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有憾生(九)

瞎狼王看起来既不老, 也不瞎,他甚至不太像历人,脸上削瘦出了大块的阴影, 扁平的手腕不到一把粗, 几根支棱出来的筋骨连着一只没有血色的手, 人几乎要给那厚厚的狐裘埋了。

在北历一帮浓眉大眼的大脸盘里, 他跟周楹相对而坐, 说不好谁更弱不禁风,倒像从一块盐碱地里爬出来的两棵病秧。

周楹从小在广韵宫长大,一举一动都有教养规训, 往那一坐尚且还有筋骨在,这位老狼王却像根泡了一宿的面条, 软塌塌糟烂烂地往那一盘, 眼快睁不开了:“你是奚正德什么人啊, 长挺像……眼不太像。”

周楹答道:“外甥。”

“哦,怪不得。”瞎狼王刚喝完雪酿似的, 含糊不清地哼唧了一声,懒洋洋地说道,“那小鬼,就知道混日子,这些年过得挺太平啊。我给他那一剑, 前一阵金平翻个底朝天才用掉, 他拿去扎了个谁啊?”

周楹:“西楚无心莲。”

瞎狼王愣了一下, 眼一下睁开了, 从狐裘里探出细长的脖子:“谁?西楚那个挤眉弄眼的大妖怪?”

见周楹点头, 瞎狼王突然朗声大笑起来,他天生一双细长的柳叶眉, 比修过的还规整,眉目轮廓却极深,长相介乎于“阴柔”和“阴森”之间,这一笑却十分豪迈:“你们玄隐山蝉蜕升灵下饺子似的去了一锅,什么‘天机地鸡’的满街跑……末了没抓住那秃子,倒让我八百年前留给凡人护身的剑捅了?”

周楹一拱手:“还没多谢狼王。”

“不用谢,”狼王一摆手,“老子人在那都不见得抓得住无心莲,奚正德有出息!唉,我手下这帮兔崽子,没一个像样的。当年他要是留下给我当徒弟,雪狼还轮得上这废物来当?”

旁边的雪狼太子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瞎狼王一个眼神也没给他,忽然像是对周楹起了一点兴趣,毛茸茸地往他身边蹭了蹭:“小鬼,你是奚正德的外甥,那你灵感高不高?”

周楹微微一抬眼,瞳孔中若隐若现的心魔种露出了痕迹:“尚可。”

瞎狼王对上他的目光,蓦地往后一闪:“你往眼睛里弄了个什么玩意?!”

周楹笑而不语。

瞎狼王突然想起了什么:“等会儿,他们刚才说你叫什么来着?奚正德的外甥好像是……”

雪狼太子低眉顺目地提道:“南宛庄亲王,周楹。”

瞎狼王听完,缓缓坐直了,若有所思地瞪着周楹:“你就是南宛那个遭瘟的顶级灵感,那我知道你是干什么来的了。”

周楹端坐在他对面,好整以暇地给自己倒了杯茶。

“相传……剑宗是世上第一个立心入道者,昆仑山是第一座仙山,万山之始。镇山神器无间镜,能解所有惑。”瞎狼王说道,“你是奔着无间镜来的。”

周楹:“狼王圣明。”

瞎狼王摆摆手:“不行,死心吧小崽子。你当无间镜是客栈门口的衣冠镜,谁想照谁照?没人知道那东西藏在哪,掌门、大祭司和晚霜侍剑奴三人联手才请得动,凭什么给你看?再说就你这一点修为,神镜里反道光能把你剁成馅——在我这小住几天,你就回去吧,我找人送你。”

周楹神色纹丝不动:“事在人为。”

“昆仑山刚落成的时候,当年西楚那个老无心莲没事也老来惦记,打跑一次又一次,我说你们这些顶级灵感都有毛病吗?活得不耐烦了自己找点药喝,没事找事。”瞎狼王翻了个白眼,“别说无间镜,昆仑山的门你都进不去。侍剑奴下了南矿,那怪胎就会砍人,从来不搞什么阴谋阳谋,不能与她一战的都不配和她说话。什么‘百乱三只鞋’的,她根本不放在眼里,也不可能纡尊降贵地跟你们结盟。南宛要是守不住矿,她正乐得接手。”

周楹听完点点头:“多谢狼王指点。”

瞎狼王:“……不是,我指点什么了?”

