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中午时分,一艘大船从码头的方向缓缓而来。大船吃水深,不能过于靠近芦苇荡,沈彧和李妍母女便架着小船靠了过去。迎接他们的是彬彬有礼的一家人,一共六七个人。其中有个挺着大肚子的是这家的女主人,他的丈夫一直在身边护佑,很是殷勤。另外四人,分别是丫鬟、侍卫、老仆和大夫。无论是主人还是下人,都很有气质,一看就知道有着不凡的出身。
李妍的母亲也曾是大家闺秀,相比老张那些渔民,她还是喜欢跟这些人相处。至少,说起话来,彼此都觉得舒服。
沈彧按之前的约定,把余款给了那个老仆。而后,老仆便带着他们去了属于他们的船舱。船舱里经过简单的布置,但也远比李妍母女居住的船屋好多了。李妍的母亲看了之后,很是满意,便让李妍去后舱的柴房里烧水沐浴。
“这个时候洗什么澡啊?”李妍觉得奇怪。
母亲笑道:“我们自己注意不到,但人家却皱鼻子了。是不是啊,沈彧?”一上船的时候,她就注意到了这家的女主人和丫鬟暗暗皱眉,便立即想到了自己身上的鱼腥味。
沈彧尴尬地笑了笑,他也忽略了这个问题,于是从腰上扯下一个香囊,双手递给李妍的母亲,道:“此物是江湖至宝,能迅速消除任何异味,用之沐浴,效果更佳。”
妇人好奇地接过,然后交给了李妍。
李妍也觉得好奇,嗅了嗅,然后看着衣衫褴褛的沈彧。直到这时,她才注意到,眼前这个神奇的家伙,身上挂着很多不起眼的零零碎碎,莫非都是宝贝?不过,有一点是确定的,他身上的衣服虽然看上去破旧,但仔细一看却很干净。那张脸虽然经历过风吹日晒略有些黑,露出的脖子却白皙清洁。
“沈先生,我家老爷请您去喝茶。”老仆过来禀报。
“好!”沈彧被李妍看的尴尬,借着这个机会匆匆离开。
……
这艘大船上,不仅有可供生火做饭的伙房,也有专供沐浴的浴室。李妍母女俩烧好了热水之后,便进入浴室沐浴。李妍把沈彧留下来的香囊拆开,将里面的香料倒进了浴桶中。很快就有一种让人舒服的香气充斥着整个浴室。
“妍儿,你觉得这个沈彧怎么样?”妇人见女儿看着香囊发呆,直截了当地问。
“啊?”李妍不知道是没反应过来还是故意装傻,一脸的茫然。
“这里没有外人,你跟我说实话,对于沈彧,还看得顺眼吗?”
“娘,你就这么急着把我嫁出去啊?”虽然不是第一次提到婚嫁的事情,她还是有些害羞。
“你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没什么好害羞的。”
“您只问我,可知道人家是怎么想的?”李妍低着头说道。
妇人笑了笑,心里已经有数了。对于沈彧,她还需要时间了解,至少要弄清楚他的家世背景。是穷是富无所谓,这些事情跟他的人品相比,无足轻重。然而,关键的问题是,他真的有看上去的那么完美吗?她总觉得这个年轻人的身上散发着一种不真实的气息,倒不是说他不诚实,而是觉得说不定哪一天他就会突然消失,就如他突然出现一样。
……
船上观景台,已经准备好了煮茶的工具,男主人楚江正亲自炮制今年刚刚下来的新茶。这种茶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红山清露。见沈彧来了,他不慌不忙地起身迎接,所有的礼数一点都不乱。
他实在买船的时候遇到沈彧的,初见之时只觉得是个普通的游侠,听说他也要买船,还以为他是船东找来的托,故意跟自己竞价,抬高船价。但他很快意识到,这个年纪不大的游侠谈吐不凡。敏感的护卫则告诉他,这个人的武功深不可测。
经过一番试探,他得知沈彧买船是为了接亲戚进京,便逐渐放下心来。见了李妍母女之后,他更放心了。他至少可以看得出来,沈彧很在意那对母女,如此就不怕他有什么其他的用心。
不过,他还是需要了解他多一点,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冒昧地问一句,不知沈先生在神都何处高就?”楚江一边给他舀茶,一边以很随意地口吻问道。
沈彧笑道:“无处高就,原本我是在神都做点小买卖聊以度日。后来,不是发生了战乱吗,我就四处逃命去了。此番前来,乃是应一个生死相交的故人的嘱托,来寻他的家人。”
他知道楚江还在试探,便给了一个半真半假的答案。这个说辞基本上是真的,只是有些含糊,让人分辨不出真假来。
楚江笑了笑,也半真半假地说道:“我也何尝不是如此啊,因为这场战乱,不得不远走他乡。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请用茶。”
两人又谈了一阵,但彼此都有着戒心,很快就无话可说了。
不知不觉到了傍晚,为安全起见,楚江跟沈彧商议之后,决定停靠在河边休息,明日一早再走。楚家的下人准备好了酒菜,邀请沈彧和李妍母女共进晚餐。
李妍母女沐浴之后,各自换上了一身干净整洁的衣服,戴上了许久不曾戴的首饰,倒也恢复了往日的几分诗书之家的夫人、小姐的气质。尤其是李妍,卸去了渔家女的打扮,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
楚江的夫人端详了片刻,笑道:“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两位也曾是官宦人家的夫人和小姐,对不对?”
