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那人恭敬地躬身示礼。
楚璃顺声而看,他身姿高拔挺立,眉目峻冷,目光高远,俨然就是另一个上官烨!
在上官烨养伤的这段日子里,楚璃从秘卫中挑选了一名与上官烨身姿、轮廓甚至眉目都有几分相近的人,将他安排在偏殿当值,他的任务只有一个,模仿上官烨。
这名属下算是一位奇人,口技了得,有出众的模仿能力,上官烨的声音学出七成不成问题,虽有一些神采不得,应付一下总不成问题。
属下习得上官烨平日的神态语气,再加上高超的化妆术,哪怕熟人,不留心观察也会被糊弄过去。
楚璃吩咐道:“此刻起,你就是上官烨。即刻带上我与太傅共签的公文,以清理门户之名南下,上官家那帮门生最近太过嚣张,你去之后,该抓的抓,该杀的杀,记住保护自已,暂时不要回来。”
“大婚之日将近,这个时机属下南下,会不会引起大动荡,让人生疑?”
“对外说‘上官烨’在大婚之前可以赶回就好。我只能拖到这时动手,是生是死在此一举。”她道:“哪怕别人质疑,也只能由他们去,你留在宫中才更危险。”
“主人是说……”
楚璃冷眼迫停他的话,因她一脸血色,那记代表警告的目光显得尤其凶狠。
“所有的计划,都已经开始了。”
……
无忧府,后花园凉亭。
白釉蓝底的茶杯在无忧手中被生生捏碎,残渣割进他的手指,鲜血淋漓。
“开始了?”他惊愕的眸子抬起,死死地看进杨怀新眼中。
杨怀新悠然自得地给自已斟着茶水,笑得阴险莫测,“她布署到今日,早憋着一股劲要把上官家连根拔除,哪怕急切,却也是必行之举了。”
视线停在无忧流血的手上,“无忧,你是不是也喜欢殿下?到底是个年轻人,血气方刚的。”
他喜欢么?
很喜欢。早在无忧第一次见到楚璃时,她便在无忧的心头扎下根,这些年,她在无忧心中的位置如疯长的野草,一日日地多了起来。
他随意拿一块手帕包住受伤的手指,未对杨怀新的问题作答。
“殿下如何稳住大陈不乱?”
杨怀新喝着茶,笑道:“用上官淳囤积的财宝拉拢各地大将,那帮人本就唯上官烨马首是瞻,只要他们不听命于上官家其他人,对殿下便是莫大益处。”
“防的是成国公。”
“不错,目前假扮上官烨的人正在南下,用财物稳住那帮带兵的将军后,至少在上官烨死讯未传出之前,那帮将军不会哗变。”
“可是,大婚之日,若上官烨不回来,殿下如何跟百官交代?”
杨怀新不屑地抽出一个冷笑,“她不用给任何人交代,因为她已经打算在大婚日之前,摆平上官北。”
无忧不思议地盯着杨怀新,“她这是在冒险。”
“是,”杨怀新皮笑肉不笑,“她只有冒险。”
……
怡凤宫,寝殿。
阿年看看桌子上不曾动过的晚膳,心疼地叹了一口气。
自从上官烨被抓,接连两日她食不入腹,睡不安寝,人本就瘦弱,如今看来更是纸片一般。
阿年说话不敢大声,生怕将她吹飞了似的。
“阿年,这些饭食赏了吧,我没胃口。”
“殿下可不能再折腾自已了,”阿年听言立时跪倒,拉着她的衣角恳求道,“您行行好饶了奴才吧,奴才见主子整日不吃不喝,比杀了奴才还要让奴才难过,您权当为了奴才这条小命,委屈自已少吃一点,若真折腾坏了,奴才万死也赎不清这身罪孽啊!”