奚平那边,带走了姚启弟子名牌的魏诚响才刚搜罗到一点蛛丝马迹——有刚来投奔的百乱民看见过姚启他们出逃时坐的蒸汽车。姚启从南矿出发,肯定是要逃回国内,起点和终点是清楚的,顺着百乱民的线索,魏诚响他们很快找到了废弃在大雨里的蒸汽车。

她在车里搜到了一块摔烂的怀表,上面带个颇为时髦的司南小针,穷乡僻壤里飞天遁地的高手们谁也没在意这凡人的奇技淫巧:那司南小针指的不是南。

魏诚响捏着骰子一撒手,跳出个“豹子”,当即拎着弟子牌追了过去。

奚平刚叮嘱完她小心,就听见周楹给他传信道:“晚霜侍剑奴拒绝和谈,以为她坐镇北历矿区,不需要盟友,昆仑也不会见我。”

奚平皱了皱眉:“就是说此路不通。”

他一边留着眼关注魏诚响那边,一边迅速盘算:北历实力够强横,不吃坑蒙拐骗那套,看来只好暂避其锋芒……

周楹打断他思绪:“我的意思是,你让她需要就可以了。”

奚平:“……三哥,你怎么刚去没几天,口音都跟着那边人跑了——再说一遍我没听清,什么?”

周楹耐心地说道:“蝉蜕要是想隐藏行踪,百乱之地那些大小邪祟未必察觉得到,百乱三杰恐怕还不知道晚霜南下,凭他们的手段,在剑修蝉蜕面前可能确实是不值一提。你暗中帮他们一把,不要让北历人那么高高在上,不然我们这边没有筹码,没法往下谈。“

奚平木然道:“我,人在玄隐山,伴生木一棵也种不下去,鞭长莫及,手下能用的只有半仙陆吾和不仙的百乱民——你让我去搞蝉蜕……剑修,还得偷偷搞不能暴露自己,因为事后要以此为筹码坑他们合作?”

周楹道:“不错。”

奚平柔声说道:“殿下,您就在那边放羊吧,别回来了。”

上次在玄隐山,这位上嘴唇一碰下嘴唇,一开口就让他“拖住章珏”,这回又轻描淡写地让他“设计剑修蝉蜕”!当他南圣转世吗,拳打月满脚踢蝉蜕,说显灵就显灵,还有求必应!

早知道当年周家在无渡海里养什么魔?养个他奚平不就得了!随便喂点饭,二三十年就长成,又省工夫又省钱!

“别扯淡了,干不了,你行你自己去。”奚平决定不惯着他毛病,一锤定音道,“南矿保不住拉倒,爱谁占谁占,我一时半会儿又不缺灵石使,关我屁事。我只管我的人。那北历剑修既然这么厉害,干脆让她把一帮邪祟都干掉呗,她杀人我们捡漏,巨鲸落够万物活好一阵呢,等我收拾了西楚南蜀再说……”

周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说道:“宛阖之战,飞琼峰主的长兄支毅将军奉命追击南阖残部,殉国,葬身在了南阖,你知道吗?”

奚平一愣。

“史书上的说法是,‘阖走火入魔的掌门脱困,与一众高手大打出手,波及了经过的宛军与南阖凡人’,实际怎样,你最好去旁敲侧击地打探一下。”周楹平和地建议道,“侍剑奴南下,这回北历恐怕是动了贪心,想趁其他三国纷乱,独吞南矿。晚霜剑一旦插在澜沧山上,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也许会把澜沧变成一座小昆仑,彻底改变南阖半岛地貌。就怕令师忍到最后忍无可忍,到时候不答应。”

奚平一步钻回飞琼峰,正好看见闻斐和林炽各自去忙了,支修把人送到门口,指点奚悦去后山看剑。

奚平满世界乱窜不在飞琼峰的时候,奚悦总是下意识地找他,见了他,却又不知为什么总想避开,于是远远对他躬身一礼,迅速御剑飞走了。

支修招招手:“士庸过来,给我说说南矿现在的情况,庄王殿下那边有信了吗?”

