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加入了百合公司,得知苏立是利用晚上时间去练车,他死皮赖脸的找田野也换成晚上练车,这样就可以有机会和苏立待在一起了。开始的时候田野不干,架不住他威逼利诱,又是双倍陪练费又是威胁要把他赛车的事散播出去,田野没办法,只得答应。
接到罗世峰来电的时候,凌潇正坐在苏立车上,公司专驾送他们去往驾校。
“罗叔叔您好……嗯,嗯,啊?怎么会?哦哦,您别着急……那好吧。”接完电话,他长叹一声。对苏立说:“师姐,我恐怕去不了了,得去何钰子家一趟。大哥,麻烦你靠边停一下,我打个车。”
专驾准备靠边慢行停车,苏立在平板上看着材料,头也没抬:“送过去。”凌潇赶紧把地址告诉师傅,扒拉着手机嘟嘟囔囔念叨:“怪我太粗心了,没有回她信息,一点都没想到她会出事……”
她依然头也没抬:“怎么?”
凌潇懊恼地说:“之前何钰子不是闹着要来参加咱们设计大赛颁奖会吗,还信誓旦旦说要拉一大票人过来给我们撑场子,那天我打了几个电话,她也没接,我还怪她不守信用来着。昨天晚上她没头没尾给我发了一条信息,我当时忙着听课,就没回复,刚刚她爸爸来的电话,说他说错了话,何钰子情绪失控,心理医生安抚住了,但是这几天都躺床上不吃不喝不言语,问我能不能过去看看……我能是能去看看,可是,我去了能管什么用啊?”
苏立伸手要来他手机,何钰子半夜给他发的信息是:你说,人活着有什么意义啊?当时他没觉着这句话有什么不妥,以为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小屁孩又闲着没事干扯疯呢,现在看来却让人后背发凉,她一定是万般绝望中给他发的信息,但是他却没有任何回应。
苏立看着车外流动的车流,没有说话。她不是一个爱管闲事的人,许多时候,只要与自己无关的事,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她跟何钰子,算不上熟悉,仅是学车时略有接触,更多信息是来自凌潇,上次被派出所以打架斗殴关押看管,欧凯迪去捞的他们,回来后迫于即将被她开除的压力,凌潇跟她讲过何钰子的事。幼蕾遭受寒霜,确实很不幸,她太知道遭遇这样的事情,身心会经历怎样的挣扎痛苦了,努力走出来的路程,往往伴随着血和泪,而别人的一句话、一个眼神,或者相同的环境、场景,能够一秒将人打回尘埃泥土,崩溃绝望,不得超生。
但从关系亲疏方面来讲,她大可不必理会,将凌潇放在路边让他去自行处理即可。但说不清是对何钰子的同情还是什么,她有些于心不忍,决定跟凌潇一起去看看她。
凌潇一路如坐针毡地到了何家,多叔和何女士已经等在门口了,听见车响,罗世峰也迎了出来,见凌潇后面还跟着一个高挑瘦削的陌生年轻女子,愣了一下,凌潇赶紧跟罗世峰夫妇打过招呼,给他们介绍了苏立。
罗世峰握了握苏立的手:“不好意思,给你们添乱了。早就听钰子提过你,是珠宝行业的翘楚,本想时机合适时请人引见,没想到以这种方式认识了,惭愧惭愧。”苏立微微一笑:“罗总不必客气,何钰子与我们一个车学习,是我们的小妹妹,听说她不太好,来看看也是应该的。”
罗世峰陪着苏立在厅堂坐定,何明莉赶紧带着凌潇轻轻走进何钰子的房间:“囡囡,你醒着吗?凌潇来看你了。”何钰子原本是睁着眼的,听见妈妈和凌潇走进来,闭上了眼睛:“出去。”何明莉歉意地看了他一眼,凌潇示意她没关系,笑着挥挥手,何明莉退出房间,想给他们单独聊一聊。
凌潇拉了拉窗帘:“嗬,你们家花园可真够大的,你这房间快赶上我们全家的房子那么大了。你这一整面墙的书,读过几本?买来拍照凹造型装X的吧?可惜了。我说,你别老躺着,起来活动活动呗。”
何钰子只是一动不动。凌潇不是个会安慰人的,抓了抓后脑壳说:“别不高兴啦,你看把大家都吓得,你爸爸也是关心则乱,又不是故意说话伤你。其实我们比很多人幸福多了,别不知足。”他挺想选择性地给她讲讲苏立独自在国外奋斗的经历,但还没有等他发挥,何钰子突然诈尸一样从床上弹起来,啊——一声尖叫,把枕头、被子、玩偶、书本,一股脑往凌潇身上扔:“我不懂事,我不知好歹,我矫情,我身在福中不知福,我肮脏,我人渣,我毫无价值,我不配活着,行了吧?满意了吧?不用你指责,不用你看我笑话,我不需要你假慈悲,你给我滚出去!”
