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儿, 你怎的总是这样,天气那么凉,还穿那么单薄, 万一又受风寒该如何是好。。。”抱着我的男人语声极低极温柔:“不怕, 我马上带你回‘凌波馆’, 你最爱的那只紫砂暖炉我一直留着, 还有芙蓉香片, 玫瑰豆沙糕。。。因我知道,你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我的心底,渐渐涌上一层恐惧, 双手紧紧抓着前襟,想开口又不敢开口, 半晌才嗫嚅道:
“皇上。。。”
他的脚步戛然而止。
“你叫我什么?”皇帝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蓉儿, 我不是说过么, 没旁人在的时候不要叫我皇上,叫我韶凌, 就像从前那样,我喜欢听你叫我韶凌。”
我惊得寒毛直竖,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蓉儿?你觉着冷么?”皇帝收紧了臂膀,将我整个揽入怀中,语气说不出地心疼:“蓉儿, 你看你, 怎的又瘦了。这些年你是不是过得不好?你还未同我说, 你到哪去了?身边有没有人照顾你?。。。蓉儿, 你为何一直不说话?是还在怨我当年私心甚重么。。。”
我不由吓一跳, 僵着身子,动也不敢动。
皇帝又重重叹口气:
“蓉儿, 我错了,悔了,是真的,这些年我的心从未安宁过。。。每次看见君容那孩子,我的心就更痛一分,他长得那么像你。。。我真傻,当初如何能放手,眼睁睁看你嫁给大哥。。。”
我背脊冷汗直冒,整颗心直直地往下坠。
皇帝认错人不要紧,但将皇帝的心事听在耳中,死的是我。
“皇上,我。。。我是儇儿。。。”
“啊!”
蓦地,身后传来一声尖叫,将我的轻唤尽数吞没。
甫一回首,瞧见一行手提灯笼的婢子正杵在十步开外,个个俯首贴地,噤若寒蝉。为首那人,脸色铁青,双拳紧攥,旁边站着一位身穿白貂皮裘的美妇,神色惊惶,面容如雪,正瞪大眼睛盯着我们,忽然一仰头向后倒去。
夏瑶一个箭步上前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低呼:
“母妃。。。”
“你们怎么在这儿?”皇帝怔怔地看我一会儿,蓦地推开了我,面上神情变了几变,但很快平静下来,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转向尹君睿,波澜不惊地道:“这里不许来的,忘了么。”
“用过晚膳,父皇先走一步,母后、王妃及各宫娘娘们看了一会儿西陵歌舞也散了,于是儿臣便送王妃和公主回‘瑶池’,一路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就走到这儿了。”尹君睿本是望着我这边,闻言垂下眼睑,慢慢地道。
“我们远远瞧见‘云芳斋’的红杏探出墙外,母后一时兴起,说是很久没回云芳斋看看了,所以才。。。”夏瑶瞥我一眼,俯首道:“瑶儿等惊扰了皇上,请皇上恕罪。”
皇帝淡淡‘哦’了一声,眼神却十分凌厉地从众人面上扫过,最后落在我的头顶。
我心头惊跳,噗通跪了下去:
“儇儿鲁莽,冲撞圣驾,请皇上降罪。”
明黄的衣角,碧玉翠绿的扳指,秀金滚边龙纹皂靴,只是一瞬的伫留,很快从我眼前飘开了去:
“儇儿,宫里大,容易迷路,往后出门,记得让婢子们跟着,知道么?”
为这一句话,我足不出户整整三天。
皇帝没要我的脑袋,真是天大的慈悲,殊不知他心里究竟怎么想,皇后又会怎么想,至于尹君睿,那天他送我回来的一路上沉默寡言,临走却突然转身,狠狠摞下一句:
“想当娘娘?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你就别指望!”
我气得发抖,扬手朝他的脸挥去,却被他一把擒住反剪身后。他面色铁青,漆黑如墨的眼珠死死盯住我,犹如两把玄铁利剑,要在我身上捅出窟窿来:
“从来没有一个女人敢打我,你最好也不要试。”
他猛一甩手,我一个不稳栽倒在地,幸而及时撑住花坛才免于撞破额头。他立马伸手来扶,却在触及我衣角的一刹被我喝止:
“别碰我!”
