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潮确实醉了,手中的酒杯啪的一声掉落在地上,坐着就睡着了。沈彧吃饱喝足,也觉得困意袭来,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他们是被告警的号角声惊醒的。一个将军进帐之后,禀报:李巡带人出城,然后派了个使者过来。
令狐潮晃了晃因为宿醉而晕乎乎的脑袋,看了看生龙活虎的沈彧,不得不暗自感慨,自己的身体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
“请使者进来吧!”令狐潮慢慢恢复了清醒,李巡的使者一定是为了交换人质的事情而来。
使者不是别人,正是南云。他此来正是为了跟令狐潮商量一下,交换人质的细节。不过,他进帐之后却发现沈彧似乎过得挺滋润,还不时打着酒嗝。
“不用商量了。”沈彧道,“你回去告诉老师,让他把人放了就行了。等会儿我自己回去。”
安全回到清河城的南云虽然相信沈彧并不是叛徒,可不理解他为什么会这么做。准确地说,他无法理解令狐潮、李巡以及沈彧这些人相处的方式,在他看来这些人都有毛病,若说他们是敌人,可是他们相见的时候还彬彬有礼的,甚至还能一起喝酒;若说他们是朋友,但动起手来,一个比一个狠。
“行吧!”南云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个使者的差事倒也轻松。
等了一个时辰,叛军护送着令狐娟来到中军大帐。父女相见,相拥而泣,哭了好一阵子。
“咳咳!”沈彧耐心等待了一会儿,对他们父女俩说道:“没有其他事的话,我先回去了。”
直到这时,令狐娟才注意到沈彧。她突然抽出了令狐潮腰间的长剑,向沈彧刺去。
沈彧赶忙躲闪,令狐潮也赶忙拉住了女儿。
“这个狗贼,我要杀了他。”令狐娟挣扎着,对令狐潮说道:“爹,就是他下令杀了母亲。”
令狐潮犹豫了片刻,道:“跟他无关,说到底是我害了你们。”
“你居然护着他,为什么?”令狐娟诧异,“即便他不是主谋,也是帮凶。我一定要杀了他,为母亲报仇。”
令狐潮松开了手,他不是想杀沈彧,他知道女儿根本伤不了他。
令狐娟以为父亲默许了她的决定,提着剑开始追杀沈彧。
“冷静点,我承认你们家人的死跟我有关,但我又救了你,我们扯平了。”沈彧一边躲闪,一边解释着。
令狐娟不愿跟他废话,使的尽是杀招。但她追着沈彧跑了好一阵子,也没刺破哪怕一片衣服。
“行了!”令狐潮大喝一声,拦住女儿的同时,丢给沈彧一块令牌,道:“趁我还没有改变主意,立刻从我面前消失。”
“后会有期!”沈彧借住令牌,窜了出去。
“爹!”令狐娟不能理解父亲为什么会这么做,对她而言是杀母之仇,对他而言是杀妻之恨,怎么能轻易放过自己的仇人呢?
令狐潮道:“是爹害了你们,害了你母亲。你要报仇的话,就杀了爹吧!”
在令狐娟的心里,当然也有对父亲的怨气,倒不是怨他危险的时候一个人逃跑,而是怨他把这个家牵扯进了这场战争中。她一直不理解,为什么一向正直的父亲会投靠叛军。如若不然,凭他的本事,一定会成为保家卫国的英雄。
现在,她终于有机会问个清楚了,“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跟叛军扯在一起?你说的没错,就是你害了这个家。”
令狐潮痛苦地摇了摇头,道:“你还是不知道的好。走,爹带你离开这里。”
“不!”令狐娟退后两步,“你必须跟我说清楚。”
“还是我来说吧!”大帐里突然进来一个人,头戴斗笠,衣衫褴褛,打扮的像个落魄的游侠。
令狐潮立刻警惕起来,这个人进来的时候,他几乎没有察觉。他紧走两步,挡在了女儿的身前,同时夺下了她手中的剑,对准了这个不速之客,问道:“什么人?”
