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对着灯光,专心致志地检查了好几遍手里的指环,不时操起磨具,轻轻挫去棱边的锋锐之处。
这看起来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钨钢镶钻戒指,通体光润硬朗,并没有什么花纹或别的装饰,但它另有玄机,将镶嵌其上的小钻石转到手心,指甲轻轻一扣,看似光滑无缝的指环就会弹出一根锋利的小钢条,钢条打磨成微型匕首的样子,尖端寒芒一点。
别看它只有一厘米左右长,却无比坚硬锋利,危急时刻可以防身,在一个训练有素的人手里,它甚至可以成为杀人利器。
他反复试过,小钢条的弹出顺畅无卡顿,收回后圆润光滑无缝隙,左看右看,显得很满意,小心地将其中较小的一枚用一方棉绸包了,装到贴肉的口袋里,另一枚则戴在了自己右手的食指上。
他仔细地端详自己的手,骨节粗大,每一个细小的疤痕,都有一个故事,在这些大大小小的疤痕、突起的血管与毛孔粗大的皮肤之间,戒指闪着沉稳质朴的微光。想象同样一枚指环戴在苏立手上,他心里有些异样。
田野开始接触到首饰的镶嵌打磨,正是跟苏苏交往的时候,她有时会躲在家里的镶嵌坊,跟着工坊那个里的老人,一声不吭地打磨、镶嵌,见她如此着迷,他也尝试着去做,但他那双大手在拨弄吉他弦的时候很灵巧,摆弄这些小玩意儿却总觉得这双手不是自己的,不是弄掉了镶嵌的小石头,就是掰断了镶嵌底座上的爪爪。
苏苏叹一口气站过来,把着他的手,教他把镶嵌座固定住,平稳地凑在机器前车出凹槽,用镊子小心地把爪子牢牢地包在闪亮的小石头上。光线明亮却不刺眼,苏苏微汗的鼻尖就在眼前,一缕头发垂下来轻轻荡漾,莫名的馨香萦绕,田野伸手箍住她纤细的腰肢,吻了上去……
老师傅返回工坊,重重地咳嗽几声,惊醒了两个年轻人,苏苏双颊酡红,背过身去,老师傅经过田野的时候,却抬手在他脑门敲了一记,双目警告地瞪了他一眼。田野知道工坊里的老家伙们都护着他们的苏苏小公主,憨憨地笑着赔笑脸。
从那以后,他经常没事就会跟苏苏到工坊玩,他弹吉他、写歌唱歌,苏苏在琴声叮咚里安静地做首饰,在他生日时,他收到了苏苏亲手给他打制的一条项链,这项链陪伴他度过了最难熬的岁月,如今依然挂在他脖子上。
再后来,苏家出事,苏苏消失了,他自己也遭遇变故,好几年都是浑浑噩噩不知怎么过来的。某次跟张宝东回家看望他父母的时候,偶然看到张爸曾经用过的镶嵌工作间,里面的工作台上摆满了镶嵌工具。张宝东生意越做越大,经常出差到处跑,好不容易回趟家也是嫌父母问东问西的招人烦,没个好脸色,倒是田野常回去照应,家里缺啥就添一点,跟两个老人拉拉家常,有时候也到张爸的工作间摆弄摆弄,老爷子推着轮椅在旁边指导他两句,倒也挺有意思。
“喂,想什么呢这么出神?吃饭啦!”莫薇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站在身前,看他一脸沉醉,在他眼前挥了挥手,田野被惊醒,有些窘迫地揉揉脸说:“啊,好,好,走吧,吃饭。”
张妈已经推着张爸等在桌边了,满脑袋头发被汗水濡湿的小毛头就坐在旁边的儿童餐椅里,正一手握着软叉子,一手捏着肉骨头,专心地对付小碗里的豆子。
田野坐过去,给不方便起身的张爸夹了菜,摸了摸小毛头的脑袋,笑嘻嘻地给她捡去嘴角边一粒米。莫薇给他盛了一碗汤,心里暗自酸楚。
张妈给张爸喂了一口饭,自己吃一口菜,看看田野说:“唉,要是宝东能有你一半心,我们也就满足了。”田野笑笑说:“宝东是做大生意的人,他忙。我来看你们也是一样的。”张妈听了这话,又叹了一口气:“孩子忙,我们也知道,生活费是从来不少的,只是一年到头见不了几回,倒还不如你有孝心……”
眼见得张爸和莫薇神情低落下来,都不吭声地扒饭,张妈强颜欢笑地站起来夹菜:“你看我,老了就唠叨个没完,来来来,吃菜吃菜,田野你多吃点,小薇做菜越来越好吃啦,是不是啊心心宝贝?”她对着孙女笑得像朵老菊花。
饭后田野跟小毛头玩了一会儿,扮大老虎嗷呜嗷呜地吓得孩子又惊又笑,迈着小短腿往跌跌撞撞跑过去往爷爷身上爬去,把爷爷奶奶逗得直乐。莫薇简单收拾了碗筷,走出厨房,微笑着靠在门上,静静地看着他们,心里又忍不住地酸涩,若是宝东也肯这样,那有多幸福啊!