李妍的母亲笑道:“让夫人见笑了,落魄之人,不提当年了。”
楚夫人又道:“冒昧地问一句,夫家贵姓,做过什么官职?天下做官的是一家,我们家也跟朝廷有些关系,说不定还是亲戚呢?”
沈彧想要出声阻止,却又觉得没有这个必要。毕竟,作为李巡的家人,非但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还应该受到敬仰才是。
“亡夫李巡!”李妍的母亲有些骄傲地说道。
楚江夫妇俩显然知道这个名字,都颇为惊讶,但也仅仅是惊讶而已,并没有表现出多么崇敬的样子。楚江反而对沈彧更好奇,因为他听说沈彧已经死了,看来这里面一定有故事。
这时,那个大夫开口说道:“如此说来,坐在我面前的是邓国公的夫人和小姐,以及新城侯了。失敬失敬!”
他嘴上说着“失敬”,可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李妍的母亲觉得,他们若不是跟自己的丈夫有仇,就是远比所谓的国公更高贵。前者不大可能,他们的眼中并没有恨意,那只能是后者。
沈彧也是这么想的,而且他还想起了一个人,于是问道:“楚兄,当朝大书法家楚云子是你什么人?”
楚江笑道:“那是族叔。”
沈彧心中有数了,大唐豪门之中,楚氏虽然不如崔氏耀眼,却是底蕴深厚的家族。他们很少参与朝廷党争,往往只在琴棋书画诗酒茶这些方面下功夫,倒也富贵逍遥。于是他也学着那个大夫的样子,说道:“失敬,失敬!”
双方的相互试探总算有了结果,关系也变得更近了一些。这顿饭倒也吃得有声有色。
……
晓行夜宿,虽然慢了些,但这艘船还是顺顺利利到达了神都。由于这艘船是两家共同出钱买下的,所以到达神都后,他们又把船卖了,分了钱之后,各自离开。神都正处在战后重建的时刻,这一行他们不仅没有赔钱,还大赚了一笔。
在来的途中,沈彧已经有了进京之后的计划,毫无疑问,首先要去找郭毅。可是,他们来到郭府之后,却没能进门。郭毅被外放了,家眷也都带走了,只留了一些家人看门。
“怎么办?”李妍忙问。
沈彧笑道:“不用担心,如今天色已晚,我们先找个地方住下。明日我再去有关衙门一趟。”
于是,他又领着李妍母女住到一家客栈里。他没有注意到的是,登记完之后,客栈的掌柜立刻派一个小伙计匆匆离开。
……
第二日,沈彧自行前往相关的衙门,向他们表明自己的身份。他原以为只要说出自己的名字,就会得到热情的接待,甚至会被皇帝召见,可是却四处碰壁。
衙门里的人告诉他,近两年来,他们已经有数不清的人冒充“沈彧”或李巡的家人来领功。这本来是重罪,衙门也关押了不少人。但皇帝听说之后,觉得这些冒名顶替的人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之徒,下令再遇到这样的人,乱棍打出即可。
沈彧也免不了这个待遇,好在他跑得快,没怎么挨打。
“怎么会这样呢?”虽然在江湖上闯荡了几年,也有了很多经验,却没有想到堂堂帝都也会发生这种龌龊的事情。他无法向衙门证明自己的身份,唯一能给他作证明的郭毅又不在,这确是他没有想到的。
有些恼火地回到客栈,他告诉李妍母女:“没办法,我们只能先去商周找郭大人。只是这一路上只能乘车或骑马,我担心……”
李妍的母亲想了想,说道:“依我看,不如这样。我们先赁个宅子住下。只是要辛苦你去商州跑一趟了。”
