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处临时招待所之所以称为“临时”,是因为这个招待所不对外开放,专为来部队探亲的家属和外单位来访人员所设,平时没有人住,紧靠已婚干部家属区。临时招待所的房间与干部宿舍差不多,设施简单,每个房间除了有张双人大床,配上两床被子外,还有一张办公桌、一张小圆台和几张椅子,再没有别的家具。唯一跟干部宿舍不同的,是盥洗室设在房间里。把一间房间改成公用厨房,方便家属开伙。
姜凤旗和柴小云把池家声爱人带到三处临时招待所安顿下来。姜凤旗和柴小云一边打扫房间一边与池家声爱人闲聊,问寒嘘暖,问长问短。从池家声爱人的回答里,姜凤旗感觉池家声爱人是有文化有修养的淑女,非常通情达理。池家声爱人从她们二人言行里,也感觉部队干部热情、和气,心情也开朗起来。
姜凤旗婉转地问到池家声回老家探亲的情况,池家声爱人说:“家声是今年元旦前的十二月二十五号到家的。他回来后,说部队只准了半个月的假,住几天就要回部队的。”
柴小云打断她的话:“婚假有一个月的。”
姜凤旗也证实:“是,通常给一个月的假期。”
池家声爱人接着说:“他说只有半个月,说是办完事就走。于是,我们第二天一大早就带着双方单位开具的结婚介绍信,去公社办了结婚登记。中午,双方大人见了面。我的意见是仪式尽量简朴一些,能省尽量省,两家人合在一起吃顿饭,喝点酒,就算了。但家声父亲认为我们的婚期一拖再拖,家声的年龄又很大了,喜酒应该办得热闹一点,多办几桌,把该请的亲戚、朋友都请到。既然家声回来了,也不在乎拖上一两天,时间就选在腊月初一。家声在这方面是一窍不懂,你说啥他都说好好好,行行行。没办法,我只能答应。到了十一月二十九,就是元旦过后的五号,我到家声家去帮忙料理,因为明天就要办酒了,我担心他们家忙不过来。不一会儿,镇上的邮递员送来部队发来的一份电报,要家声立即返回部队,说是有重要任务。家声父亲坚持让家声办过喜酒、圆了房再走。家声不答应,说部队不会无缘无故打电报的,肯定有紧急战备,二话没说,拎起旅行包就走,只跟我说声‘对不起’。”
姜凤旗认真听完池家声爱人的叙说,问:“这样说来,喜酒没办成喽?”
池家声爱人说:“菜都准备了,请帖也发出去了,家声父亲是个要场面的人,坚持按时办喜酒。但是,缺了家声这个新郎官,拜堂是拜不成了,就让我拿着家声的照片,意思意思,走个过场。”
柴小云听了不觉笑了起来:“这倒很新奇,土洋结合!”
姜凤旗却很严肃,问:“后来呢?”
池家声爱人说:“家声父亲很生气,很恼火,大骂家声不忠不孝,让我打电报说他气疯了,快要死了,逼家声回来圆房。我说您这不是拉家声的后腿吗?说重了是破坏军队的战备。他就天天说,夜夜讲,后来真的生病了。没办法,我跟他说,我到部队去探亲,到部队去圆房怎么样?他才转怒为喜,又催我早点来。”
姜凤旗听明白了。“哦,有情可原,大人的心思很正常。也不能怪池家声父亲,池家声年龄的确偏大,早就应该把婚事办了。”
池家声爱人说:“本来前年就要结婚的,被他一拖再拖。与他同龄的邻居家的小孩都五六岁了,所以他父亲急死了。”
姜凤旗拉住她的手:“真是对不起,大妹子,一方面部队工作的确很忙,另一方面池家声同志对工作极端的负责任,一切以革命工作为重,把你们的婚期耽搁了,我代表部队向你道个歉。”
柴小云说:“大嫂,老池同志是我们科有名的‘工作狂’,是老先进,是我们学习的榜样,你应该为他感到高兴才是。”
池家声爱人既不激动也没反感:“其实我很理解他的,也很支持他的工作,否则也不会等到今天。就是他父亲逼着要早点抱孙子。”
