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敏的阴影在硬盘里备份了好几回, 作为商佚的筹码随时往赌桌上推。
商佚也不知道对面和自己赌博的到底是那位大佬还是许敏本人,总之许家人都是不懂感情的傻胚,商佚被这一老一小夹在中间曲意逢迎, 每天都笑靥如花心里磨刀霍霍。
感情这东西还挺幼稚的, 商佚是这么觉得的。
她亲自开车到徐菀卿楼下, 徐菀卿现在被她安排在自己偷藏的几处房产里随时变动, 她在楼下抬头望, 觉得自己金屋藏娇,但是感觉不坏。
那颗来头不明的长生不死药由来头不明的徐菀卿一个来头不明的吻送进嘴里。如果是过去的商佚,只要有一处来头不明, 商佚就及时把坏事掐死在摇篮中。
但是她回吻了一下感觉不错,这个吻在不算漫长但时间挺久的回忆中酝酿发酵, 变质成为新的东西。
她必须承认徐菀卿对她来说有那么一点不同, 就像丑男孩对她来说肯定比滚过床单的大佬的助理看起来顺眼一样。
忐忑浮上心头, 她却不敢靠近了,商佚觉得感情这东西总得有点儿什么交换的, 比如钱或者权,或者一夜的快乐,总不能说爱就爱,商佚把好感分成ABCDE几个等级,权衡过发现, 她对徐菀卿这点儿奇怪的感受不能划分等级, 只能列入小黑屋另加核算。
她上楼了。
电梯门打开, 正对着门, 徐菀卿突然打开门, 好像盯着猫眼等了很久似的,商佚吓了一跳。
“什么情况?”
“上次开错了门……所以这次特地提前来瞧。”
“没事。”
徐菀卿给许敏开门这件事可大可小, 归根结底是为了保护徐菀卿,结果当事人一脸歉意好像给商佚带来了麻烦,五百岁的姑娘自责了好长时间,每逢看见她就矮了一头。
她才进门,稍微换了一身衣服准备挥挥手带徐菀卿去吃火锅,才穿好袜子蹦跶着出来,那个从来不用的厨房里挂着两口湿淋淋的锅闯入眼帘,商佚变了主意。
昨天徐菀卿学习使用煤气灶,对照说明书看了很久,十分聪明地学会了怎么把火拧开,但这就是古人的极限了,商佚指着一口还没洗完的锅问:“里面是什么?”
“牛肉与芋头。”
锅底黑乎乎焦黑一片,看起来就像徐菀卿给牛肉和芋头扔进了地狱似的。
“这个又是什么?”
“面疙瘩。”
“……”
商佚拧开水,哗啦啦响,徐菀卿上午可能在辛苦地搓那两口锅,看起来洗干净了,但透出一股劫后余生的狼狈,剩下三口大小不一的锅排排泡在水池里,商佚掐着兰花指试图搓一下,搓了一会儿就颓然放弃,擦干锅塞进大牛皮纸袋:“走,买锅。”
“……”徐菀卿自知不好没敢说话。
“以后不要动这个,危险,你动这个……”商佚把一口薄薄的汤锅扔上电磁炉,插电,滴滴按了两下,再按灭了,示范完毕。
徐菀卿真是好猛一女的,也不怕煤气泄漏小命呜呼。
“商妹可怪我?”
“谁怪你了……胡思乱想什么呢?”
徐菀卿也并不回答,只是望眼欲穿地看着电磁炉仿佛要马上学会来证明给商佚她也挺有用的。
商佚点了海底捞的外送,等着小哥敲门进来,徐菀卿坐立不安,商佚枕着沙发抱枕,腿歪斜踢上徐菀卿的腿,好像用个符咒把她定住了似的。
人总是会有点儿自怨自艾的时候,就连叱咤风云的大佬也不会例外。大佬颓然自责的时候商佚就在旁边抱着他的脖子腻歪着轻声细语地安慰,这样总是有效的,投怀送抱,确切感受到另一个人的温度会安心下来。
但商佚觉得用同样的套路对待徐菀卿算是一种亵渎,她认认真真动感情虽然只是开个头,但她不想用约定俗成的答案。
好像她大学某门考试早早地知道了答案,考试时把背会的答案填进去就可以了,全然不是自己做出来,就有种作弊的不端正。
哪怕离开标准答案她就要挂科重考,但总归是想发自内心地有自己的回答。
她好像蜗牛一样缓慢地蠕动身体,一个挺腰就坐起来,整个人就横躺在徐菀卿身上。
她这么不端正,横躺竖卧仪态不漂亮,徐菀卿也没像平时一样一定要说她一句,只慢慢低着头,目光流连在商佚的身体上,很低落,自责无端袭击,徐菀卿无力招架。
如果张绪往这儿一杵就开始自怨自艾,商佚早就想好了答案,但徐菀卿坐在这里,她总会想起自己是别人怀里的一朵用来展示的鲜艳娇嫩的花朵,花朵被人拥有却不能选择主人。
她的感情只能关在她的小黑屋里另行核算。
外送小哥来了,一一陈列布置过后就走了,商佚把骨汤倒进锅里,徐菀卿跟在后面慢慢看,学会了把餐盒打开,卤鸡爪鸭掌陈列排好,牛羊肉龙利鱼和虾滑一一打开,商佚感觉自己有点儿饱了。
但是她还是都打开了,电磁炉发出嗡嗡的叫声,徐菀卿沉沉不语地撬开餐盒,发出啪一声。
商佚调了油碟麻酱碟放在徐菀卿面前,徐菀卿在对面,有些呆楞,眼神微微收了收,露出一个矜持的笑:“说送来便送来,这地方实在繁华……商妹果真令我感到惊奇。”
“哪个现代人放这儿都有这本事,我不特殊。”
水汽蒸腾弥漫上来,挡在她和徐菀卿中间。
“其实真的没关系,那天那女人叫许敏,她是……怎么说呢,我从头开始说吧。”
“嗯。”
“我放了你们那个年代,大概是个……妾之类的,就是三百两银子买一个的那种。我是个……很富有的男人的妾,当然我们这里没有妾,我是背地里的情妇,败坏人家庭的,第三者。”
“妾如何败坏人家庭?”徐菀卿又不懂就问。
“我们这儿不让养妾,违法的,要去浸猪笼。”
徐菀卿的脸吓得惨白:“商妹可有什么难言之隐?”
