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穿过林子,有节奏地打在花坊的琉璃顶上,竟然有些悦耳。九丫推门而入,以为能看见这院子的主人,可是转了一圈却没半个人。
想必是出去了,她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九丫坐在男子平日的石桌前,桌旁放了一茶壶,里面还余了一半,应该是昨日的陈汤。她取了个干净的杯子喝了一口,发现那苦得跟药一样,立马侧头吐了出来。
大概因为那雨声,原本撑着脑袋发呆的她,没多久竟然睡着了。虽然那一身的水腻得她有些不舒服,但亏得这琉璃房挡住了院外的寒意,让她一点也不觉得冷。
这样一睡,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有人将她叫醒。九丫揉了揉眼,发现叫醒自己的正是见过两次面的男子。虽然天下着雨,但还是比灯火亮了许多,她终于看清男子的模样。不,不能说是模样,而是脸色。那是一种没有血色的苍白,但却晶莹剔透一般,很是好看。还有那双眼,也像琥珀一般,颜色很浅。
“你……回来了?”九丫刚问出声,却发现男子身上的一身秋色袍子却丁点也没染上泥污。原来他一直都在院子里,大概是在竹屋内吧。
男子没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将手指搭在了她的额头上,“全身湿成这样儿,也不换身衣裳。”
九丫只觉他一脸温柔,很是受用,不禁将脑袋向前凑了些,贴在他的手上,“我命贱,死不了的。”
这刚说着,却狠狠地打了个喷嚏。男子眉头拧了起来,转身回屋,片刻后拿了一件衣服出来。那是件女子的丝衣,樱草一样的颜色,衣角处还绘了一朵兰花。
“进去换上吧。”
虽然男子的语气让她不容拒绝,但她还是有些迟疑,思了一瞬道:“真的可以借我穿吗?这衣服是那位姑娘的吗?就是你屋里那幅画像。”
男子微愣,最终还是点了下头,“快去吧。”
九丫记得自己曾经有一箱子的漂亮衣裳,但大多或红或紫,从前总觉得这种浅得发白的衣裳穿着像奔丧一般,因为竹屋内没有镜子,所以只能拉着衣裳瞅了瞅,感觉似乎还不错,有种脱俗成仙的感觉。她又看了眼那挂在墙上的丹青,不禁笑道:“姐姐,今日借你衣裳一穿,你别介意,日后定清洗干净了还你。放心吧,这是你的衣裳,你穿着肯定比我漂亮。”
如此自言自语一翻,九丫才推门而出。
男子已经坐在了石凳上,壶中的水汽氤氲散开,挡住了眼前的视线。是那一声推门声,让他抬起头来,定眼望去,屋里走出的女子一脸笑容,峨眉杏眼无不透露出欣喜之意。他许久没能回神,直到她走近,问了一句:“怎么了?很不好看吗?”
他这才定下心来,笑着往她的杯里倒了杯茶,“不,与我想象的一样合身,很漂亮。”
九丫得了男子的赞,很是开心。可随后又低下头,片刻后试着问道:“那画中的女子不知是公子什么人?”
男子手微微一颤,茶汤倒出来许多。九丫自觉自己唐突了,忙摇了摇手,“公子别介意,我随便问的随便问的。”
她生怕对方生气,紧张得忘了那茶极苦,抓起桌上的茶便喝了下去,但这一口却清香满口,全然不是刚才那味道,“咦这茶。”
男子笑道,“是梨花烘干后制的,水是清晨的晨露。”
因为这花茶,九丫对男子的好感又多添了几分。男子见她喜欢,便又给她添了杯,“你今日不会又是来搬花的吧。”
九丫正喝着茶,一听这话,一张脸不禁通红,于是将头埋进雾气里,答道:“不是,今天天气不好。”
“我倒觉得这天气最好。”男子仰头看了眼阴沉的天,笑道,“是心情不好吧。”
其实他在发现她时就已经看出来了,睡着的时候也皱着眉,说的梦话也是一口一个混蛋。想到刚才她那模样,他不由得笑了起来,“如果愿意,我倒想听听。”
九丫一肚子的怨气,本来是没处发的,听他这样一说,立马找到了倾吐的对象,所以没多考虑,开口便道:“有一个人,对我说了一些话,转头又用这些话去讨好其他人。你说,这样的人该不该死。”