奚平下意识地扯谎道:“哦,南边他们清理了伴生木,但我有别的眼线,百乱三杰身边成功把钉子打进去了,我三哥到北绝山了,见了瞎狼王,一切顺利。咱们国内控制着玄隐山,南矿有四通八达的眼线,不比南矿那帮惶惶不可终日的驻矿管事强?北历知道听谁的,您放心。”

支修直觉他这话里有水分,可是北历和南阖半岛都是国外,已经超出了他那半吊子的观星算命水平,何况里面涉及的都是各有手段的升灵高手,他一时只觉星辰乱得看不清楚,遂诈道:“我眼瞎不会看吗?给我说实话。”

奚平是诈骗的熟手,哪会被他唬住,遂赖唧唧地往小木屋一瘫,伸手捂脸,眼珠在手下乱转,以假乱真地哀嚎道:“我是不想给您添堵……那帮混蛋王八蛋就为了杜绝伴生木,往地里下‘野火’,百乱民们的粮食物资周转愁死我了,太难了!”

这话倒是有点可信,支修伸手拍了拍他的头:“不早说,我叫庞戬和白令也帮你从大宛国内周转一些,实在不行,分批把人送出来,去你那南海秘境……大宛也可以接收。昆仑剑修们不会为难凡人。”

奚平感觉他手上有什么东西硌了自己的头,从指缝中往外看了一眼,一眼看见了他手上那拉弓扳指。

他上次随口问了一句,师父没接话茬,再联系起周楹方才告诉他的……

奚平翻身坐起来,没有像周楹指点的那样旁敲侧击,直接问道:“以前没见过这扳指,尺寸也不对,我三哥说您兄长是在宛阖之战里为国捐躯的,师父,这扳指是他的吗?”

支修被他的直白惊得手一缩。

奚平:“我那天看见就觉得怪,还想拉弓扳指不都是防锈镀月金的么——那会儿镀月金还没普及,是不是?”

支修缓缓地转着那枚过于宽松的扳指:“嗯……你这点年纪,居然知道镀月金哪年普及的?”

“知道,”奚平道,“大宛第一台熔金炉在苏陵,师父上山那年镀月金下凡的。师父,您是那天夜里去百乱之地捡回来的吗?”

“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宛人说话,试探回避都在幽微之间,一敲一躲,对方就知道不再纠缠。

支修被他这大喇喇的刺探问得哑口无言片刻,无奈道:“就你机灵。”

奚平一脸无所谓的恃宠而骄:“亲师父,打听个事委婉什么,想知道就问呗。”

支修沉默了片刻:“血亲贴身的遗物,总是能有些感应的。”

像玉佩、贴身佩剑这种在人身边陪伴了经年的老物件,会沾上主人的气息,只要对那人气息足够熟悉,修士很容易靠灵感感应到。

而以支修的修为,一碰到那扳指,应该就能知道扳指主人生前发生什么事了。

奚平:“说是因为被卷进了修士争斗里。”

“出兵别国,身上是要配‘探灵’的。”支修轻声说道,“你没带过兵,可能不知道什么叫‘探灵’。那是一种特殊的仙器,凡人也可以用——因为不用激发灵气,拿在手里,会看就行。它对灵气波动很敏感,若是附近有修士高手,‘探灵’会提醒他们避开……这枚扳指,是在南阖地脉裂口处找到的,去给我打壶酒来。”

奚平麻利地去了,见小木屋里到处都是纸,有器物图纸,看不懂的铭文、法阵草稿,还有潦草记下的只言片语,一堆重组开明司和天机阁、调配灵石的方案……大大小小的事,上面还压了个自动拨珠的算盘。

方才这屋里的三位峰主应该是操碎心了。

“相传地脉是澜沧掌门断的。”

“没有,”支修道,“当年澜沧掌门发现澜沧山因为灵石亏空,在从民间‘窃天时’,迫不得已,他出手封了一部分地脉而已,以防灵山将民间抽干。当年,他一边想设法补上澜沧的灵石,一边想将仙山的灵气输送回国内。灵石没补上,反倒因掌门执念太过,走火入魔,引起了两国战争,但他们其实找到了将灵气输送回民间的办法。”

奚平隐约猜到了什么。

支修一点头:“不错,就是你和林师兄偷偷弄的导灵金。”

惠湘君死后,化外炉一直留在了南阖,虽然永明火被秋杀带走了,但南阖自古是炼器道的祖宗,有的是高明的炼器大师。有惠湘君珠玉在前,他们通过某种方法,做出了和导灵金差不多的东西。

奚平猛地睁大眼睛:“我就说,普通镀月金弄不出那么大的亏空,所以澜沧山当年灵石亏空的真正原因,是他们在偷偷研究导灵金!”