我狠狠瞪他:“滚出去!”
他仿佛被抽了一鞭子般倒退一步,紧抿地嘴角隐隐浮上一层酷厉的微笑:
“你急什么,我们还没完呢。”
他忽然冲过来,一把提起我的身子负在肩上,穿过围廊,直冲内厢。
我急地重锤他背脊,他却毫不在意,一脚踢开房门,将我扔在榻上。伴着‘嘶’的裂帛声,衣袖如碎片般飘下,我怒急攻心,喝道:“你滚开!”
话音未落,他已扯下帐幔金钩,翻身扑上。
几乎就在他转身的刹那,腰间匕首如离弦之箭直扑他面门,他眼也不抬,只微微侧首,匕锋从他鬓角斜飞而过,钉入墙头。
一道暗红,从他右边脸颊缓缓滑落,他随手一抹,看着我似笑非笑:
“还有么?”
我浑身颤抖如秋风落叶,气地得不成句:“这是宫里。。。你敢胡来我就。。。”
“就怎样?杀了我?”他抬起我的下巴,眸底淌着冷冽肃杀之意:“别忘了我是太子,我有个三长两短你也得死。单凭这个,我就能让你死上一百次。”他指指自己脸上那道被匕首割开的口子:“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携带利器入宫。”
“你这个大混蛋!”我劈向他胸膛的双掌被他轻易捉住,他亲过来,我左右躲闪,咬牙切齿:“卑鄙无耻!”
“我对你已足够宽待,可惜你太不知好歹。”他沉下脸,冷冷道:“我之所以一次次放过你,容忍你,就是期望有朝一日能换得你的心甘情愿。。。看来是我错了,是我太宠你,结果却纵得你愈发不知天高地厚。”
漆黑如幽冥般的黑眸渐渐转为暗红。我拼命蹬他,他冷笑,单掌一挥,只听得又一阵裂帛声,罗裙在他的掌风下支离破碎,我欲哭无泪,在他流连不断的目光下更是羞愤难当,怒喝道:“你疯了!这是皇宫!岂容你为所欲为?!我要见皇上!”
“哦?想见父皇?”他眯起眼,慢慢地道:“你凭什么觉得,父皇能救你?”他忽然一手掐住我的脖子,冷笑:“就算亲手杀了你,我也绝不会把你让给别的男人,就算是父皇也不行。”
“救命!”我奋力挣扎,哭喊道:“放开我!”
“你叫,尽管叫,最好把所有的人都叫来。”他贴住我的耳垂,低低吹气道:“让他们看看你此刻在我怀中的情状,让他们都知道,我污了你的清白。”
我惊怔,不由止住了哭喊。
“猜猜,父皇和母后若知道了会怎样呢?”
他爱怜地抚摸我的颈项,冰冷的手指在我的肌肤上细细摩挲:
“他们一定很生气,斥我不肖不才,有违祖德,行为不端,但到最后,为了平息这桩丑事,他们只有两个选择。”
他的手,探向我背后,轻轻一拉,解开了一对鸳鸯扣:
“要么,杀了你,要么,把你嫁给我。”
我一震。
“莫怕,我自是不舍让父皇母后降罪于你,无论如何,你都是我的女人。”他轻笑一声,转而又安慰道:“我会向父皇母后陈情,我对你一往情深已久,欲封你为太子妃。”
“我倒是宁可去死。”我打断他,怒目相视:“和你这样下~作之人在一起,才真的生不如死!”
“我下~作?”他一怔,随即冷笑:“果然女人越宠越无法无天,你这是提醒我了,往后万万不可再对你心软,省得你益发不将我放在眼里!”说罢,他一把扯开领扣,脱下锦袍,薄薄的衬里透出古铜色的肌肤。
他俯身而下,贴住我的刹那烫地我浑身战栗,隔着薄薄的衣料,任意妄为,无所顾忌,肆无忌惮。
我已惊惧得叫也叫不出来,只留着气力拼命抗拒。
“乖,听话。”他急急喘了几口,沉声道:“你不会后悔的。”
不!救我!
