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春风拂起鬓旁发丝,背心贴合,眼角余光望了去,却是那白衣少年也正投来一个眼神。他笑意晏晏,手中华光忽闪的软剑缓缓抬起。
抵背御敌该是怎样一番信任?这个十一王爷却是这紧要关头如此放心将自己后背全盘交付于他,竟仿若二人已共同御敌千百次。念及此,白倏羽心中一热,亦是将全盘神思放在面前之敌身上。
“杀,无,赦!”楼太尉沉声下了令,阴霾纵生的双目一刻不曾离了面前的两个少年。身旁张忘川皱了眉,“太尉,只怕不妥!”却是楼太尉冷笑,“便是今日杀了他二人又如何?我儿的命叫他两个来抵只怕还不够!”这话说来叫那张忘川面上浮过一抹惊异,随即又是回复平常谦恭之态,退立楼太尉身后。
听得太尉之令,那八个黑衣人其中四人早已动了。东北,东南,西北,西南四个偏位人影重重,却是虚实间有银色兵刃疾出,凌厉之势非比寻常。白倏羽也自沉着,凝神望了西北西南两处黑衣人起势,待那银色兵刃将近身前便御掌袭去。岂料那出手二人却是忽地转换了身形,手中利器又自反向逼来,攻势只见精准利落,绝无繁芜多余之式。
白倏羽心头自是着紧,见那利器迫来,便是着力击出两掌将那来势先行化去,且先行挪移了脚下,以待黑衣人二次攻袭。只这挪动间亦是顾虑到背后之人,这些黑衣人武功较之前的侍卫高明了许多,不知那十一王爷能否抵御。
“小心!”潋滟光彩却是陡然自身后疾闪而来,银光闪过便见得正西方那黑衣人已然跌落在地,颈间细细血痕缓缓化开。赫连徽墨仗剑而立,并未稍停,冷冷目光扫视周遭的黑衣人,“乾坤天机阵已然溃败到如此地步,你们便一起上吧!”
白倏羽听了这话,忙是瞧了身旁境况。原来赫连徽墨面前东北,东南,正东三处的黑衣人已是丧命,皆是颈间被那软剑划开了去。而正南正北的二人已然身形挪移,却见了赫连徽墨一剑将正西其人毙命便止了攻势。
只道是这十一王爷不过弱质少年,怎料得却有这般身手!
黑衣人此刻静立不动,手中的银色利器却是仍呈备战之态。赫连徽墨手中软剑光华闪过,已是垂在身侧,这番举动在对敌时刻却又有了小觑之意。
“‘乾坤天机阵’是纵烈帝国皇室子弟才得以承传的阵法,不知怎会现身楼太尉府上?”赫连徽墨清冷面容此刻挂上一丝笑意,对那楼太尉亦是温言以待,“若本王不曾记错,私自与外邦勾结,按照王朝律例当得诛九族,不知对否?”
楼太尉端望那少年王爷,唇边一丝冷笑不散,“十一王爷何必知道那么多?一个死人——需要知道那么多么?”言辞竟是阴狠至极。
赫连徽墨盯着这个面上浮现至寒之气的男子,淡淡笑道,“若楼太尉只是要叫这些天机卫送死就大可不必了,不知府上还有没有人能留住本王和白将军?”言毕朝白倏羽望了一眼,“白将军,咱们可以走了!”便是转身往厅房游廊走去。
白倏羽自然知道楼太尉并不能就此放得人去,适才狠话已然撂下,哪里便能叫他两个活着出去?只是赫连徽墨却全然没了顾忌,施施然走去,也不怕再有人突袭而来。
果然那几个黑衣人疾追上去,手中银色兵器锐利如刺。白倏羽一惊,转身握拳击出,正面黑衣人未料得他看似绵软的拳却似有千斤力道,吃得这一击便摔了出去。白倏羽并未停顿,又是身形稳稳挪移,腕子一转,正是扭动右侧一人的小臂,“咯”一声臂骨已断,其手中利器亦是掉落一旁。却是一支半臂长的精钢锐刺,其形如蛇,头里嵌着璀璨若星纤似蛇信一个尖顶,只瞧不出是由何制成。
白倏羽也不及细瞧,只御力于掌,便要击退另一人。孰料此时赫连徽墨却蓦然出手,软剑轻颤破空而至,冷冷寒光在日头下耀痛人眼。白倏羽被这光一晃,手上动作也滞怠了些许,他并未看清那剑如何走势,只瞧见立时便有两个黑衣人前后倒下,亦是颈部划裂,那伤口甚至未及流出血来。
赫连徽墨借势转动腕子,软剑柔若柳叶须臾回转,银芒乍现,随即消失在黑衣人颈间。他行动疾速,竟不容人稍许迟疑,只消略略迟疑,那薄若蝉翼之利器便会自皮肉上划过,只留得淡淡细细一道伤,然,却偏偏能置人于死地。
月白衣衫随风拂动,风华少年衣袖轻挥,一剑指向那被白倏羽所伤再挣不起来的黑衣人。白倏羽除了一手好枪法,更天赋神力,受得他一记重拳,便是此人功力再深亦是难以支持。
赫连徽墨望着剑指之人,所谓“天机卫”此刻便是只这一人了,虽是面具掩盖,这人惧意却仍是能为人感知。他在怕什么?是见了自己的同伴被人须臾间剿杀自然生了畏怯?