难言之隐?徐菀卿是脑补了一出自己卖身葬父这种苦怨的戏码么?
商佚忍不住笑,往锅里放东西,等水卷起食物翻滚着,将肉放到徐菀卿碗里。现代人口味重,商佚的筷子在飘着红枣桂圆看起来就很养生的骨汤里搅了两圈,捞上来一片菜叶子放进自己碗里:“没,我形容不当,我大概是个,妓……,就是,暗门子,懂了吧?”
被这个词惊到了,徐菀卿轻轻放下筷子:“我并不想知道商妹过去什么身份……”
“我现在就是这个身份啊。”
纵然徐菀卿知书达理脾性良好,也一下子接受不了商佚的身份原来是这样!
商佚看她表情就猜到大概心里惊涛骇浪了好大一会儿……
她自顾自地夹菜吃,徐菀卿碗里堆得越来越高,却迟迟不动筷。
“我要钱,对方要女人,所以我们互相交换,你情我愿,没什么难言之隐。刚才说那个许敏,就是我……嗯,恩客的女儿,前来讨伐我坏人家庭的罪行。”
徐菀卿眼神微动,好像心里闪过一千个想法,最后都吞回去,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轻轻夹了个鸭肠放进商佚碗里:“这该如何是好。”
“……啊?”
“若她追到你,你岂不是要身败名裂?此事还有谁知晓?”
徐菀卿这是和她站在同一阵线了么?商佚咬着鸭肠咀嚼,凳子轻轻拉开,徐菀卿起身站起来,侧身走到商佚身侧,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颗圆圆的通体玉色的小球,拉过商佚的手:“商妹,一颗药能抵一百年,上次的给了你,这个你且拿去,我也多方打听,现世并未有此种神药,你拿去变卖,一定能赎身……”
神药!商机!
“你还有多少?”
“我若有,就都给你,若是不够,我也没有办法。”
商佚顿了顿。
她想起两人见面没多久,徐菀卿就提起她只剩两百年了,如果一颗丹药是一百年,那么现在徐菀卿没有了,就要死翘了?
她果然是个老谋深算的商人,此时此刻还想赚钱。
羞惭涌上心头,她轻轻将药放回:“你吃掉吧,我不用。”
“商妹不能赎身,我再活着又有何用呢……”
“……”商佚被这句话的分量压得坐不住,豁然起身,岔开话题,“反正意思是,虽然开门了挺不好,但也没什么大不了,这件事不严重,就像丑男孩出门没倒垃圾似的,特别简单。”
“商妹不想要自由身么?”
“快吃吧,晚上剩下了就只能乱炖蔬菜汤了。”商佚匆匆忙忙捞,土豆已经化得捞不上来了。
她站在桌边捞菜,像个暴风天出去打鱼的渔夫,撒出网乱捞,手忙脚乱。
“我从前嫁人,嫁给秀才,嫁给员外,向来身不由己,不过货物买卖,此为不自由;人选我,看面目端正,看性情贤淑,看双脚玲珑,此为不自由;人给我丹药,我因此得了杀身之祸,虽不致死,却也不是我想要的,又是不自由。”
徐菀卿什么时候抱了她?后颈冰凉的眼泪是真实存在的么?
是幻觉?还是别的什么?