一个声音在心底狂喊,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正当一颗泪珠缓缓滑落在枕巾,尹君睿蓦地一僵。
我慢慢睁眼,浑身泛起阵阵凉意。
是风。
屋里怎会有风?
电光火石间,一道冷冽的银芒划破了黑夜,几乎同时,尹君睿一跃而起,掌风雷霆直扑出去。
帐幔飘扬,在空中碎裂成一片一片,四散落下。
尹君睿立在床边,神色冷如冰霜,他的掌扑了个空,反被人从后头制住。
而制住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一张京剧中的脸谱——‘花旦’。
‘花旦’的指尖泛着银色的寒光,正对尹君睿背脊大穴。
尹君睿眼角余光瞟向‘花旦’,神色一变,却不见慌张:
“你是宫里人,否则,进不来。”
‘花旦’不响。
“让我猜猜,你是哪个宫里的?这儿的姑姑虽都会护主的把式,却不见谁有你这般高的修为,真是个懂得韬光养晦的人才。”尹君睿冷笑:“可惜,凡是与本宫作对的,一定没有好下场。”
“哦?是么?尽管试试吧。”‘花旦’低哼一声,嗓音细如蝇蚊:“不过,在那之前,别妄想再碰她。”
“我不管你是谁的爪牙,可她,是本宫的女人。”尹君睿一把按下我挣扎而起的身子,神情倨傲:“本宫跟她之间的事,轮不到任何人插足。”
“你替我可惜,我却也替你可惜。”‘花旦’说话不紧不慢:“本是一个英明果毅的储君,却失于刚愎自用,容人之量。。。终究可惜了。”
“你说什么?!”尹君睿被人戳到痛处,脸上透出一股肃杀:“本宫原来对你还有些许爱才之心,如今可以省了。你要么现在就杀了我,否则,你将来必死在我的手上!”
“没死过的人听了一定怕,我却早已死了不止一次。”‘花旦’冷冷道:“杀你,还轮不着我费劲。”说罢,她银指一晃,我还没看清,尹君睿已斜斜滑倒在地。
“银芒针涂了麻药,能叫他好好睡一觉。”‘花旦’说完,走到一旁打开衣柜,手势熟练地抽出一件水红丝绸云绣衫罩住我的身子:“你也好好睡一觉罢。”她爱怜地抚了抚我的额头,声音忽然低下来:“可怜的孩子,其实,你一点都不像她。”她扛起尹君睿,似一阵风般掠了出去。
我赶紧穿了衣裳,追至门口,却看见一道清冷的月白人影,正站在廊下,静静地望着我。
我整个人仿佛被钉住,动弹不得。
现在的我,鬓发凌乱,衣衫不整,赤足光腿,颈间还有被掐过的淤青和零星的红痕。
为什么,在我最最狼狈不堪的时候,偏偏是被他看见?
我转身想逃,一片雪色落在肩头,他披风的温度瞬时打消了我的冷意。
“你。。。”话到嘴边,百转千回,脱口而出的却是:“你派她来,会暴露她的身份。”
他抱住我,声音冷冽如刀锋:“她若不来,我刚才就会忍不住杀了他。”
“不可!”我浑身一颤,紧紧抓住他的衣襟:“他若死了,皇上不会放过你。”
他微笑,眼底却如冰川淌过:“我从未想过求任何人放过我。”
我惊惶地望着他,他拥住我:“跟我走。”
“不。”我轻轻吐出这个字,明显感到他的颤动。
空气有一刹那的凝固。
“为什么?到这一步了你还是不肯跟我走。”他的目光渐渐黯淡,俊逸的眉峰紧蹙:“你知不知道,自打你进宫,我的心就一直在跳,我从来不曾这么慌怕过。。。”
他抬起我的下巴,温柔和熙的面庞流连着低迷的忧伤:“我只要一想到他在你身边虎视眈眈,我就止不住地担惊受怕,生怕他伤了你,生怕。。。你忘了我。。。”
我的心,一点一滴地绞痛,闭上眼,不再看那张熟悉的温暖的明澈的笑脸。
“你来救我,我很感激,但是,我不能走。”
我背转身,进屋,缓缓合上门闩。
身子沿着门板坐倒在地,头埋入臂弯,久久不能自已。
过了几日,夏瑶送来请柬,邀我‘瑶池’一聚。我于是沏了整壶的玫瑰凝露茶,做了五六味糕点,用暖笼子温着带去。一进门,瞧见王妃正坐在榻上,一边看书一边和夏瑶闲话,看到我忙招呼我坐下,拉着我的手笑道:
“儇儿,一些日子不见,你清减不少。听闻你身子抱恙,这会儿好些了么?”
