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还在下着雨。
雨不大,淅淅沥沥下着,白石小径两侧的桃花花瓣湿漉漉的,落得到处都是。
总管太监安初原亲自打着伞,引着赵曦向临竹阁走去,小太监们井然有序地跟在后面。
赵曦因为胸有成竹,面容平静,随着安初原缓步而行。
安初原温温柔柔道:“多亏王爷举荐了石先生为陛下看脉,陛下的龙体可比先前康泰了呢!”
“辛苦安公公了,”赵曦淡然一笑,道,“安琳在薛玉麾下,甚是妥当,安公公请勿挂念!”
安初原闻言,脸上浮现府忧虑之色,低着头悄悄叹了口气,引着赵曦进了临竹阁。
人皆如此,既想让孩子有一个好前程,却又舍不得孩子受一丝罪。
这么久没进宫了,赵曦发现细雨中的临竹阁依旧是往日模样——竹林翠绿,楼阁凌空,四面通透,绿纱薄透,细雨微风中,层层绿纱轻轻飘荡着,映着雨中青翠欲滴的竹林,美得犹如仙境。
靠南的雕花长窗前摆放着御座,正安帝正坐在御座上品茶,旁边的赤金香炉中香烟袅袅,檀香的气味弥漫着。
赵曦进去之后,端端正正行礼:“儿臣见过父皇。”
正安帝声音虚弱:“阿曦,过来让朕看看……”
赵曦起身,安静地走到正安帝身前,俊脸依旧没有一丝表情。
正安帝勉强抬手拍了拍左手边的扶手,示意赵曦在他左手边坐下。
赵曦默默坐了下来。
方才的几个动作似乎耗尽了正安帝的气力,他软软靠回身后的明黄软枕,凝视着赵曦——这么久没见,赵曦似乎一点都没变……不,还是变了些,他身上少年的稚气渐渐消退,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了。
正安帝见赵曦神情,便知道赵曦还记恨自己颁布旨意,让他在中牟思过。
他垂下眼帘,想了想,轻轻问赵曦:“阿曦,你可愿意回甘州?”
赵曦闻言,顿时心跳有些加速。
他悄悄握紧藏在衣袖内的拳头,竭力稳住自己,抬眼看向正安帝:“父皇,这是何意?”
正安帝竭力伸手,把旁边小几上的一摞文书递给了赵曦:“你看看吧!”
赵曦虽然早知这些文书的内容是什么了,却依旧装模作样认真地看了一遍,然后一脸震惊看向正安帝:“父皇,西北——”
正安帝悲悯地看着赵曦,心道:这孩子还是有些嫩啊,戏演得还不够逼真,殊不知,“大智若愚,大巧若拙”,他演得有些过了。
他喘了口气,咳嗽了几下,这才道:“西夏大将李述评联合北辽耶律允进攻西北……”
李述评是当年西夏王的长子,一向骁勇善战,屡次率军进犯大宋。
赵曦起身,做出心事重重的模样,沉声道:“父皇,儿臣愿为我大宋解决西夏北辽大患!”
正安帝此时力气耗尽,他示意赵曦过去,握住赵曦的手,低声道:“好好经营西北,我把连州和肃州也给你……”
无论赵旭还是赵曦,都是他的儿子,这两个儿子他都想保全,唯有让赵曦离开大宋的政治中心,山高水远边陲称王方能同时保全赵旭和赵曦这两个儿子。……
赵曦脸色苍白,凤眼中带着一抹倔强,看着这个怕是不久于人世的男人——他的生身之父。
正安帝闭上眼睛,声音嘶哑:“阿曦,走吧……”远远地离开吧!
赵曦面无表情疾步而行走出了宫门。
身披暗青油布斗篷的林贞和赵敏紧紧跟着他为他打着伞。
正在这时,一群穿着黑色油布斗篷的人迎面走了过来,一下子挡在了赵曦的面前。
赵曦停住脚步,抬眼看了过去。
林贞和赵敏的手轻轻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随时准备拔出。
那群穿着黑色油布斗篷的人中间走出了一个高挑的身影。
他径直走到赵曦面前,懒洋洋伸手去掉头上的兜帽,桃花眼中总似蕴含着笑意,笑微微看着赵曦:“三弟!”
原来是当今监国,皇太子殿下赵旭!
赵曦垂下眼帘拱手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行罢礼,他抬头看着赵旭,凤眼微眯,仰月唇紧紧抿着,浑身散发着逼人的寒意。
赵旭缓缓前行,逼近赵曦。
赵曦屹立不动,丝毫没有退让之意。
赵旭微微一笑,走到赵曦左侧,与赵曦错身而立,低声道:“三弟,你设的好局!”