凌潇不知道怎么就触怒她了,吃惊地闪躲着她扔过来的东西。因为好几天没怎么进食和活动,何钰子扔来的东西倒没什么力度,只是这一顿爆发却让她一阵眩晕,站立不稳地扑倒在椅子上,又滚落到地上,凌潇吓得赶紧扑过去搀扶:“何钰子,你冷静一点,你怎么啦?”她突然一股蛮劲儿把他推开,声音嘶哑地喊:“你走开!走开!滚啊!”
楼下的人听到动静,赶紧跑上来,见房间里一片狼藉,凌潇被推到在地,何钰子则披头散发缩在角落里,脸上不知是眼泪、汗水还是鼻涕,发丝黏在脸蛋上,喉咙里嘶嘶有声,仿佛随时会背过气去。何莉明从抽屉里拿出什么药来,扶着她的脑袋,对着喉咙嗤嗤喷药。原来何钰子有哮喘,情绪一激动就喘不上气。
凌潇内疚地说:“对不起,辜负你们了,我没有发挥作用。我不知道哪句话戳到她了,我,我实在不会安慰人,但我没有故意刺激她……”罗世峰安慰地拍拍他的肩:“不怪你,我们也是没办法了,才给你打电话,没吓到你吧?”凌潇回头看了看缩在角落里啜泣的何钰子,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何莉明无奈地看看屋里一地狼藉,把落在地上的东西一件一件拾起来放回去,走出来擦了擦眼角低声说:“我去打电话给李医生,让她再过来看看吧。”
苏立止住了她,对二位家长说:“我跟她聊聊行吗?你们先下楼去吧。”
罗世峰面露犹豫惭愧之色,倒也不是不信任凌潇带来的人,何况这个年轻女子对于女儿来讲并不陌生,只是觉得自己英明一世,历来觉得 家丑不可外扬,有什么事家里关门解决,此时需要外人相助,未免有些脸上挂不住。
他向来自诩教子有方,两个儿子不说有多大成就,起码没有像那些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只会挥霍鬼混,大儿子性子稳重大方,管理着家里酒店、饭店业务,小儿子舒朗跳脱交友甚广,负责家里娱乐会所、美容服务业的管理,都能独当一面。老来得女,从小像小公主一样捧着惯着,骄娇二气是重了一些,但原也不指望她能出人头地,健康快乐地长大,不想二儿子幼时被绑架,小女儿又遭人伤害,他这颗老父亲的心跟着反复磨折腌渍。
何莉明却对凌潇和何钰子常常谈及的苏立更多信任,她脸上还带着泪痕,对苏立微微鞠躬:“劳驾苏小姐了。”拉着丈夫和凌潇下楼去。
苏立掩上门,走到何钰子身边,也盘膝坐在了地板上,默不作声地背靠着床,看看矮几上放着没用动过的食物,晚餐还没吃呢,端过来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何钰子哭了一会儿,累了,转头愣愣地看着正慢条斯理吃自己饭的苏立,吸了吸鼻子问:“你不是来开导我的吗?怎么倒吃上了?”苏立喝了一口鲜掉眉毛的海味粥,咂咂嘴说:“你又不吃,浪费了多不好?”何钰子看她夹起一块鱼肉,沾了蘸料送进嘴里,一下一下有滋有味嚼着,嘴巴不争气地汪了一口水,不满地瘪嘴道:“喂,你怎么这样!”
