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咏临匆匆出了小厢房。

这是没什么身分的侍卫们和内侍们众脚的地方,规格和淑妃宫太子殿等差了十万八千里,茅房也隔得远。

不过他从前常悄悄过来玩,热门熟路,下了台阶在院子里老马识途似的一路过去。

茅房在院子最边上,到了这里,已经听不见前面冲天的叫赌声。

因为宫里侍卫和内侍人数多,茅房重量不重质,就一个木头房子,里面简简单单用木板木门隔开一溜小单间。

咏临随便选了个小格进去,解了裤带。

正巧门外有动静,似乎又有人进来,咏临一心想着赶紧弄好继续当庄,也不理会。

“这阵子的雪真大啊,冷死人。”

“对。谨妃娘娘最节俭的,如今都烧上地龙了。”

看来是两个宫里没职分的小内侍,一边上茅房一边闲聊。

“你别说,淑妃娘娘那边,早就地龙和暖炉子都点上了,听小钱说,进门就暖烘烘的,能热出一身汗来。啧啧,贵人就是贵人,我们能挨个小炉子就算福气了。人和人,真是不能比啊,什么都看投胎的时候选了哪个娘。你看那些皇子,一辈子命好福好,出生就是吃好的穿好的,我们就一辈子伺候人。”

“嘿,我悄悄告诉你一句,你可千万别羡慕皇子,倒霉起来,那可是大倒霉呢,就怕比我们还不如。你没瞧见咏棋殿下的例子?”

“那怎么能算呢?他要是好好的什么也不做,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太子被废了,难免的受委屈。况且现在也好了嘛,听说不关内惩院,现在都搬太子殿去了,多半也是地龙暖炉子的伺候。哎,咏善殿下那么个冷面阎王,看不出对自己兄弟还真不错呢。”

“你知道什么?你只看见咏棋殿下被废了,没看见太子殿还有凶险呢。我看啊,咏善殿下自己的平安都未必能保得住。”

咏临浑身一震,悄悄挨过去,贴着薄门板往下听。

隔壁的窃窃私语骤然压低了不少。

“哥,小心,这话可不是随便说的,被人知道可要杀头啊。”

入宫的内侍多半无亲无故,在宫里头常常结拜认兄弟,拉帮结派也是寻常事,私下里“哥哥”、“弟弟”的叫,是极常见的事。

“放心,这些话,除了你,我也不会和别人说。告诉你,是为了提个醒,这种大雪天不是吉兆,宫里眼看要变天了,出大事呢。上头的贵人们斗气,咱们小的千万别招惹上一点,缩在一边才能平安。你以后要是撞上什么去太子殿淑妃娘娘宫的差事,最好想办法推了,装肚子疼啊什么石头砸到脚的,都行。倒是谨妃娘娘那里,多去几趟巴结巴结。”

“哥的话当然是没错的。不过,太子殿下不是很受皇上宠爱吗?听说前阵子已经让他办起大人的正经事来了,我路上见过常总管捧奏折呢。怎么?难道,难道去年那种事,又要来一次?”

咏棋被废,正是去年六月的事。

正月立,不足六个月就废了,丽妃一族几乎被彻底打到最底。

当时也没什么严重的原因,大家只知道因为丽妃娘娘想当皇后,结果不但没当成,把自己和儿子都搭进去了。

“可是,为什么呢?咏棋殿下斯斯文文,看起来不够厉害;但咏善殿下,瞅一眼就让人怕怕的,厉害得很,怎么他也会出事?”

“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隔壁沉默了一下。

气氛蓦地紧张起来。

“我告诉你,你可别对外面乱说。这些话传出去,我们两个都要倒霉。”

“打死也不对外说。哥,你说吧。”

声音又压得更低了。

“我也是听别人悄悄说的,最近几天,宫里好些地方传呢。先说好,这些话只传你一双耳朵。”

“哎呀,哥,你就说吧。我嘴巴紧,你是知道的。”

又是一阵沉默,仿佛说话的人要整理一下思绪。

咏临神经再粗,此时也已知事关重大,屏气凝息,尽量贴着木板等那人开口。

“这话也不知道从宫里哪头传出来的,说是咏善殿下,和咏棋殿下,那个……”

“哪个?”

