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秋风

晚风清凉, 月色迷离。

三条人影,在暗夜中急速穿梭。

华清步如凌波,频频回首, 始终与我保持一段距离。

我心气渐涌, 足下一点, 人如轻燕翻飞, 朝华清肩头踏去。

华清微微一笑, 身形陡转,改西向东,连掠出几丈之外, 最后落在一红瓦高墙之上,歪着脑袋, 冲我挤挤眼, 戏谑道:

“清儿在西陵全盛之时, 也未曾有女子待我这般不依不饶,如影随形。”

我斜睨他一眼, 冷笑:

“清郡王难道不知,女子素来痴心者多,轻易招惹不得,一旦引火上身,可不是能简单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呢。”

华清哈哈一笑:

“若能得姐姐痴心, 那是清儿几世修来的福分, 下刀山入火海又如何?花前月下, 两情缱绻, 惟羡鸳鸯不羡仙。”

小兰正追上来, 闻言沉下脸,指着华清喝道:

“清郡王几次三番轻薄我家小姐, 这当下只怕连刀山火海也容不得你了。”说罢娇吪一声,纵上屋顶,掌势汹汹直往华清面门扑去。

华清左躲右闪,只守不攻,步伐渐渐有些吃紧,却依旧嬉皮笑脸:

“小兰姐姐好利的身手,倒底是容大公子□□出来的。”

小兰轻哼,袖中刹那蹿出一条绛红编绳,闪电般缠上华清的手腕,紧紧捆住他两条臂膀,华清顿时‘哎哟’一声,跌坐在瓦砾之上。小兰见状,忙踏前扣住华清脉门,朝我喜道:“郡主!我逮着他了!”

我暗叫不妙,果然,华清翘起指尖斜斜一点,小兰浑身一颤,人顿时软绵绵的就要载倒。我跺脚,赶忙飞身跃上,接住小兰的同时身后‘崩’一记响,华清已挣开编绳,瞬间片片绛红纷扬,仿若漫漫花雨从天而降。

我拍开小兰穴道,骤然回身踢他膝间,又五指疾张,攻向周身大穴。华清一骇,急退数步,连连摇头,叹气道:

“姐姐好狠心,竟对清儿下此毒手,莫不是真嫌清儿活地太长了?”

我浅浅一笑:“世上若多了一个像你这样的敌人,换作谁都不会希望你活地太长的。”

华清两眼一瞪,怪叫道:“姐姐纵然恼恨清儿,可也不能连清儿的一片真心都给曲解了呀?!清儿冤枉,冤枉之极!”

我掌下不停,云袖纷扬,边出手边笑道:“若存一片真心,便将心掏出来让我瞧瞧,究竟是红的,还是黑的。”话音未落,绵掌已贴上他的胸膛,指尖弯曲,正中心门。

“姐姐要清儿的心,清儿焉有不予之理?只是清儿都未能好好抱抱姐姐,亲亲姐姐,就这样牡丹花下死,难免叫人心有不甘。”谈笑间,华清的胸膛蓦地一震,整片凹了进去,我一惊,不料他年纪轻轻竟有如此身手,手下一个抓空,反被他借势一带,整个人跌进了他的怀抱。

一股淡淡的果糖香味萦绕鼻端,我抬头,一张清秀俊俏的笑脸俯身迎上,在我唇瓣极快又极深地印下一吻,眯眯笑道:“姐姐好香又好软,清儿只愿抱着姐姐,再不撒手。”

我这回是真的生气了,脸色铁青,猛一扬袖,掌风如排山倒海般向他涌去,华清慌忙跳开,翻身跃下墙头,拔腿往宅内冲去,边跑边大声喊道:

“救命阿!救命阿!杀人拉!”

我皱眉,也不管他又想玩什么花样,一扭腰急掠到他面前,兜头就是凌厉一劈。华清哇哇大叫,打个后滚险险避过,抱头跃进了窗户。

我紧随其后翻窗而入,飞掌直取华清面门,出招既快且狠,华清身形急转,上蹿下跳,狼狈不堪,百忙之中忽然扯过一人,挡在自己跟前。

一片月白,洁净清爽,隐隐泛着一股淡淡的兰花馨香。

掌心离他寸许之际,被我硬生生收住,力道反弹,我不由倒退一步。

他一个伸手扶住了我,低声唤道:“儇儿。”

