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帐子里,江麟儿心中不禁为此刻自己置身于只有父亲江南城、同谋陈至和他自己三人的空间而感到能喘一口气。
人心里藏着世上最难解的谜题,也可能孕育最麻烦的变数,所以不光是阴谋者,任何智慧者都会更倾向于密谋。
江麟儿年纪虽幼却已深谙此道,配得上他被御赐“天下第一智者”之名。
不过比照刚才情形,江麟儿倒不若说是刚才的环境太不适合问清问题,相比下还是这里更适合说话些。
所以当只剩三人的时候,江麟儿也毫不避讳,直接问起最关心的问题:“这里没有闲杂人等了,父亲,孩儿需要知道你在天京城内到底做了些什么?”
江南城刚才说得草率,却让听到的人都能知道其中包含了天大的麻烦,江麟儿迫切需要一切细节,好从中寻找转圜的余地。
江南城本来更为挂心江麟儿那所谓“遇上个大麻烦”是什么,完全没往自己身上想,但是既然最为宠爱的幼子问起,他自然愿意娓娓道来:“好。
那为父就从为什么为父会对麟儿现状起挂怀之心开始说起,昨夜为父正在书房闲来无事,又不肯入眠,突然……”
“父亲!”江麟儿突然出言喝止:“从你做下决定开始吧,首先就是从你已闯进皇城开始说起,只要说已经发生的事情就好!”
江南城身为天衡府平安司指挥使,虽然实权全都旁落给长子次子等人,却在天京城一直安分,他会突然起意来寻江麟儿自然其中有非常不同寻常的经历在前。
江麟儿早就想通此点,喝止江南城从自己为何会生念头开始说,就是因为那些事情纵然其中也必然有非比寻常的因由,却可以先只经自己一人之耳。
陈至最挂心的本来就是江南城如何起意这一点,因为他已经听得江南城对自己口出非常像是《异日纬》中的句子,料想到如果江南城对自己怀有莫名杀意,原因必然在他看到的《异日纬》谶言之中。
江麟儿这次喝止,陈至倒是没有任何理由坚持让江南城从起意原因开始述说,所以他也不显出自己对此说法有任何意见。
陈至其实已经有数种猜想,要印证其中几种,倒不必一定要江南城亲口吐露实情。
江南城于是把话说得更加简单,他想不通的本来就是自己看到的那本古怪的书和书上四字一句的判语,剩下的部分在他看来不足挂齿:“那就是为父出门以后了,当时为父挂念麟儿安危,乃是从家中一路直行去了皇城。
到了皇城,好像为父一路上太急了点,硬闯了皇城,被余开兴那厮拦下。
余开兴不肯放为父过去,甚至还出手对为父施展他最得意的剑招,为父也算是不得已,又懒得跟这小子多讲,以掌代剑杀了他。
这之后为父便闯进了寝宫,没见到皇帝小子,只看见那小子的皇后,为父便留话取走了这可堪一用的什么圣剑‘满身’先备为不时之需,然后就直接奔来了。
因为为父一路是破墙来去,那皇后恐怕给压住受了点伤,为父看那么多人也用不到为父耽误时间救她一救,就没理会。”
江南城说得简单,这简单的内容却给江麟儿和“闭眼太岁”陈至都带来了极大的震撼。
余开兴这个名字陈至也曾经听过,陈至听到的这个名字出自“试剑怪物”凌绝之口,那是凌绝五年前闭关想要追上其锋艺的一名高手。
凌绝再出之时信心满溢,
相信已经比他所认知的余开兴不差,陈至却能想象这位余开兴的实力之强恐怕至少在那位殊胜宗无我堂首座法却形之上。
江南城说得如此轻描淡写,杀他之时显然也就真的是如此轻描淡写。
江麟儿没见过余开兴出手,却深知此人身份,更明白这个篓子捅得多大。
如果说江南城是平宗皇帝的从龙之臣,余开兴便是当今护龙之首。
他会出面挡关,必然是江南城“闯进皇城”这个简单的过程中闹出的动静已经太大,让这位护龙之首足以判断江南城形同叛逆才肯亲自出面以力相抗。
反正四下无旁人,江麟儿也顾不上威严扫地,叹气同时漏出极富无力感的声音:“父亲,你这下闯下的祸事……大矣!!”