“笨啊。”那年长地低骂一声,“在床上抱着滚的,还能是哪个?”

隔壁的咏临,骤然一震。

“不会吧?他们不是兄弟吗?”

“兄弟又怎样?反正不是一个娘。皇宫里面这种事多呢,你再待上个三十年就明白了。反正在太子殿里乱来,好像事情漏了风,传到皇上耳朵里去了。对了,你听说了没有?太子殿下去给皇上请安,给皇上挡了呢,在走廊下面喝西北风。后来还磕头磕出一脑袋的血,咏善殿下在皇上面前哭得像泪人似的,说是咏棋殿下勾引了他,一时胡涂才做了傻事……”

砰!

猛地一声巨响,身后薄木板门被人从中间踢成了两半。

交头接耳的两人齐齐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人拎着衣领扯出格子,狠狠掷在地上。

两个内侍被摔得七荤八素,在地上滚了几滚,抬起头一看,咏临气得发红的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双手叉腰,居高临下,狰狞如索命罗剎。

两人怎料到大雪天的会在这里碰上这位三皇子,吓得魂飞魄散,跪下叫道:“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咏临恶狠狠地把那年长的踢了个觔斗,又拽他过来在自己面前跪了,咬牙切齿道:“饶命?你诬蔑我两个哥哥,什么烂话都说了,还敢要我饶命?走,见我母亲去!”拉着那人衣领就往外拽。

那内侍知道到了淑妃面前必死无疑,哪里敢去,跪在地上不肯起来,浑身颤栗地磕头求饶,“小的不敢诬蔑,小的也只是听别人说的,殿下,你饶了小的这一遭,以后小的一个字都不敢乱说了!殿下饶命,饶命啊!”

那年纪小的也浑身打颤,爬过来抱着咏临的大腿不放,哭着央道:“殿下,殿下,我们哥俩胡涂,你饶我们一命……”

“你刚刚说的什么?”

“再不敢说了!真的不敢了!”

“混蛋!”咏临把抱着他大腿的小内侍踹到一边,抓着那年纪大的抽了一耳光,“给我说!仔仔细细说清楚!敢瞒一个字,我生撕了你!”

他在下面人心目中向来是个和善开朗的角色,从来没露过这种仿佛要杀人的狠样。一个耳光下去,年长的内侍脸颊顿时肿起半边,眼看要被咏临抓到淑妃面前处置,还不如在咏临面前坦白从宽,说不定还能有一线生机,拼命磕头道:“是是!小的都说,什么都说,殿下听我说,听我说……”

“说!”

“刚才的话都是听别的人说的……”

“什么别人?讲名字!”

内侍哭丧着脸道:“殿下,这是闲聊时胡扯起来的,怎么说得清啊?宫里头内侍累了蹲一起喝水吃饭,每天都有新鲜话,真的不清楚哪句是哪个人露出来的,况且嘴巴传嘴巴,像……像那个……那个咏善殿下说是咏棋殿下勾引了他的话,小的只隐约记得是天心殿管茶水的福庆说的,他又是听谨妃宫那头的棉宝说的……”

咏临爆吼,“胡扯!谨妃宫的人,怎么会知道体仁宫里头的事?大臣们都不知道,他一个蹲角落的小内侍能知道?”

两人见他火又上来了,频频磕头,乱七八糟的附和,“是是,小的胡扯,棉宝胡说八道……”

咏临喘了一会儿粗气,才往下问:“还有呢?你们下面还有什么混账谣言?说我哥哥们坏话的?都给我说清楚!”

“没有了,没有了。”

“瞒着我是不是?我懒得和你们啰嗦。走!让我母亲审你们去!”

“不不!殿下,殿下,我说,我说啊!”

“快说!”