我思及那夜的事,内心有些忐忑,但看王妃一脸关切不似假装,便也自然笑道:
“多谢王妃挂念。儇儿好多了。”
夏瑶打开蒸笼,盛了茶水糕点出来递给王妃,温言道:
“儇儿自制的玫瑰凝露甚佳,对清肺润脾亦有疗效,母妃尝尝罢。”
“这茶,单闻着就觉通体舒畅”,王妃微笑地看着我:“儇儿手艺巧,点子多,再简单的点心只要到你手中就能变作活灵活现的鸟兽花草,当真趣致。”
我腼腆一笑,夏瑶看看我,起身道:“母后,快到用药的时辰了,瑶儿去瞧瞧火候。”
屋里只剩下我与王妃。我低眉顺眼,静静等她开口。
她却一下子沉默了。我悄悄抬眼,见她支头望向窗外,神色朦胧,眼角眉梢隐隐流露出一份淡淡的苍茫。
我吃一惊。一向温婉柔顺的王妃,在这一刻,好似变成另外一个人。
“你救了志坚,本宫记下了。”
无论如何,我都想不到她蹦出这样一句话来,因而一呆。
“他虽已成那样。。。但活着,总是希望。”
她看着我,神情肃穆:
“儇儿,你若知道是谁害地他,一定要告诉本宫。”
我垂下眼睑,缓缓摇头。
她叹息:“难道就连为志坚出口气,本宫也办不到么。。。我真是一个没用的人。。。从来如此。。。”她的眼角有些湿润,拿帕子去抹,却怎么也抹不净:“我们几个从小一起长大,情谊甚笃,不想,他们都走了。。。最后,竟只剩下我一个。”她淡淡地笑:“蓉儿走了,不管身在何方都已远离是非,志坚糊涂了,连我都不认得了,可谁说这不是一种福气。。。有许多痛,不是想忘就能忘地掉的。”
我双手攥着衣角,保持沉默。
她顿了顿,道: “本宫预备带志坚一起回突厥去。”
我一怔。
“我知道,他是再难好了,无修住持那样高深的大师都说无能为力。。。可我没试过总不能死心。”她叹口气:“我们部落有一些高明的巫医,但愿能想出什么法子。”
夏瑶踏进屋:“母妃,邱太医来为母妃诊脉了,正在外堂候着呢。”
我见状,起身告辞。
“儇儿”,王妃握住我的手,低声道:“谢谢你。”说罢,扶着夏瑶去了。
我从‘瑶池’出来,正逢日上三竿,阳光猛烈扎眼,便沿着河边柳荫慢慢地走,一路瞧着绿波荡漾,鸳鸯戏水,心情总算好了几分,但一想到皇后对‘吟风轩’之事的态度,刚松弛的心情不禁又紧绷起来。
究竟要不要去凤仪殿请安呢,我已连续四日称病卧床,却总不能一直病下去。
思忖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去,免得授人以柄,倒不如从容应对,顶多笑到脸僵,也就罢了。
凤仪殿外,远远望见梁姑姑站在门口,正待上前,却见她返身入内,接着捧出一只箩筐,交给身旁的小婢,吩咐了几句。小婢点点头,抱着箩筐往花园去了。梁姑姑这才拍拍衣裳,令人准备车碾。不一会儿,皇后娘娘走出来,摆起銮驾往怡心殿的方向去了。
我悄悄靠在墙角,等她们走远才闪了出来,径直往花园寻去,行至假山庇荫处,忽然听见吭哧吭哧的凿土声,朝洞中一望,看到方才那小婢正挥舞着铲子,卖力填着地下一个大洞。
她脚边的箩筐空空如也,而那洞中,竟洒满了莹润通透的燕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