游侠除掉了斗笠,笑道:“我们见过的,不知你还记不记得?”
令狐潮审视着这张脸,有些印象,但记不起在哪里见过。
“李青莲,风氏现任上卿。”游侠自我介绍道。
令狐潮隐约想了起来,似乎在风陵山见过一面。于是稍稍放松了警惕,抱着剑行礼道:“原来是上卿大人,不知此番前来有何贵干?”
“当然是为了你,还有秦明。他再一次欺骗了长老会,我奉命来抓他回去。”李青莲答道。
“就凭你?”令狐潮冷笑起来。
李青莲叹了口气,道:“没办法,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我这也是赶鸭子上架,不来也得来。其实,我也是不是为了风氏,而是为了秦鸢,更是为了秦梦。无论活着的,还是已经死了的,都不希望看到你和秦明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鸢儿,她还好吗?”令狐潮忙问。
“很好,跟她母亲一样漂亮。”李青莲笑道,“这些年来,你音信全无,我只好越俎代庖,承担起了一个父亲的责任。你不会怪我吧!”
“多谢!”令狐潮躬身行了一个大礼。
令狐娟听得糊涂,忙问:“你们在说什么?”
李青莲看了看令狐潮,这个问题应该由令狐潮来回答。
令狐潮看着女儿,说道:“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你还有一个姐姐,叫秦鸢。”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敏感地联想到了很多事情,比如得知母亲的死讯,他并没有显得多么悲痛,又比如,她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一个香袋,上面就绣着一个“鸢”字。
“事情很复杂,我们还是先离开这个地方再说吧!”令狐潮并不是个善于表达的人,往事涌上心头,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李青莲替他捉急,道:“还是我来说吧!你父亲和我一样,都是风氏家族的客卿,也就是宾客。风氏是一个隐世家族,虽然名不见经传,但高贵、富有。你母亲也是其中的一员,按道理我该叫你一声大小姐才是。”
令狐娟愣住了,这种事情,她可是从来都没有听母亲提起过。
李青莲觉得有些口渴,自己倒了杯酒喝,然后继续说道:“不要问我他们为什么隐姓埋名,你现在还没有资格知道。但风氏的人并不都喜欢隐姓埋名,比如野心勃勃的秦明,也就是叛军首领陆山。你母亲是他的人,而且隐瞒了你父亲很久。也就是说,造成今天这个结果的人不是你父亲,而是你母亲,或者说是秦明。”
令狐娟听到这里,忍不住哭了起来,也忘了问还有一个姐姐的事情了。令狐潮把她抱在怀里安慰着。
李青莲本想继续说下去,见令狐潮冲他使眼色,知趣地住了口,说道:“既然你们不想掺和到这场战争中,就跟我走吧。”
令狐潮点点头,对女儿说道:“别想这些事了,我们先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再说。”
令狐娟已经全无主意,心里矛盾极了。她既有对父亲的愧疚,也还是为失去母亲而伤心难过。她心里有恨,却又不知道该很谁了。
……
叛军将领看着令狐潮离开,没有一个敢阻拦的。或者说,那个副将压根就没想阻拦。他早就看出来令狐潮跟自己这些人不是一条心,走了也好,这支军队的兵权就落到了他的手里。
远离战场之后,站在一座小山上看着清河城,令狐潮突然想起了沈彧,问李青莲:“我记得,你应该认识柳晏吧?”
“当然,为什么提起他?”李青莲答应过柳晏,不可将他的事情告知任何人,所以显得小心翼翼的。
令狐潮又问:“你还记不记得柳晏的儿子叫什么?”
李青莲觉得他话里有话,反问道:“为什么问这些?”
令狐潮看着清河城,说道:“有一个叫沈彧的年轻人就在城中,也许只是重名吧!”
“是吗?”李青莲思索了片刻,笑道:“一定是同名同姓的人,他……他怎么会让自己的儿子陷入如此险地!”
令狐潮道:“我也这么觉得,他是决不允许自己的家人受到一点伤害的人,就冲这一点,我不如他。”
“别胡思乱想了,以后好好照顾好自己的女儿吧。”李青莲看了一眼清河城,问:“你想好了没有,是跟我回去,还是自己找一个地方安顿下来?”