“宫里的话向来传得多,不过都没有实据,也不知道谁开始瞎说的。有的说……说咏棋殿下昔日都不把咏善殿下看眼里的,现在瞧咏善殿下当了太子,就沾上去了,好图个后路,盼着东山再起:还有的说……”那内侍怯怯地看了咏临一眼,结结巴巴,“……说咏棋殿下长得实在太好了,和丽妃娘娘一个样,难免有爱男色的喜欢,咏善殿下对女人好像没什么兴趣,也没见过他……”

咏临见他说一半又停了,怒气冲冲地问:“没见过他什么?说!不说我踢死你!”提起脚往他身上狠狠踹了几下。

那内侍被他踢倒在地,只好抱着头哭道:“我说!我说!那些人说,咏善殿下身边美貌侍女那么多,都没见过咏善殿下有特别喜欢哪个,说不定咏善殿下就是个爱男色的,刚好咏棋殿下模样好……殿下饶命啊!这些不是小的造谣,只是小的无意听来的……”

“还有呢?说!”

“还有就是……就是说丽妃娘娘入了冷宫,淑妃娘娘还不解恨,就指使咏善殿下帮母亲出一口气,把咏棋殿下给……给那个了……”

“还有!”

“这这……也……也有人说,是咏善殿下自己看上了咏棋殿下,从前弄不到手,现在咏棋殿下无权无势,刚好可以弄来乐乐,大概早在内惩院就……就那个了。在内惩院觉得不方便,所以又把咏棋殿下弄到了太子殿,每天晚上暖被窝,哎呀!殿下您别打,别打!小的该死,小的自己动手掌嘴!殿下,这些话小的只是不小心听见的,真的下是小的自己造出来的……”杀猪般求饶起来。

“还有!”

“还有……还有的说,不但咏善殿下,连咏临殿下您……您……您也……”

咏临牙都快磨碎了,狠狠问:“我也什么?说!”

那内侍看他争头捏得几乎出血,生怕他真的一动手就往死里打,只好豁出去继续坦白,“还有风声说这事殿下您也有份,孪生兄弟两人,一起囧乱大哥来着,所以您才天天往太子殿跔得动……”

咏临怒火中烧,弯腰把那人拎着衣领拽起来,左右开弓抽了他几个嘴巴,打得嘴角鲜血淋漓,眼里喷着火吼道:“我母亲是天子亲封的淑妃!就连丽妃,如今虽在冷宫,也比你们尊贵百倍!我们兄弟是天子血脉!金枝玉叶!一个个干干净净!居然被你这种下贱东西污三秽四的糟蹋?传这种十恶不赦的谣言?你该死!”

“殿下,殿下饶命!殿下您饶了我,是您逼我说的呀!”

两人又是磕头,又是抱着咏临的腿央求。

咏临厌恶地把他们两个都踢了个觔斗,喝道:“别让我再瞧见你们!”

连多待一刻都嫌邋遢似的往外走,一脚把外面的木门也踹个稀烂。

时间早过了晌午,外面风雪正大,咏临无心理会交给图南的赌局,更没空把赌桌上自己的东西收回来,独自一人,汹汹地直朝太子殿走。

积雪满地,经过这么半日,雪层又厚了一点,咏临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铺头盖脸的冷风打过来,让他脑子里的怒火消下去了点,但立即,又有一种凉浸浸的东西,猛地从脚底窜了上来,冻得他脚步一滞。

刚才的谣言,九成九是下面人吃饱了撑着,胡说八道,居心不良编造皇子们的丑事,下道德地讨个乐子。

只是,他忽然之间,却想起了内惩院里自己把咏善大腿上扎了一刀的那天。

当时,咏棋哥哥那个眼神表情……

还有,为什么咏善哥哥要拿烙铁对付咏棋哥哥?说是奉旨审问,迫不得已动刑,如今想起来,咏善哥哥是太子,咏棋哥哥又是兄弟,就算奉了父皇严命,不得不用刑,也不该亲自动手。

“不会的。”咏临用力地摇了摇头,像要把脑子里面的怪念头都丢出去。

可另一个疑惑又不打招呼地钻了进来。

他去内惩院看咏棋哥哥,为什么咏善哥哥不高兴呢?

为什么咏善哥哥下令要内惩院的人下许他进去?

为什么母亲也劝自己暂时不要见?难道这事,母亲也知道?