“纵商妹有千般不好万般过错,却总有一处两处好,为了这一两处,我才敢冲出藩篱做个自由人。现世民风开化,商妹却躲躲闪闪,我虽古板无趣,却不敢再谎称无义无情。向来都是人来选我,萝卜白菜任意挑拣,品头论足,唯独你是我选的。”
商佚手里的勺子当啷掉下来了。
“那颗药足够你再活百年,那时什么都没有了。你说谁谁选你,又说自己轻贱,就算如此,我却是五百年前就选了你,五百年吞了五颗丹药,只怕等不到。等见了你,我却又想,你是我选的,这样不自由,你如何选择?你可会选我?我们一同穿越在张绪姑娘的体内,彼此颉颃相抗,隔了百年,千万般际遇让无稽之谈成了现实,我竟能等到你,比起这极大的不可能,你说的什么许敏或是那个买你的男子,我都不在乎。”
“徐菀卿。”商佚有点儿回不过神。
“今日不过情急,我本不该说这些,但你今日仿佛在说‘啊我商佚就是这样不好,我的事情你莫要放在心上’来将我推出去,我虽不懂现世的……习惯,却也明白你心里是推开我,虽然字字句句都是宽慰,都是你一厢情愿的好话。我今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活到如今,做了个活了几百年的怪物,就是为你而活,期望你做自由人,有朝一日能也选我。”
腹前的双手缠紧,商佚将手搭上那双因着紧张而发抖的双手。
“现代人这么多,你选我干嘛。”
商佚消化不来这么多话,只好慢慢挣脱徐菀卿的怀抱,背对她,没敢看她的脸,“我是挺喜欢你的。”
“但不是选择。对吧?”
徐菀卿真是难得说了句这么现代的话。
“这么说吧,我喜欢你行,但你可别喜欢我,这不是交换,别跟小孩子过家家似的我跟你好你也得跟我好……”
商佚关了电磁炉给人打电话一会儿收走餐具,慢慢坐在沙发上,拽起抱枕捂在肚子上,那里仿佛被徐菀卿缠出指痕,余温尚存,有些缱绻心思渐渐被她拍走了。
“你还在吗?”
“嗯。”声音闷闷的。
“我舅妈把我过继给我妈的时候我妈有点儿缺心眼,给了两斤鸡蛋,你说一女孩和两斤鸡蛋比是不是有点儿过分?我妈对我挺好的,她有钱,送我上好学校,从小就带我去博物馆美术馆陶冶情操,学钢琴学舞蹈,心里想着培养一气质名媛出来,结果我上大学就把自己卖了,开始挣钱。我舅妈生我是头一胎,感觉祖坟上所有灵气儿都到我身上了,一想两斤鸡蛋有点儿亏,就找我妈看能不能也孝敬孝敬她,反正我有钱。”商佚左手数右手,右手数左手开始掰扯自己的手指头。
“我妈觉得匪夷所思,那我还皱巴巴的时候谁知道有朝一日我能提着一箱人民币回家?我舅妈把两斤鸡蛋一说,我妈没脾气了。你说奶水啊坐月子这么久,成本这么高,我妈人一傻就送了两斤鸡蛋,欠债还钱,总之迟早的事儿,这会儿再送个一百斤鸡蛋人家也不收,最后送了北京一套房,给弄了一家人北京户口,费了劲,再送两辆大众,车刮花了还得打电话找我,后来说大众看起来就是小户人家,不符合我这种人的排面,非要兰博基尼。说不上,非要改装,我说改装车不能上路啊,人家就要改,花了钱,把一车改得像擎天柱,真的上路开去了,让扣下了,我又给捞出来。我妈说你费那劲干什么,我说还不是两斤鸡蛋,都怪她抱我那天没看出我是个发财的料子没多给钱砸死他们,然后从此买我一生轻松畅快。”
“一颗药价格不够?我再无别的了,或许我是古人,我——”
“不是,我是说,凡事都有代价,我小时候想出去玩都得弹够三个小时钢琴才能换一张出去玩的许可证,想去游乐园就得把全年级第一的成绩单拿出来,你看两斤鸡蛋我折腾得劳心劳力,你那灵丹妙药价值连城,卖了我全部身家我都还不起。”
“我如何要你还了?这并非……”
“这就是交换。”商佚回身站起,徐菀卿像个被遗弃的小孩一般站在那里,看起来很是落寞。
商佚心软了,“我不知道该拿什么还你的情,人情难还,就算没有那颗丹药我也还不清。如果我不还,就顺其自然地接受了,啊徐菀卿爱我徐菀卿对我真好我好高兴……这不就是买了我么,就和许安程一样!拿别墅拿公司拿股权拿账户上一串零买了我,我还不起我才不自由……我不爱他我不自由就算了反正是生意,但我们不是,我不想这样,你知道我喜欢你。”
歇斯底里下,她甚至直呼了那位的名字。
来回收餐具的人敲了门,商佚抹了一把一脸别过眼:“就这样,其实我没想说这么多,就是你误会了,我就是想说,别内疚,你做什么我都不生气。”
几乎像逃跑一样,她钻进了洗手间,水声哗啦啦奏起,像瀑布撞在坚硬的石头上发出迅猛的拍击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