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哪位?”欧凯迪接起一个陌生来电,那边说是田野,苏立的驾驶教练。欧凯迪很意外:“啊,是田教练,请问你有什么事?”
田野说,我就在你们公司楼下,苏立在不在?欧凯迪以为他是要找苏立,谁知道在得到苏立外出谈事的答复之后,田野却说想上去找他,有点事情想聊。
欧凯迪一边狐疑田教练会有什么事情想谈,一边到公司入口电梯那里去接人,田野一出电梯口,就简单地说明来意:“我知道苏立很忙,但是她已经很久没有来练车了。”欧凯迪面容愁苦,有一种自家孩子不成器、老师上门家访告状的错觉。他把田野引到小会客室,有些尴尬地说:“哈,田教练这边也是很贴心很负责呀。”
田野憨厚一笑:“你是不知道,驾校的考核体系可能跟你们的公司不太一样,我们接到一批学员之后,一般是一个半月左右考完所有科目,挂科的学员安排重学、补考,每个学员自从进入驾校开始,每天练习驾驶的时间都是指纹打卡计时的,苏立这边学不够时间,就得延期考试,对驾校和教练的绩效评价是有影响的。”
欧凯迪满脸歉意:“对不住对不住,你也看见了,我们苏总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去驾校确实少了点。其实她学车也不忙在这一时,要不,给她往后延期,挪到时间宽松点的时候再学?”
田野说:“排个档期也不容易,要是能坚持,还是克服一下,一两个月的事。”欧凯迪赶紧点头说好好好,那就接着学,我督促督促她,实在不行,我把人给你送到驾校去。田野想了一下,探寻地说:“我觉得,苏立不来练车,最大的原因,可能不是因为忙。”
欧凯迪不解地看着他:“不是忙?那是因为什么?”当初他也很纳闷,为什么苏立突然提出要报名学驾照,之前他从游柏安那里得知,她是出过车祸的,所以对驾驶本能的有一些心理障碍,以为考驾照是因为想要挑战自己,努力消除心理阴影,可是报了名之后又各种因为忙碌而不能保障学习,这一点也不像苏立的风格,她一向决定要做什么事,就一定会努力做好,学驾驶这个事,更像是她一时冲动之举。
田野沉吟片刻说:“我觉得是她心理上对于练车这件事有抵触。”他觉得苏立是在回避什么,但他也说不好她是不是因为不得不与他见面而回避练车,想起她两次练车时脸色青白、咬紧牙关、吐得七荤八素的样子,他心里有点不忍。“我想给她换一个教练,你觉得呢?换个女教练,可能会更耐心温和,更让她觉得放松。”
欧凯迪觉得这个安排挺好的,非常细致、人性化,他同意了这个调整方案。这个欧凯迪都不需要问过苏立,就能直接做主,而且前几次送苏立来驾校的时候,大事小事都是他在前前后后打点安排,可见关系不只是上下级那么简单……田野心里揣度着,喝了一口水,不经意地问道:“苏立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事情?她以前会开车的。”
嗯?苏立以前会开车?这倒让欧凯迪有些意外。苏立出事之后在床上躺了几个月,辗转多个城市治疗,伤愈之后又出过去做面部整容手术,恢复之后就一直在国外读书、谋生,一直到几年前她带着公司回到海市。她曾经会开车这个事,他并不知晓。
等等,这样的事,连欧凯迪这样的家人都不知道,这个田野是怎么知道的?难道是苏立自己说的?他们这么熟的吗?欧凯迪狐疑地看着田野,把一条壮汉看得浑身不自在起来,摊摊手解释说:“哎,你别误会,驾校会详细盘查每一位学员的驾驶情况,有些人本身已经会开车,只是没有拿到证,或者在别处已经学过,总考不过,掌握情况好分类辅导。”解释了这一堆,自己也不知道在这个貌似和苏立关系不一般的人面前心虚些什么,多少有些尴尬。
这么一说,就好理解了。欧凯迪点点头,将苏立曾经出过车祸的事如实相告,并分析说:“你提到她对于驾驶有些心理抗拒,会不会就是因为这个?”有一次欧凯迪在载她去机场的路上,被一辆弯道超车操作不当的车撞到,当时苏立的反应很激烈,抱着头尖叫,浑身颤抖抽搐,很久都缓不过来,当时欧凯迪以为伤到她了,但经过检查,她全身上下没有磕碰。游柏安曾经提过,如果人在某种场景当中受过精神刺激,当类似场景出现,可能会引发心理和生理上的不适。结合这些情况来看,苏立真的有可能因为车祸留下了心理隐患,导致她现在学车障碍。
听闻苏立曾经出车祸,田野忍不住呼地站起身:“什么时候的事?她伤到哪里?很严重吗?你怎么没有早点告诉我?”