他帮咏棋哥哥送信给丽妃,咏善哥哥气成那样……

匆匆的脚步,慢了下来。

咏临越走越沉重,越觉得不安,仿佛忽然发现心里面藏了十几条冬眠的毒蛇,醒过来了正乱钻着打算在哪咬上一口。

他打死也不相信,但每一步下去,每一个的疑点都好像更清晰了,拼了命也开解不了困惑之处。

咏临这辈子都没尝过这种煎熬滋味,指甲不知不觉中全掐进了肉里,也不知道疼。

他一会儿想这是谣言,绝对的诬蔑,应该严查,一会儿觉得不该严查,虽然是谣言,但谣言止于智者,这是咏善哥哥常说的话,不理会,很快会过去。

可谣言如果传开呢?

谣言可以杀人,这话咏善哥哥没有怎么说过,但母亲却是经常提的。往常听着不在意,此刻想起来,真的分量十足。

如果这不全是谣言呢?

咏棋哥哥从前和咏善哥哥并不亲近,怎么忽然就好成那个样了?

怎么咏善哥哥刚刚审完了案子,咏棋哥哥一点也不见外,就肯住进太子殿?

如果咏善哥哥真的对咏棋哥哥……

他对咏棋哥哥动烙铁,把咏棋哥哥的脖子都烙伤了,是因为咏棋哥哥不答应那事!?

咏临大恨自己的脑子,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往那个不可能的地方想,而且越想越真,联系起最近的种种怪事,甚至可以说是豁然开朗。

可恶的豁然开朗!

咏临喃喃咒骂,一个劲挠自己的头,把宫女们悉心替他梳好的头发弄得乱七八糟,恨不得把自己的头盖打开,把那些讨厌的念头用刀子挖出来才好!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一切都是谣言?

去找父皇?不行,父皇病着,而且如果父皇知道了,会怪罪咏善哥哥,说不定还连累咏棋哥哥。

找母亲?也许可以问母亲。他想了一会儿又摇头,不行,这是兄弟间的事。

问咏善哥哥?如果不是,咏善哥哥一定大怒,咏棋哥哥也会尴尬死了,以后大家兄弟都不用见面了。

如果是。

如果真的是这么一回事……

咏临心乱如麻,真想找根棍子把自己给敲晕算了。偌大皇宫,他不知道该找谁去,隐隐约约知道事情很大,不过如果只是谣言,又应该只是一件不必在意的小事吧?到底是大事还是小事?

唯一确定的是,绝不能传开来。

忽然,他惊觉似的顿住脚,抬头往前看。

太子殿熟悉的檐角出现在视野中。

咏临又努力思索了片刻,最后,豁出去般咬了咬牙。

要他不声张,当没听过这回事,憋也要憋死。

他迈开大步,朝太子殿走去。

常得富正在太子殿,看见咏临冒着风雪来了,赶紧溜下台阶亲自迎接,笑嘻嘻道:“殿下真是从小骑马射箭的好身子,这么大的雪也不坐暖轿,走在雪上威风凛凛的就来了……”

“我咏善哥哥呢?”

“太子殿下记挂着皇上的病,上过王太傅的课就过去体仁宫请安了。”

“那咏棋哥哥呢?他总在吧?”

“咏棋殿下?”常得富略微诧异地打量着咏临不同寻常的脸色,“咏棋殿下最近身子不好,听课听累了,在房里小睡呢,殿下!您等小的通报一声……”

咏临一边朝咏棋的寝房里走,一边丢下话,“用不着你。我有点事要问哥哥,咱们兄弟的事,别不长眼睛地跟进来。”

咏棋说要小睡,其实并没有睡。

王太傅“物竞天择”四个字,搅得他心里沉沉的,顶着胃一样,说不出的难受。

谁是圣人?谁是老虎?谁又是兔子?

豺狼又是哪些呢?

大家说话都像猜谜似的,他听出了几分,却无法彻底弄清楚,依稀明白自己大概就是兔子了。

若真说他是兔子,他也认了。

自己从没想过害人,论本事,自己确实不如咏善,真的物竞天择,父皇废了自己,改立咏善,说得过去。

他甚至连不甘心的想法都没有。

谁想当太子?至少他不想。

当太子一点也不好,每天被管束着,一点错都不能有,说句话都要斟酌,一个字的错都会被人挑剔出来。

他当几个月的太子,每天被母亲丽妃教训得战战兢兢,一言一行都要听母亲的,仍不能让母亲满意。

“咏棋,你知不知道自己肩上担着多少人的身家xing命?”