“阿年有心了,我吃不下去。”她用手拿开自已的衣角,径直走向内室,像一个失去灵魂的行尸走肉。
关押上官烨后,一切动作都开始了。
因为她手上有上官烨令信,可以把宫禁控制在手中,冒牌上官烨去了江南,在所有人的认知中,上官烨目前正在南下的路上,所以暂时不会有人怀疑她,她也是安全的。
现在小范围活动,隐蔽性高,一旦事情蔓延,她的目的便瞒不住,到时才是针锋对麦芒的时候。
她把这场豪赌,建立在让上官烨消失的基础上,每每想到上官烨予自已的照拂,她心如刀割。
楚璃刚撩起内室门前的帘子,听见身后有人开言:“阿年,你先下去吧。”
是楚凤颜。
阿年担心地看了楚璃一眼,依言退下。
“你没有去看上官烨,真是难得。”楚凤颜永远是一副冷傲和嘲弄的调子,仿佛她和颜悦色说话,会降了长公主的威严那般。
“不难得,我跟他在一起八年,偶尔不见有什么稀奇,倒是轻松了一大截。”
可事实上她心里有多空洞,有多迷茫,唯有她自已清楚。
她像被放在了带针的板上,身子一点点地沉下去,那针一便一点点地从身体上刺入,时时刻刻。
辗转反侧,痛入骨髓。
楚凤颜端坐下去,看着她的背影笑道:“上官烨知悉大陈所有事,那些世家们控制群臣的手段层出不穷,他的手上不乏百官秘辛,亦最懂上官家死穴,如果你能把这些线索弄到手,更容易成事,免得你孤掌难鸣,到时候被上官家扳回一局。”
“这是秘卫的事,用不着把主意打在上官烨身上,他不会说。”
“说的不错,但你既然不打算从他身上得到什么,那何必再留着他的命呢?”楚凤颜敲敲桌子,尖长的指甲扣得桌面当当作响,“你整日食不下咽,好像在为谁吊丧一样,上官烨不是还没死么。”
“你那么希望上官烨死?”问完她才发现,不过是多此一问。
楚凤颜想上官烨死,在楚凤颜的以为里,只有上官烨死了,才能解开楚家被操控多年的怨气,并绝了楚璃的念想。
“不然留着他,拖到你有一天不忍心了,又念起他的好来,岂不是前功尽弃?”楚凤颜鄙夷地道:“你看你现在,摆着一张要死不活的脸,生怕别人看不出你最近出了异常,这样下去,迟早会自露马脚。你没有退路了,但凡你放松半点,上官家的人便会将你置于死地。”
楚璃背对姑姑,与其说不想看见姑姑的脸,不如说她不想用这张憔悴的脸去面对姑姑。
为一个男人堕落、放任,在姑姑看来是极其窝囊的表现,会遭到她的鄙视和唾弃。
“我想过,如果我失败了,他们会把我凌迟还是五马分尸,我这么坏,一定会死得异常凄惨吧,”她似想到什么,慢慢地扯开笑容:“可我还不想死。”
楚凤颜释然一笑,拿筷子敲了敲碗沿,“既然不想死,过来吃饭。”
……
皇宫上下上官烨无不渗透,若说宫中哪里是楚璃的绝对范围,秘牢算一个。
这是由一条先皇口耳相传的秘道改建,秘牢中的侍卫也皆是秘卫中人,秘牢内外两方天地,互不干涉,保密性极高。
据楚璃所知,被关进来的人没有一个活着走出这里,不知是否也预示着某人的结局。
一面金牌亮在看守眼前。
秘牢中的侍卫们齐唰唰跪了一地。
“前天送进来的犯人,关在哪里?”
一名侍卫上前,带楚璃向秘牢纵深处走去。
由于改建自通道,入往牢房的走道逼仄阴湿,楚璃只是走进,便觉一股沉闷气息冲入鼻端,空气重到令人窒息。
秘牢中死一般地安静,仿佛不见生灵的绝地,甚至一丝脚步声也无。
这让她变得如同鬼魅。
这时,一个狰狞的铁链声响,从前方的黑暗里传来。
她瘦到深陷的眼睛像被什么东西敲打,受惊一般陡得瞠起。
背在身后的手忽然紧握。
她离那个地方越来越近,脚下似乎被千斤巨石坠住那般,举步维艰。
铁链声,冷笑声,形同疯子的低吼声,一次接一次地砸在她的耳中。
走着走着,泪便湿了眼眶。
她冷笑抹去眼泪,换上一脸坚决。
“咣当,”一扇铁门打开,被两道铁链锁住的男人闻言抬头。
傲骨风神犹在,只是在她面前狼狈不堪。
等侍卫退下并关上铁门后,楚璃这才转睛向男人看去。
室内燃着两盏油灯,隐隐跳动着哔啵声,小小的光明并不能覆盖黑暗,昏黄的的光线下,上官烨的脸呈现出一片绝望的深灰色。
“我来看你了,上官烨。”楚璃淡淡地说,不带分毫感情色彩。像没有波纹的湖面,死水一摊,“这两天我吃不好,睡不着,思来想去,原来是因为这两天我才知道,我彻底失去了你。”
凌乱的发丝垂落,将他深邃骇人的目光遮去一半。
透着发丝空隙,他死死瞪向面前的女人。
从来都当她是一个未长大的少女,而今,他再也无法用同情与呵护,来面对绝情绝义的她。
“以后没有我,你自由了,”他哑着嗓音,一字一顿低沉地道:“恭喜你楚璃,你顺利摆脱了我的掌控。”
“是啊,”她负起双手,仰视正怒目相望的上官烨,以往被他这样看着,她早就认怂知错以求宽大处理,现想来她的怂包日常竟然别有趣味。
她苦心熬到今日,为的不正是今日局面?自然要恭喜的。
上官烨挣挣手上的铁链,发出一阵啷啷声响,“你以为困住我,就可以把王权收回手中,就可以高枕无忧?”