他心里迅速转念:一旦知道灵山的秘密,历史的迷雾突然散去许多。

除了支修,每个被灵山接纳的蝉蜕,都是要受灵山支配的,为何当年澜沧掌门那么容易被种上心魔种?难不成仁宗一届凡人,也有本事把心魔种下在澜沧山的镇山神器里?

奚平打了个指响,木屋角落里一本积了许多灰的史书立刻跳到他手里,自动翻到宛阖之战那一页,只见上面记载了详细的前因后果——当年出使大宛的使团中,有一个澜沧内门的筑基。

如果是继承的道心,能收到“天谕”,任何一个筑基都有可能随时变成灵山某一系同源道心的傀儡……也就是说,当年那颗心魔种,很可能是澜沧灵山“派人”带回去的!

因为离经叛道的掌门背叛了灵山的意志。

难怪当年澜沧山只走火入魔了掌门一个,满门上下就跟失心疯了一样,也没人劝劝——入侵南宛抢夺灵石,是灵山的意思。

“澜沧掌门虽然穷途末路,但临到最后,还是撑着一线清明,想出了把灵气归还民间的办法。”支修说道,“他那时的想法我能理解——四国入侵,国必是要破的,澜沧要是灭门,不如将仙山化入地脉,归还给百姓……像现在的玄隐一样。老百姓安居乐业就好,未必在乎谁当政。要是当年他们成功了,就没有南矿了。”

213.有憾生(二十五)102.化外刀(九)210.有憾生(二十二)234.尾声(二)21.龙咬尾(九)24.龙咬尾(十二)142.永明火(终)24.龙咬尾(十二)234.尾声(二)10.夜半歌(十)90.羁旅客(七)59.山陵崩(十一)176.圣人冢(二)241.尾声(九)222.有憾生(三十四)131.永明火(十三)170.镜中花(十三)235.尾声(三)62.山陵崩(十四)111.化外刀(十八)223.有憾生(三十五)198.有憾生(十)27.龙咬尾(十五)79.不平蝉(十三)161.镜中花(四)78.不平蝉(十二)90.羁旅客(七)73.不平蝉(七)226.有憾生(三十八)237.尾声(五)71.不平蝉(五)178.圣人冢(四)101.化外刀(八)24.龙咬尾(十二)54.山陵崩(六)169.镜中花(十二)241.尾声(九)34.琼芳瘴(二)98.化外刀(五)110.化外刀(十七)85.羁旅客(二)231.有憾生(四十三)73.不平蝉(七)38.魍魉乡(一)185.圣人冢(十一)231.有憾生(四十三)156.风云起(十四)37.琼芳瘴(终)54.山陵崩(六)104.化外刀(十一)33.琼芳瘴(一)225.有憾生(三十七)47.魍魉乡(十)218.有憾生(三十)245.尾声(十三)202.有憾生(十四)28.龙咬尾(十六)131.永明火(十三)38.魍魉乡(一)121.永明火(三)239.尾声(七)147.风云起(五)113.化外刀(二十)42.魍魉乡(五)29.龙咬尾(十七)43.魍魉乡(六)225.有憾生(三十七)188.圣人冢(终)146.风云起(四)149.风云起(七)162.镜中花(五)246.尾声(十四)222.有憾生(三十四)67.不平蝉(一)88.羁旅客(五)80.不平蝉(十四)194.有憾生(六)72.不平蝉(六)136.永明火(十八)57.山陵崩(九)147.风云起(五)65.山陵崩(十七)243.尾声(十一)20.龙咬尾(八)149.风云起(七)134.永明火(十六)14.龙咬尾(二)153.风云起(十一)162.镜中花(五)181.圣人冢(七)212.有憾生(二十四)189.有憾生(一)140.永明火(二十二)7.夜半歌(七)97.化外刀(四)67.不平蝉(一)80.不平蝉(十四)57.山陵崩(九)48.魍魉乡(终)68.不平蝉(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