“你再不刚强些,可怎么好?母亲都被你急死了。”

“多讨好你父皇,顺着你父皇的意思说话,记着,不管什么事,你都顺着你父皇,太子该有太子的样子。要逆着你父皇,他就会觉得你当了太子,骄横了,这可是要命的事。”

当太子才是要命的事……

担惊受怕,不知何时被人在背后捅刀子,或者父皇随时看你不顺眼,就给你下一道废位诏书。

一旦废了,打入死牢或者打发去封地软禁,就瞧父皇的心情了。

这样过日子,连普通皇子都不如。

咏棋苦思冥想,就是不明白。

不明白老虎为什么护着兔子,更不明白为什么老虎护着兔子,就两个都活不成?

为什么兔子就不能有条活路?

兔子。

兔子只吃草,不伤人,安安静静躲草丛里面待着,怎么就得罪尽了天下人?

咏棋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又软又厚的被子,也是心乱如麻。

忽然想起来,他不该是兔子,兔子是不害人的。

可母亲要他去害咏善,偷咏善的东西。

母亲被淑妃威胁,就指望唯一的儿子把这东西弄到手,赖以自保,活一条xing命。

他已经答应了,不能不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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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咏善今天还拉着他的手,和他说许多贴心话,亲昵地喊他哥哥。

“哥哥心里要是还没有我,我就再没有什么盼头了。”

每次想起咏善这句话,他的心头就要猛地颤一颤,甚至连手都会忍不住狠抖一下。

有时候,咏棋真恨极了自己不会撒谎。

不会撒谎,所以也看不出别人是不是在撒谎,母亲丽妃那双犀利的眼睛,怎么就没传给自己?

他知道身边的人常常撒谎,宫里没有不撒谎的人,连咏临这弟弟,过去也常随口胡说逗他玩,自己还常常当真。

难道真是因为不足月而生,先天就比别人少了点什么?

咏善呢?到底是不是撒谎?

如果是真的,那真的太令人难以置信了,咏善那人,从前一点都看不出来;如果是真的,那他过去也藏得太好了,面上那么凶狠,冷冰冰的,根本就不记得他有那么一点点好感的示意。足以证明咏善城府深,而且很会骗人,一骗就是十几年。

如果是假的……

咏棋轻轻叹了一口气,如果是假的,那就是假的了。

就算是假的,他也看不出来,可心底多多少少想相信那是真的。

不过,相信也没用,真的就更糟,谁也不会答允他们在一起,太子和前太子,那算什么?而且还是兄弟!

谁都不会答应的!

还有,那么自己呢?

自己到底对咏善是个什么心思?

到底有没有别的心思?

咏棋脑子里的泡泡浮了又破,破了又有新的浮起来,泡沫飞溅,打得思绪湿答答的,却找不到任何答案。

咏善对自己到底有什么打算,他绝对弄不明白了。

不过,连自己对咏善有什么打算都不明白,连他也难免鄙视起自己来。

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他抓着胸前的衣襟,彷佛要把心窝掏出来看看,看明白乱成一团的心里到底写了什么,这么若隐若现,连他这个当事人自己都被弄胡涂了

指尖隔着衣服压在胸前的感觉,却忽然唤起别的回忆。咏棋猝不及防地想起了咏善指尖在自己身上游走的滋味,不容反抗,高高在上地宣布所有权,令人心惊胆颤的囧囧,却又很热很热。

这种念头竟然会在独自一人的时候冒出来,实在是下流的罪过!

咏棋满脸都红透了。

耳边传来房门被推开的声音,他像见不得人的心事被人窥知了一样,猛地从床上坐起身,警惕地看着房门。

“咏临?”咏棋看清楚不速之客的脸,才放松了一点,“你怎么来了?”

咏临关了门,转过身面对着他,出奇的沉默。

比墨还黑的眼眸极大的瞪着,带着一种少见的严肃和狐疑,盯得咏棋浑身不自六口。

咏棋在被窝里,只穿了单衣,他挪动一下身子,把滑下去的被子拉到肩上,低头去找自己脱xia的外套,搭讪着道:“你找咏善吗?他去体仁宫了,向父皇请安。我本来也要去的,但因为正被责令反省己过,不得擅出,只好请咏善代我向父皇请安,希望他老人家身体早点安康……”

“哥哥的伤好了没有?”咏临忽然粗声粗气截断他的话。

咏棋奇怪的抬头,“什么伤?哦,你是说脖子上的伤吗?全好了,幸亏治得及时,药又都是宫里最好的。”

咏临走过来,一只膝盖压到床上,朝咏棋靠过来,“我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

“我就要看!”