赵曦淡淡道:“臣弟听不懂殿下在说什么!”
赵旭冷笑一声,越过赵曦向宫门方向而去,雨中传来了他的声音:“三弟,走着瞧吧!”
赵旭的声音很好听,在雨中听来,清泠泠的,似乎带着玉碎的余韵。
赵曦静立片刻,抬腿向前走去。
愿赌服输。
他既然做出了选择,就不会再后悔,就会坚定地走下去。
雨一直在下。
蜀葵缓步走到廊下,隔着栏杆看着雨中盛开的桃花,伸手拉了一枝凑到眼前看,发现桃花花瓣被雨打得有些零落,不由在心中叹了口气。
正在这时,一阵急促的木屐声由远而近。
蜀葵抬头一看,发现是妙真。
妙真见蜀葵就在廊下,忙禀报道:“姨娘,玉姑娘求见!”
蜀葵有些诧异,心道:玉繁珠还没搬走几天呢,怎么就回来了呢?
她微微一笑,道:“请玉姑娘进来吧!”
玉繁珠很快便带着香草进来了。
蜀葵俏生生立在廊下迎接。
她今日梳着利落的桃心髻,簪了支碧玉簪,身上穿着天青色窄袖衣和湖蓝色绣花长裙,愈发显得清澈动人。
见到蜀葵似乎愈来愈美,玉繁珠心里很是不忿,面上却漾着春风般的笑,与蜀葵寒暄着。
蜀葵引着玉繁珠进了明间,陪着她坐了下来:“玉姑娘,在竹影胡同住得还适应么?”
玉繁珠微微一笑:“竹影胡同的宅子很好,王爷安排的下人也很恭顺,只是我很想白姨娘,这才特地过来看你!”
蜀葵实在不想昧着良心说自己想念玉繁珠,便笑着岔开可话题。
两人闲聊了一会儿之后,玉繁珠笑着道:“白姨娘,我记得在你这里看到过一本时人边塞诗集,里面的一首诗我很喜欢,你帮我抄写下来,可以么?”
蜀葵不觉得这是什么难办的事,便笑着答应了,引着玉繁珠进了西暗间她的书房,很久便帮玉繁珠把那首诗抄写在了一张花笺之上。
玉繁珠拿着花笺,看着上面蜀葵的字迹,赞不绝口:“白姨娘,你这字体颇似隶书,很有古风啊!”
蜀葵微笑而已。
用罢午饭,玉繁珠又坐了一会儿,见实在是等不到赵曦了,只得告辞离开了。
立在廊下目送玉繁珠离开之后,蜀葵总觉得今日玉繁珠过来,好像没那么简单。
把今日之事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之后,蜀葵心道:玉繁珠为何特特要我抄写的诗呢?难道她自己不会抄写么?
想了一阵子,她实在是想不出原因,便叫了玉洁进来,吩咐道:“你娘上回炖的老母鸡参汤甚好,让她晚上再炖些送过来!”
赵曦这段时间实在是太辛苦了,得好好补一补了!
玉洁答了声“是”,又问蜀葵:“姨娘,今日还是备八样例菜么?”
蜀葵想了想,道:“例菜太油腻了,还是照我昨晚订的菜单上吧!”
她觉得赵曦今晚应该会回来赵曦口味清淡,因此蜀葵让人把晚饭准备得细致清淡一些。
赵曦回来得很晚。
蜀葵迎了他进来,先吩咐玉洁去厨房去要宵夜,然后看着人侍候赵曦脱衣洗手。
洗罢手,赵曦让侍候的人退了下去,这才看向蜀葵,沉声道:“蜀葵,我们要回甘州了!”
夜已经深了。
夜黑如墨,大雨倾盆。
赵旭戴着黑色油布兜帽,穿着黑色油布雨披,在暴雨中一马当先往竹影胡同疾驰而去。
到了竹影胡同口,赵旭从马上滑了下来,把马缰绳扔给了紧跟着他的小厮春明,自己大步往巷子深处走去。
春明把马交给了跟着的侍卫,自己仅仅跟着赵旭,口中不停地规劝道:“殿下,玉家是平亲王的亲娘舅家,万一平亲王在玉家布置有暗哨呢?这样的小事,交给奴才来做就行了,您何必亲涉险地?”
赵旭一边走,一边颇为不正经地道:“因为我喜欢冒险啊!”
他从小就喜欢冒险,喜欢刺激,喜欢动荡不安紧张刺激的生活,过于平淡的日子对他来说,就像坟墓一般,会把他活活闷死的!
听了赵旭的回答,春明当即闭口不言了——他侍候殿下这么多年了,早该适应太子的性格了,还有什么可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