江南城自己倒是不在乎,反而道:“因为事关重大,麟儿,你知道为父最为挂心的就是你。
你即将正在恐怕会丧命的险境,为父可顾不得这么多。
大不了,将来这个什么指挥使为父罢官不做。”
“事情不是这么简单。”江麟儿深知父亲这些年对新皇帝早有一腔脾气,却还是要试着让他明白点这么做的后果:“孩儿这所谓特别问事,还是凭借圣上一句口谕,背靠着‘天览竞锋’大会名义当上。
眼下孩儿身无实位纯领虚职,有功不赏,有过必责。
这时候父亲做出此举,圣上会以为父亲心中并无圣上,这之后的事,必然落到我们江家上下所有人身上。
为今之计,却只有尽快由孩儿立下‘不赏之功’,好让长兄或者叔父出面,为父亲此举说合一下,最后认个父亲告老。”
“那听上去,好像倒是容易之事。”
江南城自恃武功,觉得帮助江麟儿立下功劳乃是易如反掌之事。
可江麟儿所说的,已经是往好里想的发展,连江麟儿自己都没能想好如何平息这件事,尤其是在余开兴这护龙之首以身殉职的现在。
陈至知道江麟儿心内必然已经为各种朝中关系的推演搅乱,这时候正是他随着来议事需要发挥作用的时候,他毕竟旁观者清,正适合出言提醒。
陈至开口,只有两句话:“将在外,君命有所不从。
君也在外,君命所以不出。”
这两句话让江麟儿如从梦中惊醒,马上领会意思。
江南城却不明白,他直接开口问道:“你这小子突然间又说什么?”
陈至倒是乐于对江南城解释,说不定此举可以让江南城暂时提高自己的评价,认为自己是对江麟儿有用之人:“啊,怪我没有解释清楚。
江指挥使,在下是说指挥使比消息更快来到此处营寨这项事实所暗含的转圜机会。
江指挥使虽在天京城中闹出风波,却未见到皇上,后又在扬州未能接到消息之时先一步来到江问事处碰头,这件事情就还有余地。
在下听说余开兴武功高强,便在江湖人耳中也名声赫赫,这样的人出现在皇宫挡关江指挥使,必然在朝中乃是属于护龙之臣的地位。
护龙之臣,不护真命天子的安危,就护真命天子的秘密。
江指挥使都是闯入寝宫才发觉皇上不在天京城,想必皇上便是秘密出巡,必有其他的用意,余开兴情急出面挡关,想必就是为了保护这一层的秘密。
江指挥使所为即使震惊天京城,江指挥使贵为天衡府平安司实质的领导者,所以皇上便是想要追究,既然皇上龙体不在天京城,消息必然要经过几转先由皇上定夺。
再之后,由皇上定夺之后的处理之法,再层层二三四五六七转,就是来到扬州也会先到扬州刺史所领官军之中。
这其中的关要之处,就在皇上秘密出巡的事实。
‘君也在外,君命所以不出’只要皇上定夺之后所下的密旨在能可执行之前失去了发出御命的由头,这没必要的密旨也将等于不存在。
‘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就是说江问事仍有足够的时间借助‘切利支丹’贼人和扬州患殃军之乱,团结天衡府平安司的人心,再调和皇城和天衡府平安司的关系。
如此,只要皇上认为他秘密出巡的秘密价值大过余开兴那位护龙之臣,暗处的一切隐患,就会被继续埋在暗处。”
陈至刚才用两句话来说明他的判断的时候,江麟儿就已经明白陈至想要提醒的这层意思。
这是拖延之法,却是眼下最为实际可行的办法,即使无法因此消除皇帝的猜忌和震怒,也至少保存下来江家最有利的倚仗天衡府平安司,为日后挽回皇帝的心意备足可能。
江麟儿更加明白,陈至此言并非凭空猜测,江南城能够比消息来得更快,已经说明皇帝此刻秘密出外有重大所图这一点有极大的可能正是事实。
揣测圣意是为臣的险道,江麟儿却要替自己父亲设身处地,此刻也是不得不为之。
陈至见自己解说给江南城,其实已经借助江南城可以理解自己说明这点说动江麟儿,趁机再进一步,续道:“当然,此事仍要江问事以主事身份定夺,在下不过一介谋士,是无能拨动天下大势。
所以在下最后只建议江问事定下做法之前,先思考三个问题: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那么行舟之初,是进是退?