“大妹子,那你这次来没有先写封信告诉池家声啊?”姜凤旗问。
池家声爱人说:“写了,信应该早到了,我告诉他今天早晨到,让他去车站接我的。结果,我下了车,等上一个多小时,也不见人影,就按他来信信封上的信箱,找到邮局,邮局说你们是保密单位,让我找你们设在市里的接待站,接待站的同志指点我坐三轮车,才找到你们这儿。”
柴小云不觉佩服起来:“大嫂还挺麻利,能找到这儿,真不容易。”
姜凤旗听了心里很沉重。她觉得作为一科之长,有责任代表部队,代表组织把干部家属接待好,照顾好。这本身是爱护干部、保护干部积极性的一项重要工作,要把温暖送到家属的心坎里,让家属理解、支持部队和干部本人的工作,更不能让家属们寒了心。尽管现在工作确实很忙,加班加点都嫌人手不够,但是,关心干部的婚姻大事,同样不能忽视。想到这里,一个为池家声补办结婚仪式和“圆房”的计划浮上心头。她安慰池家声爱人几句,让她先休息,然后把柴小云叫到外面商量起来。
姜凤旗的打算概括起来是这样几层意思:一是发动科里的能工巧匠布置新房,要让池家声和其爱人有“家”的感觉,有喜庆的气氛;二是由组织出面为他们俩举办新颖简朴的婚礼,当然,也要尊重民间习俗,办上几桌小规模的酒席,以示庆祝;三是大家凑个份子,为新房置备几样结婚用品,譬如红丝绸被面,木棉芯的枕头、枕巾,红漆带“喜”字的热水瓶、洗脸盆,开伙用的锅碗瓢盆,还有新娘、新郎披挂的红绸布,等等。柴小云说,红丝绸的被面部队小卖部不一定买得到,她倒有一条杭州的真丝红被面,上面有“七子登科”和龙凤图案,是她去年探亲时母亲送给她留着自己结婚用的,她现在还用不上,就作为礼物送给池家声。姜凤旗觉着不合适,但怕真的买不到,又同意了。姜凤旗让柴小云去科里有关组哨征求大家的意见,分头准备起来。
第二天,八科来了七八个男男女女,一齐动手,用红纸剪了“囍”字,贴在门上、窗户上、墙壁上;用彩纸扎成花球串起花带,再缀以松柏枝叶,吊挂在房间中间和四周;在房间一面墙的正中挂上毛泽东主席的半身画像。有人从山上采摘来松、柏的细枝,和已经绽开的不知名的野花,添加上用彩纸折的纸花,插在用柳条编织的篮子里,俨然一只大花篮,放在靠窗的桌上。房间里顿时春意盎然,花团锦簇。柴小云按照她老家的习俗,到家属区请来其他科已经生过儿子和女儿的王大姐,替新郎新娘缝好喜被,铺好喜床。另一些人则去采买菜肴,下厨烧洗,搬桌抹椅,找碗添筷,忙得不亦乐乎。
方根山特地交代边纪钢,无论如何、不管用什么办法,务必要让池家声早点回“新房”。边纪钢真的遵命,还不到下班时间,就把默默坐在工作台边的池家声连哄带骗地“押送”回到临时招待所。
下班了,科里各组哨派来参加婚礼的代表陆续到了,池家声咧着嘴傻笑着迎接大家,发着喜烟。他爱人也微笑着连声说“欢迎欢迎”,分发喜糖、染成红色的鸡蛋和花生瓜子。不大的新房挤得满满的。
方根山和姜凤旗来了,他俩已经分好工,一个当婚礼的司仪,一个做证婚人。
婚礼办得热热闹闹,精彩纷呈,大家喜逐颜开,纷纷祝贺,轮流敬酒。因为找不到苹果,有人就用丝线吊起一颗带壳的花生,让池家声夫妻俩同咬,名曰“夫妻默契咬(要)花生”;又有人端来脸盆,在里面倒满水,放上一只纸船,在纸船上插上两支火柴,又用白线栓上点燃的蜡烛,让池家声夫妻俩一人咬着白线的一头,共同点燃火柴,名曰“十年修得同船渡”。大家嘻嘻哈哈,插科打诨,说笑起哄。池家声被爱人领着向大家一一致谢。
闹到九点多钟,大家言犹未尽,兴致盎然,方根山劝大家早点散席,又对池家声说:“老池,明天可以休息一天,陪陪你爱人。”
有结过婚的干部过来拍拍池家声肩膀,让他夜里“悠着点”。
池家声不明就里,傻傻地笑了,“谢谢!”
