跑了出去,任万管事怎么唤都不回头。
城北有百年古刹“无若寺”,香火最是鼎盛,每逢初一十五善男信女便虔诚而至,皇甫深深此刻却正是到了这边。只这一日并非初一十五,香火虽不断,却又清净许多。奉来香烛,又并不上去殿中参拜,往来之人瞧这秀丽少女衣饰巧夺天工,神态却是踌躇犹疑,走了两步又退了回来,再走便是又退,这么往复倒有了七八回。
“这位小姐怎得如此不虔诚?这拜神还要这般犹疑?倒不怕菩萨恼了降罪于你?”正是低头徘徊,却听得身旁有人这般说来。皇甫深深瞧了那人去,却是一个身着金缕富贵衣,束了明珠紫金冠,手持一把玉骨折扇的富家公子,只是看了那白多黑少的细缝眼,便也晓得这人阴郁小气,专使得一些下作心思。
皇甫深深冷笑一声,并不理会他,只管往前去。却不料那人竟是跟了上前,身子也恨不得贴了上来才好,叫人更生厌恶。“公子请自重!”
“小姐,公子我哪里不重了?如此良辰美景,小姐又非诚心礼佛,不如公子我陪你略散散,咱们说些个心事才好啊……”说着竟要去握皇甫深深的手。皇甫深深正是恼了,手头香烛便劈头盖脸丢了过去,恰砸在那人脸上。许是一时吃痛,那人脸色一沉,便是死死扣住了皇甫深深的腕子。“敬酒不吃吃罚酒!本公子瞧上你是你的福气!竟然敢对本公子用粗!”那人咒骂着将皇甫深深拖进林子去,周遭之人不过是些进香的,哪里就敢管了这等闲事。莫说是位富家公子在施如此恶行,便是一般的痞子流氓也不要出头才好,得罪了小人还怎得安生?
“你放开我!混蛋!放开我!”皇甫深深虽自小与男孩子无异,却并未习得一些防身功夫,此刻被人挟持,也是吓得花容失色,只眼泪不敢落下,恐那人瞧了意气更盛。
“放你?陪本公子乐够了自然便放你了!”那人将皇甫深深一把推在林子边的围墙上,手臂压着她的肩膀使她动弹不得,细缝眼上下打量着佳人,不免啧啧赞道,“果然是个美人儿,这皮肤也是嫩得像花儿一样。我来闻闻,是不是和花儿一样香——”便是凑到了皇甫深深颈侧兀自陶醉,“花为肚肠,雪做肌肤,果然妙不可言!”
“混蛋!”皇甫深深见他稍一松懈便是朝那手臂狠狠咬了上去,那人吃痛,手一松,皇甫深深自然见机跑了出去。只是那人手更快,没几步追上便是一按,借力往这少女身上压了过去,更是一手牢牢抓住她的双腕,“咬我?那我倒要尝尝你香舌的滋味了。”说罢便是将身子一沉,嘴凑到了皇甫深深唇边。
双手被制不得动弹的皇甫深深何曾被人如此侮辱过,见他这般轻薄过来,眼泪便不争气地落了下来,心中暗自决意咬舌保得清白。
那人腥臭的味道愈来愈近,双目一闭,银牙一咬,便是抱了必死之意。
谁知下一刻身上便是一轻,手上的挟制也没了,皇甫深深立时起身望去,却见一个穿着青绸麒麟衣的少年正拎起了那下作之人的衣领。少年身形并不魁梧,力气却极大,将那人随意一丢,便是摔出一丈开外去。那人“砰”一声落在地上,瘫倒了再不得起身,想是那一身骨头不得万全了。
再细瞧那少年,皇甫深深更是止不住落泪,“小白哥哥!”她才一声极尽委屈的唤,那少年已然快步上前,只是想伸手又不得伸手。而皇甫深深却清泪涟涟,再唤一声,“小白哥哥——”便是投入他的怀抱,泪水顷刻打湿了他的衣衫。
“深深!乖,不要哭了,没事了,白哥哥在你还怕什么呀?”少年任这怀中少女涕泪交加,手自是轻轻拍着她的背来柔声哄着。好容易等皇甫深深止了泪,才嗔怪道,“才我去‘天下楼’找你,万管事说你出来了,不用猜我也知道你就是来这里了!”想到若非他及时赶到,这丫头便该遭了侮辱,心头更是气急。
“小白哥哥,我错了,你别念我了。”皇甫深深揉着哭红了的眼,头低得更甚,不敢看那少年隐有怒意的面容。却是那少年将她的脸捧了起来,轻轻刮去她腮上泪痕,“好了,我不是怪你,我只是担心你!”顿了顿,声音又是一些涩,“你还是每个月都来这儿?”
皇甫深深点头,又是有点慌,“小白哥哥,你千万别对我爹娘哥哥说起今天的事情,不然,我就不能再来这里了。”这话更叫那少年气结,只对着这样一张纯真容颜也不得不应了,“我知道,从小到大可不都是这样?”又替她擦净了泪水,叹道,“走吧!”
隐约觉出这少年的怒意,皇甫深深也不敢多问,便乖巧随在他身后,却是将到路口又止了步。但见路口一顶四人抬朱顶蓝呢轿停了下来,微微有风而过,轿帘的缨络须头掩映飘拂,稍缓片刻,一只白皙的手缓缓撩起了轿帘。
皇甫深深忽而面色微赧,那身旁少年岂有不见之理,便是心头淡淡添了分涩。只望那轿帘撩起,一个与他年岁相当的少年缓步而出。
那少年静静站在和煦春风之中,月白的碧波纹瑞锦衣柔柔逸动,他眉目如画,姣美出尘,正是多情动人,只是——眸子中清冷之气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