这时,令狐娟又想起了那个姐姐,忙问:“爹,另外一个姐姐是怎么回事?”
李青莲正要替他回答,令狐潮却抢着说道:“那是我遇到你母亲之前的事情了。她和你母亲一样,是风氏的大小姐,而且是秦家的嫡系。按规矩,我们是不能在一起的,所以……”
“还是我来替你讲吧!”李青莲为他的表达方式捉急,“那个人叫秦梦,跟你父亲情投意合,却遭到秦家长老的反对,被硬生生地分开。但他们还是有了个孩子,叫秦鸾。后来,风氏遇到了一场劫难,秦梦为了救风氏一族的性命,牺牲了自己。”
听他这么讲,令狐潮也觉得挺合适的,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果然,令狐娟很为自己的父亲感到可怜,她想要安慰自己的父亲,但话到嘴边,却又不知怎么说,纠结了半天,才说道:“我想去见见那个姐姐。我们俩都失去了母亲,不能没有父亲了。”
“真是个懂事的孩子!”李青莲赞道。
令狐潮叹了口气,他也很想见秦鸢,只是怕令狐娟不愿意。他很感激李青莲,三言两语就解决了这个难题。
其实,他大约知道李青莲曾喜欢过秦梦,于是问道:“多年不见,你怎么样,还没有成家吗?”
“早就成家了,如今已有了一双小儿女。若不是秦明瞎折腾,我现在家陪着他们,教他们读书习武,吟诗作画。”李青莲故作轻松地说着。其实他这些年极少在家,不幸的是,他的夫人也去世了。但他不是个喜欢跟别人诉苦的人。
……
数月后,清河城几乎变成了一座空城。城中的房子几乎被拆光了,人也死的差不多了,就连一具尸体都没有剩下。尸体,好歹也是肉,都被活着的人吃光了。
沈彧已经记不起是谁先吃的人肉,反正他自己始始终没有吃。所以,他饿得奄奄一息,连口水都没有力气喝了。
令狐潮离开之后,他们就从叛军俘虏的口中得知,虎牢关没能支撑多久,神都也早就被叛军攻破了。但李巡仍然坚守清河,死活也不愿意投降。他坚信朝廷会获得最终的胜利,迟早会派援军来的。
沈彧没有力气劝他,在饿晕之前,他就因伤口发炎而病倒了,如今已然是行将就木。李巡和南云走了先后走进帐篷,身后跟着一个士兵,手里捧着一个热气腾腾的陶罐。
闻到诱人的香味,沈彧突然又睁开了眼睛。
“给我!”李巡抢过陶罐,跑到沈彧的身边,舀出一勺汤,送到他的嘴边,“快吃点,我还有任务要交给你。”
沈彧摇了摇头,既然坚持到了现在,他不想破这个戒。
“这是马肉!”李巡解释道,“有一匹老马死了,正好够大家吃一顿的。不信你闻闻,真是马肉。”
沈彧不信他,索性闭上眼不理他。
南云跑了出去,片刻后抱回来一个血淋淋的马头,对沈彧吼道:“这下你该信了吧!”
沈彧终于信了,抢过陶罐,把汤往嘴里倒。
“慢点,你饿了这么多天,不能吃太多。”李巡又把陶罐抢了回去,一点点喂给他吃。
南云笑了起来,但眼中含泪。一直以来,李巡宁愿下令吃人肉,也决不允许任何人动战马一根手指头。有几个士兵私下里杀了一匹战马,被他发现之后,最后都被毫不犹豫地处死了。这件事,就连南云也不服,他们已经成了瓮中之鳖,留着马又有什么用呢?