田野看看时间,抬头看莫薇:“你们娘俩打车来的吧?我顺路送你们回去吧。”
莫薇想了一下,说也好:“叔叔,阿姨,我和心心回去了,改天再过来看你们。有事就给我打电话。”她把孩子的随身物品捡拾起来,背起妈咪包,伸手从爷爷身上抱起孩子:“心心走咯,该回家啦。”爷爷奶奶却舍不得孩子,不情愿地把孩子的小手摸了又摸。
留下来或者搬过来的话,他们不敢说出口。他们都喜爱莫薇和心心,宝东迟迟不让娘俩进门,甚至都不肯承认,他们心有愧疚,但宝东那孩子的事,又哪里容得他们做主呢?
莫薇和田野,都会时不时来看望张爸妈家,没想到今天碰到一起了。其实他们在莫薇和宝东恋爱的时候就认识,张宝东行事高调,幸福得意的时候巴不得昭告天下,去哪儿都带着她,也就认识了他的一帮所谓兄弟,田野是其中最安静的一个,不是埋头做事,就是在打鼓、编曲,有时候在读一本什么书,这让他在一堆喝酒喧闹的人里显得很不一样。
海边小城来的安静姑娘莫薇其实也不惯喧闹的场合,她惊讶于宝东的朋友里有这样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两个人时不时会聊聊,甚至从他手里借过几本书,渐渐变得熟识。
后来宝东兴许是腻了,他们开始爆发频繁的争吵,他开始暴露出对一切周围的都持有怀疑的态度和变态的控制欲,一个不高兴,他就会跟她吵架、冷战,有时候甚至动手打她,但过后又痛哭流涕地恳求她的原谅,说自己爱她爱得失心疯了……
有一次,莫薇去修理厂等宝东,田野在改装一辆车,她捧着他看了一半的《局外人》,给他递扳手、钳子、油嘴、毛巾,田野的眼睛被汗水杀得生疼,用胳膊去擦,胳膊上的汗水和油污捣腾到眼睛里,更疼,莫薇咯咯笑着,拿纸巾替他细心地擦干净。
张宝东从外面回来,一眼看到自己的女人和兄弟说说笑笑、举止亲密,脑门一热就冲上前去,一个大耳刮子就把莫薇扇到地上眼冒金星:“我早知道你风骚成性,到处勾搭野男人!我打死你个不要脸的!”不等她反应过来,他跳上去骑在她身上,双手左右轮番开揍。
田野上前去解救莫薇,抓住张宝东的后领使劲往后拽,瘦削的张宝东如何是他的对手,一下子被他拎起来扔了出去,田野把莫薇扶起来,她的额头磕破了一块,半张脸都是血,发丝糊在额角,胳膊似乎是伤到了,奇怪地扭着无法活动。
田野的脑袋突然梆一下遭受重击,脑袋瓜里瞬间仿佛被铁棒搅了个混沌,沉闷多过疼痛,他反应了几秒,缓慢转身,见张宝东气急败坏地拎着一根木棒,上蹿下跳地指着他骂着什么,他的耳朵一时什么也听不清,他如同刚从冬眠里苏醒过来的熊,笨重地摇晃了一下嗡嗡作响的脑袋。
当张宝东再次高举着木棒劈下来的时候,身后的莫薇大叫了一声不要,扑向前想要阻止他行凶。田野凭着本能,一手往后挡住了往上冲的莫薇,一手上抬格挡,木棒砸在他护住头脸的胳膊上,他顿时疼得一声大叫,身体往前冲两步,厚实坚硬的肩膀重重地撞击得张宝东往后摔在正在修理的车身上,两个人扭打在一起……
那一次,额头缝了三针、左胳膊脱臼的莫薇决定不再原谅张宝东,她搬离了自己的物品,左手吊着石膏板以泪洗面地过了一个星期,张宝东疯狂地打她的电话,发了无数的信息和语音,他在去拆线的医院走廊堵住了她。看着他惶恐懊悔的眼神和不断地哀求,莫薇坚定的决心有些松动。
几个星期后,在田野刚开张的酒吧里,张宝东再一次求她原谅,不但带来了一跑车的玫瑰,还掏出了一枚钻戒,当众下跪求婚,他的一众狗屎弟兄不停地起哄:“答应他!答应他!答应他!”她毕竟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姑娘,心情复杂激荡中,那戒指被他套在了她的无名指上……
张宝东开心得像个孩子,抱着她亲了又亲,不断欢呼喊叫着,跟他的兄弟们不停地碰杯、喝酒,荒腔走板没玩没了地唱歌。田野在柜台里安静地调酒,给了她一杯酸甜的果酒,她略有些尴尬地问:“你会不会瞧不起我?”