我一抬头,看见了他的脸,也看见了其他人的脸。

这是一间极大的厅堂,大的约莫可抵沈园□□,家具摆设无一不是名贵古董,奇珍异品,当真美轮美奂,富丽堂皇。

厅中央的紫檀八仙桌上,分别座落着尹君睿,温清远,夏瑶,司马烈,秋子材,秋子言,华晴,和缩在一旁猛打扇子的华清,还有立于我身畔的司马容。

我眉头微蹙,秋子材已兴奋地跑过来,朝我一揖,殷勤笑道:“沈姑娘,你总算来了,子材已久候多时。”

华清收起金边折扇,嘻嘻笑道:“秋公子,我没骗你吧?”说着将手一摊:“喏,五百两。”

秋子材十分爽脆地掏出银票往他手心一放:“多亏清公子,否则秋某真难以请到沈姑娘玉驾。”

什么?原来是为着打赌,骗我来的?我顿时脸色一沉,秋子材立马陪笑道:“沈姑娘莫要介怀,子材也是因等不来姑娘,方出此下策,绝无恶意。”

我一眼瞪向华清:“你,也是绝无恶意的么?”

华清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道:“清儿该死,又惹儇儿姐姐不快了。要打要骂,都随姐姐,清儿概不还手便是。”说罢扬手往窗前一探,折下一根柳枝,还掏出一方帕子将柳枝一端绕起,捧到我面前,认真道:“藤条省力,姐姐握着帕子打,不伤手。”

我毫无笑容,只瞪着他。

琉璃眼珠,晶莹透明,一望无际。

华清满脸诚恳道:“清儿冒犯姐姐,罪该万死。姐姐只管狠狠教训,清儿绝无怨言。”他的睫毛低低地垂下去:“但清儿说的那些混账话,却是真心。”

他最后那句很轻,但还是被身侧的司马容听了去,司马容微一敛眉,眼神极快地在华清和我的面上转了一圈,臻首不语。

华晴盈盈而起,走过来拉着我的手,软声道:“好妹妹,你就别挂心了。我这个表弟的刁性子你还不知道么。他呀,别的本事没有,就会耍嘴皮,心肠却是最良善不过。儇儿你大人有大量,看在我的份上,就饶他这一次,回头我一定好好约束他。”说罢朝华清薄嗔道:“叫你去请人家来玩,本是一件高兴事,如今被你闹成这样,像话么?!”

华清简直快要哭出来,头点如捣蒜:“清儿现在是一千一万个懊恼,一想到儇儿姐姐若从此再不理清儿了,那清儿。。。那清儿。。。”忽然像下定决心般,跺脚嚷道:“那清儿不如就去那离湖,一了百了罢了!”他看我一眼,头一低就直往门外冲去。

“哎哟!”

门外闪过一个人影,两人正好撞了满怀。

我心中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上前将雪雪呼痛的小兰拉起,对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发愣的华清佯怒道:“尽说浑话,我要你命来何用?”

华清一脸苦相:“姐姐不打我不骂我又不让我以死谢罪,可是想生生折磨我么?”

我斜睨他一眼,似笑非笑:“我折磨你又有何乐趣?”

华清叹气:“姐姐既也不想折磨清儿,那就原谅了清儿吧。”

我微微笑道:“要我原谅你也不难,只要。。。你肯答应为我做三件事。”

三个吻换三件事,他也不亏了。

华清眼色一亮,华晴却秀眉轻拢。

“莫说三件,即便是三百件又何妨?姐姐尽管讲便是。”

“现在还讲不得。”

华清挑眉:“为何讲不得?”

“时候到了,我自然就告诉你了。”我浅笑:“你放心,这三件事,既不要你上刀山也不叫你下油锅。你一定办得到。”

华清神色古怪地看着我。我的眼光往厅中一转,朗声道:“还请在座各位作个见证。”

一直冷眼旁观的尹君睿忽然笑道:“清公子可想好了?儇儿交待的事,你若答应了就一定要办的。”

华清看我一眼,笑道:“那是自然。”

秋子材笑道:“如此甚好。那,就请沈姑娘入席吧。”

鲍肆珍馐,嵌在月饼里,是什么味道?