她这话说得十分含蓄,但男子却听得明白。在她说完后,便笑道:“哦,这位公子左右逢缘,的确不是什么好品性。不过现在看清,总好过日后泥足深陷。”
“他那样的人,我才不会泥足深陷。”九丫嘟着嘴,“我之所以这么生气,是怕他残害其他姑娘。”
男子看她一副打死不承认的表情,便换了个态度,“那这样的人还是不要留在世上的好,你若想解气,让花坊主帮你找个人办了此事,那样就一绝后患了。”
九丫本就说着解解闷气,如今男子这一番言语,让她立马摆起手来,“不成不成。”
男子摇了摇头,给她添了第六杯茶。九丫此时心里更郁闷了,杨宇桓的死活,其实跟她没什么关系吧,她觉得自己真是太善良了,所以才做不出那官家小姐一样的矫情。这样一想,立即开朗了许多,乐滋滋地捧起茶杯。
因为男子的开导,九丫觉得此人真是自己的福星,不仅给她带了财,而且还能让她心情舒畅,还有这茶,真是比什么都好喝。
九丫将杯子凑在嘴边,又继续说,“其实你应该不是这花房时的小工吧,不然海棠怎么会对你那样低声下四。”
男子笑了笑,点了下头,随意地答道:“算是吧。”
“海棠是迦南坊的二坊主,比她大的就只有花姐姐,你难道也是坊主?”九丫开始自顾自地分析,“不会是花姐姐的……丈夫吧。”
听到她这话,男子呛得咳了起来,“你……想多了。”
“那为什么海棠对你也恭恭敬敬?”九丫想不出答案,望向对面的男子,“那你是……”
“白尹。”
九丫一口茶顿时喷了出来,差点就殃及到对面的男子。
白尹,他说的的确是这两个字,但那人不是老头吗?九丫颓然。
花房里住着的正是迦南坊前坊主白尹,这件事儿一日后在花槿处得到了答案。花槿唤九丫去说话其实是因为杨宇桓,他已经连续来找了九丫两次。第一次花槿以为九丫还未回坊,所以将人打发了。第二次,便是刚才。也不知道这两人是闹了什么矛盾,一个非得要见,一个非不去见,搞得花槿头也有些大了。
“你总不会一直不见吧,要真这样,他明日一定会再来。”花槿一边说一边想,这人年轻就是能折腾。
九丫正料理着一株芍药,这是她三日后要交的功课,她怕那已经半死的花枝快活不成了,要交出来的是枯枝败草,那海棠指不定又要虐待自己了。至于杨宇桓,他来不来与她何干。
“他爱来便来,花姐姐别理他就行了,多几日他就没这闲情了。”
花槿抽了抽嘴角,“我觉得那杨大人不是这么轻易放弃的主儿,况且迦南坊还不想与朝廷官员为敌,他要搬出身份来,那我们可是一点好也讨不了。”
九丫想了片刻,答道:“那花姐姐便告诉他,已经很久没见过我了。”
花槿暗暗咬牙,她想要换个人,那自己才不会跟她好好商量,直接将人扔出去就可以了,但这丫头可是白尹看中的人。她实在无奈,看来这破事儿,还真得自己来处理了,“罢了罢了,那位杨大人,我便帮你敷衍着,但他若是做出其他什么事,你可得自己去解决。”
九丫倒也识趣,听花槿这么一说,立马笑着道了谢。花槿叹了口气,正准备离开,身后的九丫却想起什么似地,将她叫住,“花姐姐,后山下的林里的住的是什么人呀?”
本来心情暗淡的花坊主一听她这么问,眉梢立马扬了起来,“怎么?花都送了你两枝,你还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九丫一直知道她比海棠不知聪明多少,所以海棠揪住自己不放的时候,花槿其实什么都晓得,而且还不动声色地卖了个面子给她,将海棠的刁难替她拦了下来。因此,这个女人,不简单。
“他说……他是白尹。”九丫避开那两枝花的问题。
花槿嘴角微勾,“难道你觉得他是在撒谎?”
九丫双眼圆睁,手中的剪子差点将芍药的根茎给一分为二,“真的是白尹那老头吗?”
“谁告诉你白尹是老头的?”花槿实在搞不懂,一向机灵的她,怎么总有些时候会犯傻。
“坊谱上不是说他做坊主的十五年间将迦南坊的花艺发扬光大了吗?”九丫觉得自己的分析没错,如此推算下来,那白尹也应该是个近四十的大叔,怎么可能是个二十多岁的男子。
花槿顿感无语,原本眼前这丫头对迦南坊的文化与历史这么不了解,如今她堂堂一坊之主,竟然还要为她普及基础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