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不时从车镜里瞄一眼后排的母女俩,莫薇面色沉静地看着窗外一闪而逝的风景,怀里的孩子开始还咿咿呀呀,抬起小手东摸西拽,渐渐地也没了动静,想是在妈妈怀里睡着了。
“宝东还是经常不回来吗?”田野刚问出口,就觉得大大的不妥,莫薇从沉思里惊醒,紧了紧怀抱里肉乎乎的孩子,迟疑地回复:“哦……他很忙吧。挺久没回来了。”
其实他本来也不常回来,对于他来说,也许那里并不能称之为家吧,没有那一份亲情和责任的牵挂,也就不必要回。
莫薇住院期间,张宝东并未露面,电话接不通,信息从来不回复,仿佛人间蒸发。医生嘱咐静养,她整天躺在床上,形若尸体,只有一颗脑瓜把这些事想过来又想过去。
她拿不准他真如田野所说的是躲债去了,还是躲自己去了,躲债她不怕,大不了是张宝东破产一无所有,哪怕会有牢狱之灾,她也能带着孩子等他回来。但如果是躲她……她越想越心凉。
午后的阳光照在病床上,莫薇做了一个梦,梦见她怀抱着孩子,赤脚在张宝东身后追喊,他却回头恶狠狠地咒骂她、将她推倒在地,孩子摔在地上哇哇大哭……莫薇从噩梦中惊醒过来,隔壁床的孕妇正坐在床上吃她老公削好的水果,她老公坐在床边,给她按摩有些浮肿的双脚,她把一块苹果喂到他嘴里,两个人脸上都挂着满足的微笑。
莫薇挣扎着爬起来,强忍着因久趟而有些虚浮的脚步,走到走廊中间的办公室,找到自己的医生,她含着泪虚弱地说:“医生,我想拿掉这个孩子。”
胖胖的中年女医生抬起圆圆的脸,睁大圆圆的眼睛问:“怎么回事?好好的保着胎为什么要拿掉?你想好了吗?”
莫薇的眼泪流了下来。如果宝东是去躲债了,什么时候能回来呢?她没有什么收入,很有可能没办法养活孩子,这段时间的医药费,全都是田野代付的。如果宝东是躲她、不要她了,那么,她生下孩子,他就会回头吗?她不想自己的宝宝一出生就不被爸爸接受。
不管什么情况,这个孩子都不能要了。她艰难地点了点头。
胖胖的女医生一双圆眼严厉地看着她,语重心长地说:“你们这些女孩子啊!为什么不爱护自己?谈个恋爱就恨不得掏心挖肺,怀了孩子说不要就不要,你这是对自己不负责、对孩子不负责啊!胎儿都这么大了,它身体大脑内脏骨骼基本都发育得差不多,有听觉、有感觉了,这些且不说,你知不知道这么大的胎儿要引产,你自己的身体和心理会遭受多大的损伤?搞不好你以后想要孩子也要不了!你家人呢?通知他们来吧,你现在情绪不稳定,这么大的事,没法一个人决定,而且手术是需要家属签字的。”
莫薇原本就动荡不安的内心,又开始冲突混乱了起来,远在家乡的父母接到她要结婚的电话时,还又惊喜又担忧地说要来看她,听她说已经怀孕了,妈妈还痛心地责怪她这么早就生儿育女,如今自己陷入这个乱七八糟的被动局面,孤苦无依不知如何应对,看着这个刀子嘴慈母心的医生,她忍不住哇一声哭出来。
医生吓了一跳,情绪大悲会引动本来就不稳的胎气,果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莫薇忽然捂着肚子,脸色刷白,嘴里嘶嘶吸气。
医生见状,冷静地指挥医护人员将她送入手术室,只做了简单的检查,医生就神色凝重起来,莫薇孕30周,此前就有出血情况,保胎近十天,此时开始出现规律的宫缩,伴有阴 道血性分泌物,这是早产的征兆啊!