我情愿用那玫瑰花瓣磨成了粉,拌入豆沙和蜂蜜,再撒上桂花。

夏瑶在我耳旁低声道:“皇上说累,宫中家宴早早地散了。容大公子提到秋府之约,华晴公主便把大伙儿一起叫了来凑热闹。”

“嗯。”我淡淡地笑,低垂了眼睑,小心避着一道道视线,浓烈的,清暖的,幽深的。。。明明不喜欢面前的月饼,却不得不装出一副饶有兴味的模样,真是痛苦。

忽闻一阵娇脆笑声,闻得秋子言道:“月亮看够,月饼吃够,是时候行个酒令,大家乐上一乐了。”说着,美眸流转,一眼瞟向司马容,俏俏笑道:“记得去年此时,容大公子一举夺魁呢。”

司马容清浅一笑,并不接话,面前的白瓷玉碟里堆满了月饼,却几乎没怎么动过,倒是酒壶,换了数次。

我忍不住抬起眼角,远远地看他,只见他一手握着酒杯慢慢地转着,脸庞淡淡地笼了一层薄雾,整个人仿佛隔离在人群之外,清冽而飘渺。他很快察觉到我的视线,向我望来,薄雾顿时散去几分,渐渐露出一双温润透彻的眼,以及眼底,一缕深深的怅惘。那怅惘,深地似早已刻了骨入了髓,化成血液,再也,挥之不去。

他就这样静静地凝望我,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他,只剩我。

我淡淡地垂下眼去,怔怔地瞧着自己的双手,已是苍白地胜过了明月。

一边秋子材嘿嘿笑道:“妹妹莫要行诗词歌赋就好,在座各位自不怕,但为兄的水准,实在一般。”

秋子言柳眉一蹙,撅嘴嗔道:“中秋赏月,哪能少了绝句?我还就想行诗词歌赋呢!以‘秋’为题,诗中必含秋字,接不上者,罚酒。”

秋子材汗颜,司马容温和一笑,解围道:“不过玩兴所致,毋庸认真,每人吟得两句,也就是了。”

秋子言听地司马容开了口,立马附和道:“那便按容大公子说地办吧。”

秋子材感激地看了司马容一眼,咳嗽一声,抢先道:“时维九月,序属三秋。”

秋子言斜了她兄长一眼,撇了撇嘴才接道:“辇路生秋草,上林花满枝。”

温清远跟着道:“古道少人行,秋风动禾黍。”

尹君睿的眼光有意无意向我飘来:“秋风起兮流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我只作没听懂,只与夏瑶私语。

司马烈已自干一杯:“秋声万户竹,寒色五陵松。”

“清溪流过碧山头,空水澄鲜一色秋。”华清朝我眨眨眼。这小子,竟把自己的‘清’字也加了进去。

轮到司马容,他眼睑低垂,淡淡开口:“金井梧桐秋叶黄,珠帘不卷夜来霜 。”

华晴抿一口茶,悠悠接道:“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

我心中暗叹,只觉口中甜腻的月饼已是索然无味。司马容那一句的‘夜来霜’,自是说给我听的,是他看着司马烈在我房里停驻整宿,自己守在沈园廊下茕茕孑立的一夜。而华晴的‘夜来霜’,却是说给司马容听的,其含义正如她望向司马容的眼神,意绵绵,心已决,志在必得。

怔仲间,夏瑶已诵完:“睡起秋声无觅处,满阶梧叶月明中。”

华清啪啪鼓掌:“好呀,瑶姐姐的诗里既有秋色也有双月!”

我顿了顿,接道:“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 。”

华清眯眯眼,朝我笑道:“儇儿姐姐的诗里一个秋字也无,却最是言近旨远,秋意浓浓。”

如此一连三轮,无人受罚,自第四轮起,秋子材被罚,第九轮第十轮,司马烈温清远被罚,第十五轮秋子言被罚,接下来夏瑶,华晴,我轮流被罚,二十轮之后,只剩下司马容,尹君睿,华清没被罚,其余的都薄有醉意。秋子材趴倒在桌上一动不动,秋子言头耷在秋子材的臂上,星眸半掩,面色潮红,亦醉地不轻。司马烈是罚也喝不罚也喝,早已醉成一滩烂泥,倒下桌去。

温清远见剩下的人毫无收手的意思,便带着步履蹒跚的夏瑶先行告辞,我想跟着走,却被华清好说歹说地拦下:

“姐姐就当是陪陪清儿,姐姐的酒,清儿都喝了,好不?”说罢咕嘟咕嘟连饮三杯。

华晴双颊微酡,流波明眸盈盈婉转,端地是面赛芙蓉,人比花娇:

“容大公子,华晴的酒,公子也帮着喝了,好么?”