宴席散了,客人走了,池家声爱人帮助池家声简单梳洗后,关门、关灯,上床睡了。
婚礼之后的第四天,柴小云又向科里二位领导报告说,池家声爱人急着要找科领导,还说看样子池家声爱人的情绪很不好,正在机要区大门外等着。方根山也很纳闷,让姜凤旗赶快去看看发生了什么。
姜凤旗来到机要区大门口,只见池家声爱人擤鼻抹泪的,情绪十分低落,就陪她走到葡萄架下,在架下竹凳上坐下。姜凤旗推测新婚夫妻可能是因为推迟了婚期啊,吃不惯部队伙食啊,或者是为了经济问题吵了架,就一股脑儿地劝解。但是池家声爱人不是摇头就是抹眼泪。在姜凤旗再三追问下,池家声爱人才断断续续、羞羞答答地告诉她:“姜科长,您是家声的领导,也是女人,您又是过来之人,应该懂得女人的心思。”她说一句,就用手绢檫檫鼻子。姜凤旗不便打断,就“嗯,是”地耐心听她说。
停了一会,池家声爱人接着说:“第一天晚上你们走了之后,我服侍他梳洗后就睡了。可是他在床上不停地翻身,我以为他多喝了酒,不舒服,问他要不要喝水,他说不渴,不用麻烦。好不容易挨到天亮,还没等我把早饭做好,他说不在家吃,到食堂去买两个馒头算了,还说给我带两只。结果,我等啊等啊,等到中午也没等到他的馒头。第二天晚上,他们组的边纪钢陪着他回来的。我烧了一桌子的菜,有他最喜欢吃的葱爆鲫鱼,还把昨天没喝完的红葡萄酒给倒上。吃饭的时候,我就看出他一副心不在焉、魂不守舍的样子,我夹菜给他,他就说句‘谢谢’,也夹一筷子菜给我。可是,夹的菜没有放到我的碗里,掉在了桌子上。后来他又夹一筷菜,看姿势是给我的,可是,到了半路上送进自己的嘴里了。”
姜凤旗听到这里,心里很想笑。忍住了。
池家声爱人又用手绢檫鼻子和眼角,继续说:“吃完饭,他没有洗脸也没有洗脚,衣服也没脱,就倒在床上。我以为他生病没力气,摸摸他的额头又不发烧,刚才吃饭吃得挺多的,怎么一会儿功夫就变了样,默不作声地躺下了?我以为他对我有意见,就问他,他说:‘别胡说!’我又问他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他说有。我就说,你说来听听,也许我能帮上你。他说要保密,不能对我说。我去厨房收拾碗筷,烧点热水,想帮他洗洗脸,檫檫脚。可是,等我忙完了走进房间,人不见了。我以为他去散步了,到外面去找,找了两个多钟头,又不能大声喊,没找到。我想,该不会在我找他的时候他已经回房间了吧?可是,进房间一看,根本没回来。结果,我一直等到天亮,他还是没有回来。到了第三天,就是昨天夜里,吃过晚饭,跟隔夜一个样,他又往床上一躺。这次我留了个心眼,去厨房收拾的时候把房门反锁了。上半夜他还是翻来覆去睡不着。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事,让我先睡。大约到了下半夜一二点钟,他居然睡得跟死猪似的,推都推不醒,把他拉到床边,半个身子都到了床沿外面,他都没有醒。真是的!谁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啊,我的命真苦啊!”
姜凤旗听到这里,心里已经明白了。池家声平时就是神神叨叨、疯疯癫癫的,满脑子想着破译密码。白天和黑夜,有人在和无人在,宿舍里和宿舍外,哪怕在会场上开会,对他来说是一个样。除非破译告一段落,大家可以明显感觉他的心情放松了,还会哼上两句京剧诸葛亮的《空城计》或者《打渔杀家》什么的。这几天池家声又遇上了难题。他爱人来之前就在苦思冥想、夜不归宿。但是,姜凤旗又不能把真相——破译密码的事直接告诉她,原因既是保密需要,又不是一二句话能说得明白的。姜凤旗只好敷衍着说,单位里工作太忙啦,可能他太累啦,等等。池家声爱人不同意,说方政委明明白白让池家声休息的,如果太累,为什么不是倒头就睡着,而是整夜不归?说到这个份上,池家声爱人再也憋不住藏在内心的疑问,更顾不得难以启齿的羞耻:“姜科长,你是过来之人,我怀疑他那个没用!”
在池家声爱人眼里,姜凤旗既是领导,说话非常稳重,看上去年龄也比自己大,肯定是结过婚了,所以称她是“过来之人”。她哪里知道姜凤旗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在“女人”的问题上还不如她。而姜凤旗对“怀疑他那个没有用”的话,压根就没想到它的真正含义,误解成她怀疑池家声工作能力不够,因此,连连说:“不,大妹子,这你就不了解了,我比你更了解他,池家声同志是很能干的,你要充分相信他!”
“姜科长,看你这话说的,什么你比我更了解?”池家声爱人的脸唰地红了。
姜凤旗一本正经地说:“是啊,在某些方面我们做领导的是比你们家属更了解他。池家声同志的工作态度和工作水平,在我们科里是一流的,这你不用怀疑。”
“哎呀!”池家声爱人这才明白姜凤旗没听懂自己的隐语,只好明说:“姜科长,你搞错了,我是说,他,他是阳痿!”