这反应有点太大了吧?欧凯迪有些奇怪地看看田野,田野认识到自己的失态,平复了一下心情,重新坐下来,又试图解释:“有些严重的情况需要告知我们,以免出现意外事故。我们要为每一位学员负责的,况且,我和苏苏高中同校,只是她比我小两级。”
这就说得通了,苏立决定报名学车,指定田野为教练,大概是因为熟面孔更容易放松心情,而田野对于认识的人多一点关心,也似乎情有可原。但还是哪里不太对……欧凯迪内心怀疑地想,这位田教练,不会是当初苏立的暗恋者吧?他隐约记得少女时代的苏立,如同她当时的名字苏苏一样美好,是令校园里很多少年酥麻的存在。
了解到这些情况,田野长出一口气,半天沉默不语。起身离开的时候,站在走廊员工照片墙下,看着最上端苏立短发下清俊的面庞、冷静的眸子,很久才离开。
调整过教练之后,欧凯迪承接了苏立的一部分工作,好让她能够抽出时间去驾校打卡练习驾驶,而苏立也尽量到场——她一向属于开弓没有回头箭,自己选的路跪着也得走完的人,哪怕是硬逼自己,也要完成。
这天黄昏,苏立从教练车上下来,扶着练场外围的一棵树,强忍了半天,还是哇一声呕了,但其实为了避免这样的尴尬,她中午几乎什么也没有吃,此刻胃里空空如也,除了几丝苦胆水,什么也没吐出来。她的教练正准备下班,从窗外看了看远处的苏立,撇着嘴吐槽:“也不知道她紧张些啥,一上驾驶位,浑身僵硬,方向盘都能给它捏碎。怕成这样,就不该来学,不然上路不得成马路杀手?不不,我怀疑她根本考不过。”
其他几个教练也跟着在窗前说笑,田野端着杯子道:“都他妈下班回家吧,你们知道个球!以后都给我规矩点,背后可以议论客户吗?”
“教练,你看你给我安排的什么活儿!这本来就是你都教不下来的人……”女教练中途接了苏立,老大的不乐意,而且这个学员特别不好相处,不管她说什么,都跟冰山一样不搭话,偶尔斜眼看她一眼,就跟被冰刀子刮到一样。但是田野特别叮嘱过,让她拿出一百二十分耐心来,一句都不许说她,这对于张口就骂的女教练来说,着实憋气,此刻正要好好反驳两句,看到田野铁青的脸,立马识相地闭了嘴。
总教练帅则帅已,平时也笑呵呵的,但暴躁起来,连驾校经理老易的面子也不给。田野刚到驾校工作的时候,在里面上班的人鱼龙混杂,管理很松散,没什么规矩纪律,曾经有两个愣头青因为什么小事吵得打起来,田野二话没说,上去一拳一个撂倒,气定神闲地说,以后在老子的地盘,少挑事儿。这一支乱七八糟的队伍才算是治了下来。
遣散了一众人,田野下楼,走到苏立身边,她握紧双拳撑着身体,面色青白,额头抵着树干,额角青筋在薄薄的白皮下凸起,脖子上都是细细密密的汗,田野的心突然漏跳了一拍,如同被一只手紧紧攥住了。他递过去手里的杯子:“你怎么样了?来,润润喉。”
苏立听得有人,身体条件反射地站直了,抬起头看到田野,定了定神,接过来说:“谢谢。”喝了两口热热的茶汁,感觉胃里舒服多了。“你的人还没有来接你吗?”苏立问的是欧凯迪,今天他替她去洽谈业务,她是自己过来的,她没什么表情地她把杯子递还给他,说,马上就走。
见她如此客气生硬,田野一时不知说什么,这是他所未见过的样子,不知道是苏苏性格中的另外一面,还是后来的经历把她打磨成了一个陌生的苏立。
十六岁的苏苏,活泼温柔,如同林间仙鹿,他一眼看到在人群里耀眼如珠的她,在校园里失魂落魄地游荡两天,也没有再相遇。迎新晚会上,他在台上自如地敲击着鼓点,嘶吼着属于年轻人的狂躁,远远看见她在操场边走过,被同伴拉着往这边看,他如遭电击,整个人呆住。
鼓声突然断了,其他成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状况,都回头看着他,演出停顿,底下一阵喝倒彩的嘘声。田野从舞台上飞身而下,狂奔到一脸惊讶的苏苏面前,他双手撑着膝盖,气喘如牛:“请问你,你,你叫什么,什么名字?”