司马容微微一笑,斟满酒杯,一饮而尽。

尹君睿拊掌笑道:“二位如此好兴致,我滴酒不沾未免太煞风景。”话毕,袍袖一翻,执壶在手,仰头喝下大半,笑道:“容兄清兄素来雅气,依我看,倒不如壶饮痛快。”

司马容颔首,淡笑道:“很好。”跟着揣起一壶,竟是片刻见底。

尹君睿抿一抿唇,眼色从我脸上一飘而过,低声吟道:“夜半酒醒人不觉,满池荷叶动秋风。”

司马容怔怔地看着手中酒壶,隔了好一会儿,才静静开口:“心绪逢摇落,秋声不可闻。”他抬起眸子的那一刹那,浓浓的寂寥淡淡的惆怅一丝一缕地溢出,渐渐溢满了清润的面庞,渐渐爬上了俊逸的眉梢。

我轻轻别过头去,正逢华清向我看来,微微笑道: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正避无可避,幸而小兰踏门而入,脆声道:

“郡主,大少爷,秋老爷说夜色已深,请各位赏光留宿一晚。”

一到厢房,我再也撑不住,只觉头大如斗,又重又沉,往床头一扑,倒头就睡。直至三更时分,不知怎地蓦然惊醒,细细聆听,却是房顶上隐约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

“小兰?小兰?”我低唤数声,睡在对面榻上的小兰一动不动。我掀开被褥悄悄起身,闪出门外,沿着墙根轻巧攀上。

一双黑靴出现在眼前。我毫不犹疑翻身跃上,只手探向那人的‘曲池’。

那人明显一惊,急退数丈,身如轻烟般往后檐掠下,我正欲追击,忽闻破空而来一声女子的惊呼。

“啊!”

随后不断有器皿砰砰碎裂之声传出,愈发嘈杂,中间隔着一记熟悉的暴吼:

“滚!”

我心中一沉,忙朝声音源头急掠而去,只见一扇红漆院门外,乌压压围了一群护院武师,屋内,隐隐有女子的哭声飘出。我伸长脖子往里望去,看到尹君睿,华晴,华清皆在院中,神情各异。

“烈!你冷静一点!”

门外,司马容一把扯住踢翻了数名武师的司马烈,喝道:

“快住手!有什么话,好好说!”

司马烈衣衫不整,披头散发,一脸急乱:

“哥!不关我的事!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秋子材脖子通红,冲到司马烈跟前指着他的鼻子,声色俱厉:

“你做出这种龌龊事,还敢说什么都不知道?!”

司马烈双目如火如荼:

“说了不关我的事!我喝醉了,什么都不记得!我根本不知道这是谁的屋子!”

秋子材简直快要气炸:

“你别丈着自己是相府公子就目中无人为所欲为!我秋家,世代巨贾,名门望族,也不是好惹的主!”

“秋家?秋家又怎样?”司马烈狠狠瞪他一眼,喝道:“本少爷跟你说地够明白了,不关我的事!”

秋子材脸色铁青,手指猛颤,憋了半晌才憋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你做地好事,莫妄想就此作罢!若是子言有个三长两短。。。我秋家定要你十倍偿还!”

司马烈的双目似要滴出血来,半晌冷哼一声:“我做地好事?!秋兄不妨去问问令妹,她可是被逼?!”

“你。。。你。。。!子言被你害地扼腕自杀,生死未卜,你居然还敢说这种风凉话!”秋子材两眼一翻,差没气昏过去:“你这个不要脸的!畜生!混账!”

“够了!”旁边一位老者打断了秋子材更多的辱骂。那老者约莫五十上下,头发斑白,身形瘦削,一双眸子精光四射,面沉如水。他目色凌厉地扫了司马烈一眼,缓缓看向司马容,冷肃道:“容大公子,此事,你看怎么办吧?!”

司马容踏前一步挡在司马烈面前,拱手一揖,沉声道:

“秋老爷尽请放心,司马容必给秋家一个交待。”

“好”,秋老爷手一挥,退下了围住院子的武师和冲上来的秋子材:“容大公子的话,老朽信得过。”说罢,再没二话,转身进了屋子。秋子材跺脚,回头朝司马烈怒目一瞪,也疾步跟去看秋子言。

院中,顿时就剩下我们几个。司马烈面孔青白交加,猛一抬头看见站在院门口的我,更是面白如纸。

他甩开司马容,一个箭步冲到我跟前,抓住我的双臂,满脸满眼的不安和失措,语不成句道:

“儇儿。。。儇儿。。。你要相信我。。。我真的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她穿着你的衣服,发上有你的香味。。。不!那个人明明是你。。。明明是你呀。。。”

------------------------------------------------------------------------------

祝众亲中秋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