姜凤旗从没听见过这个词,更不懂男女之事,不假思索地反问:“什么阳违?他要欺骗你?阳奉阴违?更不可能,池家声不是这种人!”
池家声爱人真有点哭笑不得!再说得白一些吧,还真是说不出口;不说吧,事情不得解决,而且话已经说到这种份上了,只得硬着头皮,把话说得更明了,但又不能粗野:“这我相信,姜科长。我是说,我,嗨,我怀疑他们男人特有的那个东西没有用,不能和女人完成床第之事!他到现在连碰都没碰过我!”
这句话姜凤旗听懂了。这次轮到她脸红了。她涨红着脸,语无伦次、结结巴巴,“臊、臊死了!有、有没有用你、你怎么知道?你这妹子,看你说的,臊不臊?你又不是医生,怎么就断定他没那个用了?你不能当面锣背后鼓去问问他嘛!”
池家声爱人一听就知道这位外表上看上去既漂亮又能干的女干部在生活方面,尤其在婚姻男女方面一点都不敏感,很幼稚。她想,跟我的那个池家声没多大两样,只是表现形式不同罢了。但今天她找池家声单位领导的目的,不是仅仅为了说这些,这只是一个由头。她认准了池家声肯定是患上了不育症。否则,哪有处男见到女人不动心的?何况是三十出了头的大男人、老童男!联想到春节回家结婚办事,既然都领了结婚证了,换了别的男人,还不连夜把老婆摁在床上?可他,连抱抱啦,亲个嘴的都没有。一接到部队的电报,飞也似的跑了。到了这儿,单位领导主持了婚礼,招待所里除了他们外,空无他人,夜里静得能听见树枝长芽的声音。可是,不知道怎么的,他连摸一下啦,碰一下呀,都没有,别说是干那事了。这不是阳痿是什么?他父亲又盼着抱孙子。不同房,同不了房,哪儿来的孙子?我回去怎么见人?怎么向他父亲交代?亲友面前怎么说得清嚒!她知道军婚受法律的保护,不是儿戏,所以,她想通过部队领导去做池家声的工作,让他自己主动提出分手。没想到跟这位女科长讲这种话会这么费劲。而且,她从姜凤旗的解释和语气里,部队组织是护着池家声的。因此,她小心翼翼地用试探的话问姜凤旗:“姜科长,您是不是可以问问他,他心里究竟想什么?”
姜凤旗现在不糊涂了,“哎呀大妹子,这种事组织上怎么好去问呐?”
池家声爱人又说:“我不是让您去问那个,是问问他,嗨,怎么说呢,问问他既然不行,就分手,我不会赖着他的。”
姜凤旗听懂了,他们刚结婚就要离婚。这不行!她觉得这位大妹子思想有问题,见异思迁,心思太活,看到部队工作紧张,池家声埋头工作,就编个理由找借口,提出分手离婚。但是,她又想,大妹子是地方上的老百姓,不能用部队一套大道理去说服,何况又是婚姻大事,还是缓一缓为好,让方根山方政委去找池家声谈谈。方政委结过婚,这方面经验会多一点。心里这样想,嘴里却对池家声爱人说:“大妹子,这样,你也别急,一呢,我让方政委找池家声好好谈谈,二呢,你们小夫妻俩也敞开心扉、推心置腹地谈谈。你看这样好吗?”
池家声爱人听如此说,也只好答应:“好吧,谢谢姜科长了。”
“那你先休息,多做点菜,等着池家声回来。我先走了。”姜凤旗站起来。
池家声爱人也站了起来,说:“要不,姜科长和方政委一起到我们那里去吃顿晚饭,我就是做得不好,拿不出手。”
姜凤旗拉拉她的衣服下摆,又拉住她的手,“今天不行。改天,对,改天只要你们两个好好的,我请你们夫妻二人吃饭!”
池家声爱人问:“姜科长住在家属区哪一排呀,有空我也好去串个门。”
姜凤旗不好意思却又很大方地告诉她:“大妹子,我还没有结婚呢,你比我幸福啊!”
池家声爱人真的惊讶了,“真的呀?没结婚都当领导啦?”
姜凤旗笑了笑,“我也是被组织上赶上架的,某些方面比起你们老池来,还很欠缺。我给你大妹子说句心里话,池家声这个同志很优秀,真的,他现在大小也是个领导,将来很难说组织上会不会给他压更大的担子,你可别拖后腿哟!”
池家声爱人讷讷地说:“我不会拖他后腿的,只是——”
姜凤旗笑笑,挥挥手:“好了,别往心里去,想开点,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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