今天,他终于知道有什么用了。他们从一个叛军俘虏口中得知,朝廷大军已经展开了反攻,距离最近的援军只有不到两百里了。他们的坚持,终于看到了一丝生机。所以,李巡决定,派人出去求援。而他订下的人选就是沈彧和南云。
三日后,沈彧逐渐恢复过来。让所有人都感到惊奇的是,他的伤也居然完全好了。李巡借机带着他到幸存的士兵跟前展览,跟这些士兵说,他们有神的帮助。一直以来,他都是想方设法鼓舞士气,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沈彧也由着他,这个时候,每一个人都需要一点希望。
当晚,李巡才把自己筹备多日的计划说出来。他会带着剩下的人佯攻叛军,沈彧和南云少数几个精兵强将趁机突围,向朝廷大军求援。
“他们一定不会相信,我们能坚持这么久,哈哈!”李巡疯狂地笑着,拍拍这个,捶捶那个,指着他们说道:“你们,你们每一个人都将名垂青史。我们坚守数月,前前后后一共牵制了十几万叛军,杀死了超过我们十倍的敌人。这是亘古未有的战绩。当然,我们要的不仅仅是名,我们还要爵,要官,要封妻荫子。你们每一个人都会开创一个家族,受到后世子孙的敬仰,因为他们的好日子都是你们拼出来的……”
“誓死追随大人!”李巡总是有这种魔力,让垂死之人看到希望。
耐心等到子夜之后,李巡带着大部分士兵大张旗鼓地冲出了清河城。叛军立即被吸引过去。这时,沈彧和南云等少数人趁机冲出城去。
然而,这个计划并不完美,究其原因就是李巡的兵力太少了。叛军分出一部去防备他,然后又分出一部监视着清河城,防止这个诡计迭出的李巡又耍什么花招。于是,他们很快发现了沈彧和南云,紧追不舍。
“你先走!”南云吼了一声,调转马头,准备截击追兵。
“不行!”沈彧薅住了南云的缰绳,往身后看了看,“你就这么几个人,无论如何也挡不住他们的。我们跑我们的,能跑出去一个算一个。”
南云猛地往沈彧的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沈彧的战马一下子窜了出去,他只得松开南云的缰绳。
南云担心他又回来,一面命自己的手下先行迎击敌人,一面追上沈彧,说道:“记住你的使命,不然的话,我们这些人就白白牺牲了。”
“好,但你也要答应我,一定要活着,等我回来。”沈彧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婆婆妈妈的,于是狠狠地抽打着战马,加速离开。”
南云转了一个弯,拔出长刀,迎着追击过来的叛军冲了过去。
……
沈彧不敢回头,生怕看到什么让自己改变主意的场景,他只能默默祈祷者南云和李巡能尽快脱离战场,回到城中坚守。两百里,虽然不是很近,但他拼了命也会争取尽快到达的。
不知跑了过多久,连人带马突然栽在地上。沈彧缩紧身体,翻滚了几下,没有受什么伤。回头再看战马,口吐白沫,已然累死了。
他跺了跺脚,只得迈开步子狂奔,一直跑到天色大亮,他才停了下来。不是他跑不动了,而是遇到了一群叛军游骑。他赶忙躲到路边的一片密林中。
可是,他跑得太匆忙了,脚下突然踏空,然后就跌入了一个陷阱中。好在这个陷阱里没有尖树桩之类的东西,不然他就交待在这里了。不过,他还是压倒了什么东西,伸手一摸,原来是装着求援信的竹筒。
火漆封好的竹筒已经被压裂了,他赶忙检查了一下,免得里面的信也被损坏。可是,他拿出信一看,顿时傻眼了。
这不是一封求援信,而是写给他的。信上写道:
“沈彧,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们应该都已经死了。我们是早就该死的人了,不必惋惜。让你活着,不是因为你有多特殊,而是因为你年纪最小,战后可以为我们收尸。另外,还有一件事要拜托你,去我的家乡邓州,找到我的家人,如果他们还活着的话。最后,我这个当老师的再嘱咐你一句,算是我的遗命——不要去找朝廷大军,好好活着,等待战争结束!”
“啊!”沈彧仰天大叫,惊得林中的飞鸟四散而逃。
叛军游骑听见,立即循着声音搜寻过来,慢慢往沈彧所处的方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