他叹了口气,擦了擦手看着她,左右看看那些闹成一堆的人,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说:“宝东是我的好兄弟,他对我有恩,我不应该这么说,但我劝你慎重,我不确定他会不会是一个好丈夫。”莫薇心里一震,默默地低头不语。
“聊什么呢?”张宝东快活地走过来,步履已经有些不稳,他把杯子里的酒倒入喉咙,示意田野再来一杯,胳膊搭在莫薇肩膀上,脑袋靠在她的肩窝上,脸上带着迷人的微笑,嘴巴上的热气喷吐在她耳边:“老婆,我好爱你,没有你我简直没法活……”
田野的话不停地在心里徘徊,在一起以来张宝东忽冷忽热反复无常的性格让她备感折磨,莫薇的直觉告诉自己,或许张宝东不是一个值得依靠的人,也许以后他会成熟,但嫁给他还是太冒险了。
但是这些都经不住张宝东的甜言蜜语,何况他还拿出了实际行动,展现出了实实在在的诚意——两把钥匙,一把是车钥匙,另一把是一套新房的钥匙,车虽非宝马奔驰,房子也不大,但这一手还是打得稚嫩单纯的莫薇晕头转向,她知道这是目前他能给她的全部了。还有什么比永远在一起更加有力的承诺呢?他或许性格有些冲动焦躁,然而就像他说的,这大概源于太在乎她了——只要有爱,又有什么不能包容呢?
更要命的是,她怀孕了。她还太年轻,刚大学毕业,手里还什么都没有,她很忧愁孩子来的时机不对,但张宝东兴奋得抱着她转圈圈,一个劲儿地亲她,说她只要养好身体照顾好宝宝就行,赚钱养家的事有他呢。她要是闷得慌,等孩子生下来,是留在家当太太,还是出去上班,都随她,反正他手上三四个公司,她想认真做也可以,去应个卯领一份工资,谁又能说什么呢。
“我要让你成为最幸福的人!”这样的话,太容易彻底俘获一个女孩子的心。
莫薇又搬回张宝东的屋子,破镜重圆之后有过一段短短的蜜月期,张宝东推掉了工作以外的所有事情,一心一意陪着莫薇,买婴儿用品、装修新房,等待孩子出生。就在莫薇以为一切步上甜蜜正轨的时候,她却发现,张宝东变了。
他渐渐开始不怎么回家,回了家也是跟以前一样阴晴不定,多问一句他就嫌烦,他答应过的婚礼也不了了之,只是不耐烦地瞥她一眼,说你身体不方便,等生了孩子,跟满月酒一起办也可以。莫薇心都凉了。
那段时间张宝东吃了一件官司,又被警察找上门过,虽然最终都是虚惊一场,但也闹得人很心烦。莫薇以为他生意上遇到了难事,自己无力分担,也不敢怎么闹腾,心想等孩子生下来也许他心情就会好多了。但这种情况并没有改变,张宝东后来甚至明确跟她提出不想要这个孩子。莫薇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一手搭在自己已经隆起的肚子上:“你在说什么啊?孩子都已经这么大了,已经有听觉了,你这么说不怕造孽吗?为什么?为什么突然说不要的话?”
两个人大吵一架,张宝东摔门而去,莫薇又着急又伤心,抱着快七个月的肚子跑出去追了一段,张宝东却推开她大吼:“谁知道这孩子是谁的呢?我告诉你,你最好搞掉它!如果你非要生下来,我不会管!我们俩完蛋了!”莫薇气急攻心,倒在路边悲痛大哭,她已经没有力气再追,她不知道张宝东又瞎猜些什么,她独自坐在街边哭了很久,那只拉拽张宝东时掉落在路中间的拖鞋,被过往的车来来回回地碾压,她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被碾碎成了肉末。
半夜,她发起烧来,脑袋混沌糊涂,腹部一阵阵绞痛,她跌跌撞撞地爬起来,一遍一遍拨张宝东的电话,先是无人接听,再后来显示关机了,她下身黏糊糊的,不知是出血还是什么,她满身都是虚汗,绝望地跪坐在沙发边……
第二天下午,她在医院醒来的时候,病床边守着的人却是田野。见她醒来,他赶紧端了一杯温水给她,她紧张地掀开被子,看到自己的肚子好好地,也并没有再疼痛,松了一口气。田野从保温饭盒里取出热粥递过去,温和地说:“你还在发烧,孩子暂时没事,医生说受了刺激或者惊吓,有点胎动,需要住院。手续我办齐了,单子都在抽屉里。”
她一手扶着餐盒,一手放在肚子上,眼泪扑簌簌掉在粥里:“田野,我是不是太笨了?宝东,宝东他说这孩子不是他的,他狠心说得出不要的话来……”田野把纸巾递给她擦泪,尽力开解:“他这是一时犯糊涂了。你别往心里去。”他压低声音说:“最近他生意上不太顺,亏了不少钱,债主逼得他没法了,昨晚半夜跑到外地去了,得躲一阵。”
她将信将疑看着他:“真的?”看着那双被泪水浸透的乌黑眼睛,田野心里一阵悸动,他点点头。她愣了半天,又委屈地呜呜哭:“那我和孩子怎么办呀?”
田野拍拍她放在被子外的手说:“别担心,有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