一朵笑浅浅噙在唇角,赫连徽墨如世外仙卓然独立,便是手上持着锋利软剑抵在那人喉口,却无半点杀戮之气。他望着那人,眼中竟有了几分温和,然而——腕子忽而偏旋,剑锋陡然朝左侧游走,是轻柔一回转,却已在那人肌肤上冷冷而过。
见黑衣人颓然倒下,赫连徽墨震剑收势,缓缓回转身子,笑望那伫立正房之前的楼太尉,“楼太尉,本王说过他们不过是送死!你若再无人可用,本王便不奉陪了。”说的倒是不甚客气,只那语态缓慢轻柔,听来倒现了几分闲适。
楼太尉并未答话,眼神只朝西边厢房游廊望去,却是不知何时,那边悄然立了一个身形高大,仗剑垂首的青年男子。赫连徽墨乍见此人,不由吃惊,这人手持之剑,剑身掌宽,灰黑黯淡,而那坚毅面容之上,浓密劲眉之下,赫然一道一指长的疤痕!
连番为他所伤,岂料今日却在此真切遇到了。赫连徽墨紧了紧手中软剑,缓步退开到白倏羽身旁。白倏羽也觉出这个使得超群剑法的十一王爷此刻心神略微不定,只不知他为何见了那持了重剑之人便添了这许多小心。“稍后他动手,必得你我同时攻去,否则今日当真要出不去这太尉府了。”耳畔传来他轻声言语,虽只轻描淡写说来,白倏羽亦能觉出这少年谨慎,便是点了头,暗暗戒备开来。
重剑忽地横起,那人纵身跃出,两个少年只觉面前猛然有风临来。白倏羽见他行动并不现疾势,只在行止间定神出招,那招式刺便是刺,斩便是斩,毫无拖沓之态,偏是这般平实无华的招式却令人难以招架。两人堪堪挡去初时几招,却见那重剑破风划出,陡然轻盈了起来,却是锋走东南,直直迫向赫连徽墨。
赫连徽墨疾退,手中软剑挽起绵柔之势化解重剑猛烈,此人功力本是深厚,哪里又是惯使灵巧剑术的赫连徽墨能够抵御的。幸得白倏羽力道不弱,且也属刚猛之道,两人同时起势,却叫那重剑之人亦是占不得多少便宜。
只是这般久战亦非良策!赫连徽墨瞧了那人被白倏羽拖制住,便是凛然一剑急速刺去,此剑势最是刚强,偏又隐隐缠绵不尽。那人见来势凶猛,重剑一抗,却见软剑忽而柔转,好似蛟龙腾云自剑下穿过,狠狠刺进那人心窝。
“走!”赫连徽墨瞬时拔剑,搭上白倏羽手腕,不待众人反应,二人互持疾走。便是多少侍卫蜂拥而上,只忌惮赫连徽墨手中利剑,不敢贸然上前阻拦。
“不得让他二人逃脱!”楼太尉哪里能够让他们离去,侍卫亦是知晓自家主子残虐,便纷纷亮刀而上。赫连徽墨冷笑,软剑一凛,便是横扫面前三人,只听得“咣啷”数声,那三人手中刀便落下了地,再瞧那三人,腕子上的伤口鲜血淋淋。
白倏羽亦是击退三两人,见赫连徽墨此举不禁微微怔了一下,却是赫连徽墨扭头瞧他,顺手将他身后持刀而上的侍卫刺伤。众侍卫见赫连徽墨出手招招见血,举凡上前之人皆是捧伤呼痛,也不十分敢上。
而在正房大院之中,被赫连徽墨软剑刺进心窝的青年依旧静立不倒,血自灰色布衫迅速印了出来,只瞧他面容倒是如常。张忘川行至他面前,亦是淡淡的,“你下去疗伤吧。”那人微微点了头,转身便走,却是楼太尉暴戾喝道,“站住!不能完成任务便要走?你莫不是不知道太尉府的规矩?”