苏苏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这个莫名其妙从台上蹦到跟前的人,她的女伴却已经开始因为这从天而降偶像剧一般的浪漫尖叫起来,她们七嘴八舌地替她回答:“苏苏!她叫苏苏!”田野站直了身体,露出八颗牙,笑容比舞台上的灯光更耀眼:“哪个班的?”
又是她激动的小伙伴抢答:“三班!高一三班!在高一楼,图书馆旁边!”
身后的人浪发出欢呼声,突如其来的闹剧谁能不喜欢呢。
田野回头看看操场上的人潮和仍然闪烁着灯光的舞台,对苏苏说:“我是高三一班的田野。”他抬手指指舞台:“那是我的乐队。”少女苏苏亭亭玉立地看着他,脸上似笑非笑,一言不发。田野坚决地说:“你一定会是我的女朋友。即使现在你不答应,总有一天也会是。”
说完他笑着挥挥手,往台上跑去,苏苏在一堆冒着粉红色泡泡的小姑娘们叽叽喳喳的声音里,看着他单手撑住舞台边缘跳上台去,和台上的小伙伴聚头商议了一下,演出继续,只是临时换了曲目,鼓手田野打着鼓点,看着苏苏的方向,唱了一首《春天花会开》。
毫无疑问,苏苏和田野第二天被请到了教导主任办公室,好一顿教育,什么要以学业为重,不要早恋云云,尤其是重批高考在即还整天玩乐队的田野,警告他不准带坏高一的好苗苗。
但没过多久,田野和苏苏又一次被请到教导主任办公室,还有双方的父母,这回不单是早恋、玩乐队的问题,还因为刚成年、刚拿到驾驶证的田野,教唆未成年苏苏无证驾驶。一听这等危险行径,身为民警的田野爸爸一听,气坏了,抬脚就踹:“你个兔崽子一天天的不学好!你自己作死也就算了,干嘛要带累人家好闺女?”
但田野绕着办公桌灵活闪躲,虽然狼狈些,但一脚都没落身上。老师和苏苏父母又赶紧劝架,把暴跳如雷的田野爸爸拦住。田野爸爸赶紧给老师和苏苏父母道歉:“对不住了,教子无方,给学校添麻烦了,给苏家添乱了。”
苏苏的父母都是温和有礼的人,没有责骂田野和苏苏,苏苏的父亲对女儿说的话令田野记忆深刻:“你们这样的年龄,喜欢一个人不奇怪,一定是觉得美好,才会相互吸引。这种美好,不要成为贪玩懒散、挥洒青春的理由,而要成为更加努力奋发的人,不负相遇。”
苏苏挽着父母的手,微笑着看他一眼,跟着他们走了。田野父子站着,看他们远走,田野爸爸把胳膊搭在儿子肩膀上,印象中,这是简单粗暴又忙碌的父亲,难得的父爱时刻。“儿子,这姑娘真好看,你眼光不错,人家父母也是知书达理的读书人,你要加油了,别光知道胡闹,一个男人最重要的是什么?责任。喜欢一个女人,不是嘴上说说,还得有实际行动。”
时间一晃,过去了这么多年,他们已经各自长大,曾经深切缠绕的生命,似乎已不再相干。田野满嘴苦涩,犹如被塞了一把沙子。看她脸色恢复了一些,问:“走走吧?”苏立不置可否,他带着她在练车场里随意走走。
驾校位于郊区,此时工作人员都下班离校了,偌大的驾校空空荡荡。一边是车水马龙高楼林立的城市,一边是延伸出去的山林,一轮金灿的夕阳,正在远处的地平线坠落,橘红的晚霞如同巨大的火炉,舔舐着天与地的交界处,世间突然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