他一摆出执拗的牛脾气,咏棋就拿这个最心爱的弟弟没办法了,只好把头仰了仰,让他看看脖子上愈合的伤疤,“看见了吧?就只剩一点小印子。”

“这是什么?”咏临忽然用指头在他肩窝处一按,变了声调,“谁弄的?”

咏棋大惊。

赶紧低头,却因为视线阻碍,看不见咏临指的是什么东西。

不过听咏临的声音,猜也猜到他看见了什么。这些痕迹浑身都是,本来不会被人看见,偏偏躺在床上外衣都脱了,咏善临去前,为了让他睡舒服点,还把白色亵衣的领口拉松了点,说是不拘束,血行得旺,人会更暖和。

害得肩膀半露,居然惹起了咏临的疑心。

“没什么,大概是不知什么时候赠了一下。”

咏棋慌慌张张,要把衣领拢起来。

“赠的?我不信!”咏临脸色早就变了,看见咏棋要拢衣,更深信不疑自己看到的痕迹确实如自己想的那样,抓住咏棋的手腕,一手就去扯咏棋身上的衣服。

“咏临,你干什么?放手!”

“我不放!我要看明白!”

嗤!白色绸衣几乎被咏临从中间拉开个口子。

布料从肩膀到大半胸膛中分开来,暴露出肌肤上处处红点咬痕吻痕。

咏临像给人抽了一个耳光似的,骤然僵硬片刻,又猛地握住了正往床角退的咏棋的肩膀,拼命摇晃着喝问:“这是谁干的?是不是咏善哥哥干的?是不是?”

“咏临,你放手,你别问……”

“我偏问!偏要问!”咏临对着咏棋大吼,“你身子这些印子都是咏善哥哥弄的,是不是真的?你说话啊!哥哥,你快点说啊!你快说!”

他吼得屋顶都簌簌发抖了。

常得富早就察觉不对劲,守在门外不敢离开,听见里面吵起来,急得团团转。

咏临是咏善的孪生弟弟,虽然调皮捣蛋,常常挨骂,却是淑妃和咏善一力保护的小雏鹰,向来纵容宠溺的。咏临进门前,可是恶狠狠的警告过不许入内。

得罪了咏临,不但等于得罪淑妃,多半也让咏善不高兴,他常得富以后就不用混饭吃了。

但咏临现在吼的那个咏棋,同样也是咏善的命根。

常得富听见咏临在里面咆哮,说的话还和皇子们极囧囧的事有关,自己掺和进去,简直就是飞蛾扑火。

但是不掺和,咏棋有一点损伤,自己也要完蛋大吉。

偏偏咏善又出去了。

常得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想来想去,还是一咬牙推门进去,拉着咏临的手道:“殿下,您有话慢慢说,都是兄弟。”

手上不敢用力,一边劝,一边眼睛不经意就扫到了咏棋被扯开衣服的上身,斑斑点点囧囧痕迹,罪证似的明显。

糟了!不该看的居然都看见了!

常得富赶紧移开视线,看着脚尖,还要拉着咏临,“都是兄弟,万事好商量,殿下,您别惊着咏棋殿下,他的病才好些,太子殿下说了……”

“滚开!去你的假惺惺猫哭耗子!”咏临力气大,何况怒火正旺,一甩手就把常得富挥到了房门边上,“别以为我是傻子!你是太子殿总管,这事少不了有你一份!我咏棋哥哥虽然被废了,怎么说也是皇子,你们就敢奉承着新太子合伙糟蹋他?等着!内惩院里出了什么事,我迟早全查出来,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他本来还要赶过去踹常得富两脚狠的,想起咏棋还在,没再理会常得富,扭回头,爬上床把缩到里面的咏棋粗鲁地抓了出来,急切地道:“哥哥遭了这种事,为什么竟不和我说?哥哥也太错疑了我。我和他虽然是孪生兄弟,也不会合着他来做这种没人伦的事。要是哥哥早点和我说,也不至于这些日子都……”

咏棋无地自容,羞愧得几乎无法呼吸,一个劲躲着他。

咏临看见他那样子,顿时懊悔,改口安慰道:“不干哥哥的事,是我不好,没护好哥哥。我没脑子!上次在内惩院看见他拿烙铁逼你,我就该起疑心,我是个混球!”