那人并不曾回身,亦不作答,稍停了片刻,便是继续往前走去。张忘川见楼太尉容色恼怒,便是温和说道,“太尉,还是叫让他去休息吧,将来用到他的地方也多。”这话分明是为那人求情,却又不容置疑。楼太尉眉头紧锁,冷冷盯着那张忘川,却是再未出言。
“太尉,太尉,那,那两人已然出了府!”有受伤侍卫来报,楼太尉听得这话便是面色一变,沉吟片刻,缓缓说道,“备车!”张忘川一听便明,知他必是要先行去宫中,便恭敬说道,“公子的后事小人即刻操办开来,太尉可安心办事。”
楼太尉自是前去宫中,而那杀出太尉府的两个少年此时亦不在市集逗留,只在“玉漱泉”源头“冷香林”稍作调整。
白倏羽凑着泉水洗了脸,抬头想叫赫连徽墨也洗洗,却只见他倚立于落英缤纷的梨树旁,似是有所思虑,脸上却带着若有似无的一丝笑意。适才他连伤那许多侍卫,衣衫上全是溅来的血,只是偏他这么狼狈的模样也丝毫不损那股子清雅脱俗。
此刻的这个温润少年,又哪里还有方才持剑伤人的冷冽无情?方才他将“天机卫”八人全部剿杀,真真一丝人情也无,那最后一人本也无力伤他们,他却依旧将其人一剑毙命,连眉都不曾动一下,恁般冷情确是叫人心寒。
“你在看什么?”赫连徽墨忽然开口,倒一下惊到了兀自出神的白倏羽,约莫也觉出自己这么直眼瞧人不妥当,便忙收了目光,“你不洗一下么?身上都是血。”因适才共同御敌,白倏羽已是不经意间将这十一王爷算作朋友,也便忘记了本该尊称王爷才是。
赫连徽墨微微一笑,却未曾依言而动,“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残忍?”看白倏羽出手也便知晓此人宅心仁厚。听他这么说来,白倏羽略微一顿,说道,“你本可以不杀‘天机卫’那些人,你只须伤了他们咱们便可脱身。”
赫连徽墨笑了出来,声音很轻,却叫白倏羽有一丝恼,瞪了他去。却见那少年伸手接住一片随风落下的洁白花瓣,捏合在指间,他扭头看白倏羽,面上神情说不出是喜还是悲,“你以为我不杀他们,他们就能活?‘天机卫’每一阵都是固定八人,我先杀了其中几人,剩余之人也便再无用途,他们是不能与其他人重新组合成阵的。因此,教习这个阵法的人最终也会了结他们。”稍稍停顿,又道,“而我若不是先出杀手将那三人毙命,‘乾坤天机阵’玄妙非凡,要困死你我却也容易!”
白倏羽听他这般说来,想起他出手逼退侍卫不过是划开其腕脉,血喷溅出来倒是唬人,只不是要害,便笑了笑算是歉意,又问道,“今日之事是那楼太尉要杀我替他儿子报仇,明明并不与你相干,为何你要维护于我?”赫连徽墨闻言缓缓行至水畔,蹲下身子瞧着白倏羽,见他一脸好奇凝神要听他说出个道理来,便是淘气一笑,“不告诉你!”
白倏羽见他有意戏弄,不免也起了玩心,伸手一把拉住他的手,又是忽然起力往前推送,本是要叫他失了重心跌过去,谁知赫连徽墨被突袭,自然也要保得自己平衡,两人便是一推一抗,水畔泥地本是潮湿滑腻,这般嬉闹间两个少年便都摔落涓涓泉水中。
源头水道本不宽,亦不会过深,不过是及踝罢了,只是二人皆未曾预料会这般摔了下去,倒是整个身子都倒在水中,再站起来便浑身湿漉漉的。
“你老实告诉我就是了!你看,现在衣裳都湿了!我倒不打紧,你看看你自己这么弱不禁风的,肯定要受风寒了。”白倏羽抹着满脸的水珠子,俊雅的脸庞涨红了,都是弱冠之年的人了却有这般孩童行径,怎不叫人脸红?且看那赫连徽墨亦是满身满脸的水,却笑得早没了原先那股子温雅清冷,他倾城笑靥在水珠中只见纯真无伪,和个孩子一般。
“哪里就那么好笑啊?”白倏羽红着脸,却是伸出手去拉仍坐在水中开怀笑着的赫连徽墨,“快起来了,虽是四月天,水里还是寒气大!”赫连徽墨抿嘴忍笑,却也听了他的,由他拉了起来。两人离了泉水在水畔石台上坐下。赫连徽墨瞧着正绞着湿衣裳的白倏羽,脸上浮现清清笑意,全不是原先似隔人一层的笑容。
白倏羽觉出这人在盯着他,便也望了他去,见他头上脸上身上全滴着水偏又不抹去,倒是又不免嗔怪,“你这人真是——你不冷啊?”说着便用自己半干的袖幅替他擦去脸上的点点水珠。赫连徽墨一怔,看着眼前这个少年满是责怪又满是关心的神情,心底便是生了融融暖意。这种感觉他自然是熟悉的,儿时和皇兄们在一起,便总得到这般关爱。
“其实,我也不知道。”他忽然说道,替他擦着水珠的白倏羽一楞,“什么?”赫连徽墨便是推了他的手,自己拂去颊上水珠,“我是说,我不知道为什么要维护你,只是想做便做了。”继而又是一笑,望着他,“接下来,我们似是还要联手对付楼太尉呢。此刻想必他已然进宫跟皇上说你杀了他的儿子,请求皇上严惩不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