苏立又吃了几条小黄瓜,拿纸巾压了压唇角,满足地叹气:“如果你死了,太阳该升起还是会升起。如果你在哭泣,该吃饭的人,一口都不会少吃。如果你要一直躲在阴影里不出来,难过的也就是你自己和在意你的几个人,而已,坏人既没有被惩罚,你的问题也没有解决,时间的车轮还是滚滚向前。”
何钰子瞪着苏立,苏立的目光直白犀利,一脸“与我何关”的局外人表情,完全没有其他人的小心翼翼、迂回婉转、包容宽解。“父母为你操心,朋友为你担心,心理师为你开导,大家都希望你好起来,但是如果自己不想好,没有人可以救你。”
听听这冷冰冰的话!何钰子气结:“我遭遇不好的事情,我连生气悲伤的权力都没有吗?”苏立笑笑:“你当然有,毕竟,大家都宠着你让着你,你不会也不需要换位考虑其他人难不难。”
“是,我给你们添麻烦了!我又没有叫你们来安慰我!我还嫌他们烦呢。让我自生自灭得了……”何钰子擦了一把鼻涕嘟囔着,有些丧气,又有些不服气。苏立出乎意料地哈哈笑了几声,何钰子皱着眉十分不满:“有什么可笑的?”
苏立又笑了一下:“我跟你差不多大的时候,也觉得自己就是中心,全世界围着自己转。”她定定地看着何钰子哭肿的眼睛,轻轻地说:“我遭遇过和你一样的事情,不同的是,我再也没有了爸爸妈妈来呵护宠爱,我甚至,连痛哭、抑郁的资格都没有。”何钰子吃惊地看着苏立:“你是说,你是说,你也被人……”
苏立闭了闭眼睛,艰难地点头:“是的。我曾被人强暴,凶手至今逍遥法外,家里的店铺被人放火烧光,里面的珠宝大多被劫掠一空,我爸在火灾中丧生,我妈烧伤后悲伤过度,没多久也跟爸爸去了,至今也没有找到凶手。我出了车祸,受了伤、毁了容,反复做了好多次手术,才恢复到现在这样。”
讲述这段已经尘封的往事,她几乎像是吐钉子一样,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露。说完这些,她如同溺水之人终于上岸,微微喘息着,极力平复心情。停顿片刻,她重新看着何钰子的眼睛说:“我也曾经被打倒,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不言不语,浑身伤疤、心如死灰,想着就这么死了也就算了……”
真难以想象当时的苏立是怎么熬过来的,何钰子虽然骄纵,本性其实是善良无害,除了那件事,从小要什么有什么,没有受过什么罪,此时听到看似风光无限的苏立,竟然有这么惨痛的过去,她不禁同情心起,转而靠近苏立,握住她的手安慰地拍抚起来:“还好你熬过来了,别担心了姐姐,你这么棒,一定会越来越好,不疼了哈,别难过……”
苏立反握住她柔滑的小手,反复地摩挲、端详,曾经的自己,也有着这样一双不沾阳春水的手,也有一双不沾烟火气的眼睛,柔弱而美好,相信人世善良单纯,对生活充满热情和想象,也坚信自己定能拥抱美好的未来。但她仍然爱着现在的自己,布满伤痕却强大独立,不乏心机却选择善意。
“是的,我们会受伤害,会被辜负,心会碎成玻璃渣子。坏人可能是想看我们哭泣、痛苦、在地上打滚、就此毁了一生,但是,我们并没有错,自己躲到黑暗的角落,把这么灿烂的阳光和美好的世界,让给坏人,我不干。我,不,干。我偏要把一地玻璃渣子,修炼成坚硬无比、闪闪发光的钻石。”
年轻的何钰子呆呆地看着苏立平静而坚定的眼眸,听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我不干,心里好像有一把火嘭地燃烧起来了,她的心脏有力地跳动起来,她感觉到血液带着热量在四肢百骸奔涌,她坐直了身子,眼神也渐渐坚定起来,有一些东西,在她的身体里迅速成长。“对,我真傻,我不干,我不干!我要勇敢,让那些坏蛋见鬼去!我要像你一样,做一个强大的人,美美的站着让他们看到!”
她爬起来,抓过桌上的饭菜塞到嘴里,一边流泪一边努力地嚼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