医生一叠声地安排挂吊瓶、上呼吸机、测血压血糖,但抑制宫缩的药物和措施似乎没有效果,胎膜开始破裂,胎儿宫内窘迫,早产已经不可避免。情况危急,医生下达立即手术的指令。
莫薇躺在手术床上,听着医生护士为她忙碌的声音,眼角的泪不断地滑落,她凄苦地对着肚里的孩子默念,孩子啊孩子,你生气了吗?爸爸不要你,妈妈也想拿掉你,所以你就先自己放弃了吗?对不起啊,你挑选了一对坏父母……
接到医院通知,田野火速赶过去,也顾不上害怕或者多想,一边听着医生的解释,一边刷刷刷签了二十几张单子,来不及细看都是些什么内容,但他听明白医生的意思了,莫薇早产,现在就在产房,医疗团队先尝试正常生产,如果不行,半路转剖宫。
医生在走廊里暴躁着骂:“家属来了没有?你是不是家属?”田野赶紧点头。又吼问:“你是孩子爸爸吗?如果有危险,保大的还是小的?”田野又赶紧摇头,人都快慌傻了,他大眼瞪得溜圆,几乎就要骂娘:“保大的保大的,肯定保大的啊!”
慢说莫薇是宝东的未婚妻,就算是个一般朋友,他也得全力救助啊。他疯狂地拨打张宝东电话,却一直接不通,气得他挥拳砸墙。
莫薇被推出手术室的时候,人是清醒的,只是因为麻醉和失血,整个人很虚弱,看见田野,她的眼泪又下来了。经过医护人员的一番努力,孩子剖宫产取出,不到2000克,其他体征倒还算正常,询问家属意见的时候,田野当机立断,全力救护,这是一条命啊!
大人平安无事,田野抽空去新生儿科,那个躺在保温箱里的新生儿,像一只小小的红皮老鼠,头上还有血痂,她微微闭着眼睛睡着了,浑身贴满管子仪器,微微伸着的小爪子,细瘦得像半透明的小虾米,胸口一起一伏,向窗外的人传达着微弱但清晰的心跳,小小的脚背上扎着针管,营养液缓慢地注入她的身体。
田野站在窗外看了许久,这造的什么孽啊!他忍不住想揍张宝东一顿。他拍了几张照片和一段视频,拿回去给莫薇,安慰了她几句,考虑到她身体虚弱诸多不便,他找了一个护工大嫂在医院照顾她,自己返回去处理店里一大堆事了。
两个星期后,田野接莫薇出院,一个月后,田野带莫薇接小毛头出院,她已经努力长到3600克了,虽然比同龄孩子瘦弱一些,但双目有神,健康活泼。莫薇再不作他想,一心一意养育毛毛。
又过了差不多一个月,张宝东回来了,面对莫薇的哭诉,他没有什么像样的解释,冷漠而不耐烦地看着母女俩。好在他支付了全部的医疗、照护费用,并承诺每个月会划一笔钱给莫薇。
他一定是有自己不得已的苦衷吧,也许是害怕成家对自由的限制,莫薇心想,也许可爱的孩子和自己的包容深情,会把她拉回来。回想一切,她始终不肯相信他会就此抛弃她们。
她不知道,张宝东之所以回来略略尽责,不过是田野与他打了一架之后被迫去看她们娘俩。他也曾回来过几次,一言不发不容反抗地要她,如同野兽入侵,她曾天真地幻想,也许还残留一点爱,为了孩子,她愿意承受和等待。但似乎不是那么回事。
到了地方,田野停好车,帮莫薇把怀里睡熟的孩子接过来,送上楼去,轻手轻脚地安放在小床里,细心地给孩子肚子上搭了一角小被子。
他在屋子里巡察了一圈,米桶是满的,冰箱是满的,奶粉尿不湿都还有不少,他满意地点点头。
莫薇给了他一杯果汁,他一饮而尽,手背抹抹嘴唇,笑着说我走啦,有事打电话,顺手拎走门口的一包垃圾。莫薇送到门口,犹豫了一下,问道:“田野,宝东……他是不是外面有人了?他是认真的吗?”