“我从没想过除去你便可以重掌王权,”她近乎自残地冷笑,“我亦重未想过这场仗我能得胜,本就是冲着鱼死网破而来,我们之间,没有胜者。”
“你报复我,何尝不是在报复自已?”
“对,我报复你们当年协助皇兄发起宫变,恨你们逼死母妃,我报复你八年来将我玩弄股掌,害我苟且活命,恨你们打着忠诚楚家的旗号,暗自窃权,让楚家名存实亡。你们绝义至此,早该想到会有人来取你们狗命。”
她桀骜地看着上官烨,莫名地眼睛胀痛起来,“我如此恨你,可我还是想看到你。”
“在一起这么多年,你早已习惯了我在身边的日子,”上官烨定定地瞧着,无伦的俊脸刻满颓废,“哪怕你口口声声说着烦我,厌我,却不得不承认,你已经离不开我了。”
“离不开你又怎样,在对你下手的时候我并没有多挣扎,只有释怀。上官烨,外面的世界会变,我的心也会变,我会重新爱上一个男人,然后把你彻底忘掉。”她走近上官烨,细心地替他拔开眼前乱发,冰凉的手指碰在他额头上时,陡地一搐。
上官烨凛凛看着她的手,“哪怕你可以借我的名义号令群臣,又能瞒到几时?”
“抱歉让你操心了,我已经找人代替你的身份,暂时出京南下,数日来,那波奏你上官家门生在南方祸害的折子,可不就是铺垫么。不仅我可以借你的名义,那个替身他也可以。”她冷冷地睨着上官烨,傲然道:“你想,如果有一天南部那边突然传出‘上官烨’的死讯,大陈会怎样?”
上官烨目光渐冷,像钩子尖上锐利的锋。
“上官烨”若传出死讯,大陈的高层们又将望风而动。上官家门生尽听上官烨命令行事,如果楚璃能先发制人,控制住国公,那么所谓的上官一脉,在上官烨死后不过是一盘散沙。
“以为这样,就能控制住局势?”
楚璃摇摇头,“不,我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这一把我压上所有,如果败了,我陪你下黄泉,我们在地下,一家三口团聚。”
一家三口……上官烨听后神情微怔,尖锐目光顿时软下几分。
他是个当父亲的人了,他最恨的女人,是他孩儿的母亲……
短暂的惊怔后他的心房陡然抽痛!
他以为稳住了楚璃,以为她不会轻举妄动,以为他们可以用婚姻与爱情来破解死局。
可他却因为爱这个女人,忘了最基本的逻辑。
死局之所以称为死局,便是它没有破解之法,无路可走,不死不休!
“上官烨你知道么,我时常在想,孩子以后会长得像谁呢,脾气像你像我?会不会以后像我这样爱玩?这还八字没一撇呢,我已经开始学习怎样当一个母亲,”她语调渐缓,抬起上官烨的下巴,语调悠悠,“我们本已是人中龙凤,我们的孩子必将是人中翘楚。”
她长睫暗垂,似有将眼中内容掠去,遗憾地道:“可惜这孩子可怜,一出生便没了父亲,或许,他连出生的机会,都没有了……”
“楚璃!”上官烨突然咬牙切齿地发出低哮,眼中赤红一片:“为了孩子,放了我!”
她不遑多让,凛凛迎视。
而下一刻,她托住上官烨的食指针扎似的一痛,手指被他咬进了口中!
他用力咬动,昔日他的疼惜与纵容全都不见,只想给她最深的疼痛!
“上官烨……”楚璃紧紧皱眉,死死咬住齿关,不放出一丝呻吟。
父皇临终前也这样咬过她,因为她那时只是一个孩子,可能在大人们看来,孩子需要疼痛来帮助记忆,所以才会有犯错后的体罚。
楚璃确实记得父皇的话了,并且至死不敢忘。
她不去反抗,权当这根手指给了上官烨,任他啃咬,“你说过,会用命来保护我们母子,现在你的话还算数么?”她看着自已鲜血淋漓的手指,冰冷的眼神像在看一出事不关己的闹剧。
“以往我闯祸,全部由你兜着,你顶多会骂我几句,最严重的不过打几下板子,然后你便会默默地帮我善后,我早拿准你的底线了,你的底线,是我。”
“只要我好好的,不管出多大的事,对你而言一概不是问题,”她忽略手上的疼,也不管愤怒的上官烨会不会把她的手指生生咬断,径自笑道:“你明白,若我扳不倒你上官家,到时你父亲逼宫,我只能带着腹中的孩子去死,你说好的护我,便成一纸空谈了。”
血顺着上官烨的嘴角流下,原来她的血也是红的,热的。
原来,她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