一扬手,居然自己甩了自己一记清脆的耳光。

“是我害哥哥这些日子吃苦的,我混帐,压根不知道哥哥被糟蹋成这样,身上尽是伤,还糊里胡涂和你们一块喝酒……”

“别……别说了!”

“好,我不说.哥哥别怕,我这就带哥哥走,到了母亲那里,我天天看着哥哥,看谁敢碰哥哥一根头发。”

“我不去!你走开!”

咏临一愣,张口就问:“为什么不去?难道像他们说的,哥哥是看中他当了太子,自己投怀送抱的?”

咏棋几乎气晕过去,嘶哑着嗓子问:“你……你说什么?”

“是我不对,我说错了。”咏临立即软了,焦急地道:“我知道哥哥不是这样的人,哥哥是被他修理怕了。我知道咏善哥哥,要什么定要弄到手的,他一定在内惩院里折腾你了!哥哥快跟我走,你要还是害怕,最多我禀告了母亲,让母亲来教训他。不!我告诉父皇去!让父皇给哥哥主持公道!他这么无耻,我也看不起他!哥哥,你跟我走!”

“我哪也不去!”

“不行,你一定要走!”

咏棋拼命闪躲逃避,咏临执拗地要把咏棋从床上抓出来,又不敢把咏棋弄伤。

两兄弟闹成一团,常得富又连滚带爬地过来抱咏临的腰,被咏临踢了一脚重的,跌在地上几乎背过气去。

外面的人都听过咏临的警告,听见了动静也不敢擅入。

常得富是太子殿总管,这时候本应该高声唤人。

但现在纠缠的是咏临和咏棋,两个人都不可得罪,况且咏棋这活色生香,衣裳半掩的模样,众人齐闯进来,什么丑事都揭了。

太子吃醋还是小事一桩,但若把脸皮薄的咏棋逼得自寻短见,自己也就成了个陪葬的。

常得富欲哭无泪,不能叫人,自己再孤身上去,恐怕唯一的下场也就是被咏临活活打死,如今之计只有赶快搬救兵。

这事非太子解决不可,他横了心,使出吃奶的劲爬起来出门,要赶紧把咏善从体仁宫十万火急找回来。

刚巧,咏善的暖轿正到了太子殿门口。

今日去向炎帝请安,又被拦在门外,说炎帝病中需要休养,谁都不见。不但遇到闭门羹,这次连站着等都不允了,内侍出来替炎帝传话,“皇上口谕,太子别在外面站着,快点回自己的地方去,你这样站着吹风,不爱惜父母给的身子,也是不孝。”

咏善当时听了,心就微微一沉,知道后面的境况恐怕更艰难了。

说不定这鹅毛大雪后面,已有一场雷霆霹雳酝酿着准备款待自己。

他这太子的权力全来自父皇,一旦失爱,后果不堪设想。

怀着沉重的心绪,刚刚才下轿,常得富就猛地扑了过来,气喘吁吁道:“殿下!殿下!不得了啦!咏临殿下他……他和咏棋殿下他……他们……”

门前人多,后面的话居然一时想不出适当的词代替,急得常得富干瞪眼,颤着手往里面拼命指。

咏善骤然一惊。

他反应出奇的快,立即抛开追问常得富的念头,出笼猛虎一样腾地往里面冲。

未到房前,听见里面咏临的怒吼和咏棋哽咽嘶哑的声音。

“跟我走!你过来!”

“你放手!咏临,你别扯!我求你了……”

咏善血管炸开来,一脚踢开房门,高声喝道:“咏临,你干什么?”视线直射床上。

咏棋上衣都被扯开了,赤囧着胸膛在床中簌簌发抖,肌肤上红青紫瘀痕怵目惊心,手腕已被抓出几道乌黑,看得咏善目皆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