扬州十年涝灾,云江汇海已成苍生泪,以此行舟,何风可借?
行舟必是有需渡,渡者又是怎样人?”
江南城给这一通哑谜弄得迷迷糊糊,他干脆不答,这种事向来是他幼子江麟儿比他擅长得多。
江麟儿则道:“多谢陈少侠代为费心,我已经有所定意,请陈少侠先回营休息吧。”
陈至也不多耽,拱手而退。
陈至已经退了出去,江南城才在他背后评起来这人:“这‘闭眼太岁’倒是有些门道儿,说起话来颇有点那些谋臣智将五迷三道装神弄鬼的风范。
麟儿,不妨先说说你面临怎样难题,‘切利支丹’贼人和扬州叛军又是怎么一回事?
也顺便给我好好说说这‘闭眼太岁’。”
陈至出去,这里就只剩江麟儿父子两人。
江麟儿清楚自己父亲根本没把自己所为当做一通麻烦,他也正要转换心境,干脆说起“切利支丹”贼人和叛军的关系。
在这过程中,为了让江南城不追问陈至那三问的意思,江麟儿干脆也把自己猜出的“闭眼太岁”故意露出破绽让他险遭刺杀的过程也补上,以勾起江南城的注意。
果然江南城一听之下,最为关心的仍然是“闭眼太岁”陈至此人:“好个‘闭眼太岁’,麟儿,为父开始相信你说的他智慧不输给你这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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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险诡诈,以为父当年混迹江湖的经验,这人还是趁早除了比较好。”
江麟儿摇摇头,道:“父亲,这可不行。
‘闭眼太岁’确实阴险诡诈,然而这阴险诡诈的人正是孩儿不得不用之人。
何况有父亲在,孩儿并不害怕自己安危。”
江南城虽然被奉承了一句肯带过这个话题,江麟儿却知江南城没能讲出的经历必有重要意义,这点父子二人既已见面,有足够的时间可以抽出用于私下理清。
何况在江麟儿看来,江南城最好还是不要想明白“闭眼太岁”陈至临走前三问所指,如果江南城明白,必然又会马上对陈至此人产生杀意,江麟儿难免保之不住。
陈至最后三问,其实指向的都是同一条路,让江麟儿同样为难的道路。
陈至三问,指向的都是同一点:遭乱的正是扬州,扬州十年涝灾方在复兴,又遭“切利支丹”之乱,江麟儿如果能把持扬州人心,足以形成对皇帝君心的一种制衡。
高阁垂裳调鼎时,可怜天下有微词。覆舟水是苍生泪,不到横流君不知。
大荣朝廷想要的安定扬州,和扬州民间以及江湖想要的安定扬州从来都不是一回事。
三个问题,陈至向江麟儿指出一条权臣之路,如果江麟儿肯动用扬州局势为倚仗,才是自保资本最为雄厚的做法。
三个问题,“闭眼太岁”向领了天衡府平安司特别问事这个虚职的江麟儿,求一颗大逆不道之心。
江麟儿更加深刻清楚,“闭眼太岁”远比江南城所能想象得更为阴险,只是这点决不能让江南城想通。
因为这三个问题揭示的方向,虽然“闭眼太岁”陈至揭示此方向明显用心险恶,却仍是江麟儿走到最后说不定不得不踏上的方向。
陈至走出主营,倒是懒得多想江麟儿会如何选择了。
形势如此,陈至目的已经达到,这种形势之下江麟儿无论能否平息这事,就算江麟儿能揽走全部讨逆之功,玄衣卫的人情总也欠下。
南宫寻常也许会担忧江麟儿揽功可能,因为他患得患失。
但是陈至不会,他反而更加清楚南宫寻常需要的恰恰是玄衣卫在江湖层面下欠下的这份人情。
这份人情最好的买主无疑是指挥使江南城和问事江麟儿父子,而他刚才已经成功把这份人情卖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