田野一愣,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其实莫薇早就猜测张宝东身边有其他女人,至于什么生意上遭遇困境,可能只是其中很小一部分原因,是他夸大其词的借口,如果是移情别恋,那这一切就解释得通了。她曾经不可遏制地带着想要搞清楚一切的心情,尾随过他,她又看到了他肆意张扬、志得意满的笑容,也不止一次看到了他搂着一个瘦高挑的女人。
那些场景深深地刺痛了她,也让她更加沉默。一切没什么疑问,她只是不甘心,只是想得到一个答案,她没什么朋友,母女俩也一直都是田野在照拂,她信得过田野,他不会骗她。
张宝东的身边,似乎从来不缺少女人,就算是和莫薇恋爱期间,也偶有他人。他宣扬的态度历来是“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生意场上颇多尔虞我诈、逢场作戏,何必掏心挖肺、自缚手脚。
作为兄弟,田野无法对他的观点和生活置喙,但从莫薇的角度,这一切对她都不公平,宝东着实过分了一点。他艰难地点点头,尽量挑选不那么伤人的措辞:“他确实贪玩,身边有别的人。”
莫薇心口如同被剜了一刀,她还想追问那个人她叫什么名字,你觉得他玩够了会回头吗,但自尊让她紧紧闭上了嘴。还不该醒悟吗?路走错了就是走错了,已经是一个孩子的妈妈,她不允许自己再如此卑微,尤其是在田野面前。
“你保重。”田野看到她紧抿的唇角和强忍的泪意,逃也似的离开了她的家。
路过江边的时候,他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坐了下来。夕阳洒在宽阔的水面,这是一条流淌着金子的河流,偶有白色水鸟掠过灰色杂草,他有些困难地梳理着自己乱七八糟的人生,不知道为什么,生活就被自己搞成这样了,自己活得混沌,还捎带上了很多无法割舍又无力负担更多的牵绊,比如脑子瓦特的父亲,比如宝东如同空巢的父母,又比如眼前的莫薇母女。
他摆弄着手里的指环,按压钻石,弹出锋刃,掰直复原,又重新弹开。他无法如钝器锐不可当所向披靡,更多的是像一条破抹布,胡乱地裹着生活往前走。
田野在路边等了很久,楼里的灯一盏一盏熄灭,入口处终于走来一条迈着轻快步子的熟悉人影。车子可以通行到小区大门,大门一进去就是一片小广场,常常布满了老人、孩子、狗以及玩具。苏立步行回家的时候,喜欢径直穿过这个幽静的开放式公园,从后门进入小区。
这公园因为地理位置较偏,非节假周末时间人流较少,且植被繁茂,傍晚后就黑暗阴森,最近听闻公园出了两个案子,一对小情侣被抢劫,一个晚归的女孩被猥亵,要不是姑娘反应快且没穿高跟鞋,指不定会发生什么惨剧呢。
如今的苏立,天不怕地不怕,再大的事也不会让她露出害怕的表情,再也不是那个玫瑰花一样娇嫩的十七岁姑娘,晚归、独行什么的完全不在意,田野担心她回家不安全,但她不同意接送,没法随身保护,所以自己打造了这个小戒指给她略作防身,还有一柄长不过手掌长的折叠小匕首,把儿上镶嵌了红色宝石,是他跑车到新疆时顺手救了个人得的感谢物,一根银链牵着,可以挂包包甚至脖子上,小巧、锋利、貌美,配她正好,日常装饰,关键时刻防身。
苏立的身影没入了暗色的公园,就着昏暗的路灯穿过林中石子小路,手插裤兜悠哉悠哉地走在一树一树的花下,偶尔仰面端详暗夜上空的一钩月牙,呼吸公园里植物的清新芬芳之气,难得放松,她沉醉地走着,听到身后似乎有脚步声,也微微一笑浑不在意。等闲人难近她身,这点自信她还是有的。
田野看她松懈下来,如同仙鹿漫步林间,想起少年时,常偷偷从她身后蒙住眼睛吓她一跳,一时玩性起,就没有出声,尾随在后,她走过小拱桥,捧着一株低垂到眼前的花朵细看。
田野悄悄地跟在后面,刚想冲出来大叫一声,吓她个措手不及,却眼前一黑被什么照住了,脚上被重重横扫,身体瞬间失去平衡,闷哼一声,顺着路边草丛往下翻滚,直到撞到了一棵树才停住。
他一把扯掉蒙在脸上的衣服,还不等反应过来,一个壮硕的身体追奔而至,肩膀被撞到,一个窝心拳已经打在胸口,他赶忙站稳身形,接住了对方挥过来的一拳,两个人都不吭声,昏暗里只听得见拳拳到肉的砰砰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