“师娘考虑的周到。”沈彧连连点头,“明日一早,我就去租个宅子,然后再买几个丫头服侍您。”
“有个地方住就行了,不要乱花钱。我听说,这神都不比别处,寸土寸金。”
沈彧笑道:“花不了多少钱的。我回来的时候,经过一个黑市,见那条巷子里多得是无家可归的人。您买了她们,也是救了她们。”
听到他这么说,李妍母女不好再说什么。
正说话间,有人敲门。
沈彧打开门,只见客栈的掌柜与两个黑衣黑甲的军士站在门口。他不由得紧张起来,当初就是这帮神卫军没有打着他,才恰追不舍,把他逼到了一个黑市里躲藏。他下意识地退后,他的剑正放在桌子上。
其中一个军士突然拱手,很有礼貌地问:“请问,先生是叫沈彧吗?”
“是我!”沈彧已经退到桌子边,随时都能拿到那把剑。
“先生不必紧张,我们不是来抓你的。”军士道,“滑国公有请!”
“滑国公?”沈彧记不起自己认识什么滑国公,仍然保持着警惕,说道:“请恕在下无礼,滑国公的名讳是什么?”
军士笑道:“李进忠。”
沈彧听说过这个名字,知道他是个受宠的太监,忙问:“滑国公请我去做什么?”
军士耐住性子,说道:“滑国公听说又来了一个冒名顶替的,所以想见一见。不管你是真是假,都跟我们走一趟吧!”
“他认识我?”沈彧这一生只见过一个太监,就是当年给李巡宣布任命的那个,难道说他就是李进忠?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个机会,犹豫了片刻,他点点头,说道:“好,我这就随你们去觐见滑国公,只是你们不能为难她们!”
掌柜忙道:“先生放心,如果您是真的,我们巴结还来不及呢!”
沈彧冲李妍母女点了点头,然后拿起剑,说道:“走吧!”
……
军士来的时候,已经准备好了马。待沈彧上马之后,他们一路横冲直撞,迅速来到了一个豪华的府邸。府门的匾额之上是御笔亲书的“滑国公府”四个大字。
下马之后,沈彧正准备跟着军士进去,却被要求卸掉武器。沈彧没法拒绝,只能把剑交了出来。
穿过好几进院落之后,沈彧终于见到了李进忠。他已经记不起这个老太监是不是当年的那个,但为了李妍母女,他还是躬身行礼,道:“沈彧拜见李大人。”
李进忠一直打量着沈彧,他也记不得沈彧了。但是,他知道沈彧去过郭毅的府上,而且是一进京就直奔郭毅的府邸。那么,眼前这个年轻人应该就是真的。
“新城侯,不必客气,请坐!”李进忠显得很客气,说道:“当年神都一别,五六年过去了,我老了,你也长大了。”
这完全是个长者跟后辈说话的口气,沈彧竟有几分感动。
“当年在循州的时候,我们擦肩而过。不然的话,你也不会受这么多苦了。”李进忠越发地动情了。
“多谢大人挂念。”沈彧解释道,“在下奉李巡大人的遗命,一直在四处寻找他的家人。所幸不辱使命,终于找到了他的妻女。”
“妻女?他没有儿子?”李进忠转了转浑浊的眼珠,不知在想些什么。
“原本是有的,但逃难的时候病死了。”沈彧解释道。
“真是可惜。”李进忠颇有些失望地说道,不过他很快又转换了一种口气,说道:“无妨,以陛下的仁慈,相信一定会善待她们母女的。这样吧,你先回去准备一下,明日一早我就派人来接你们,带你们去觐见陛下。相信,陛下知道这个消息,一定会龙颜大悦的。”
“多谢老大人!”沈彧没想到他这么热心肠,由衷地表示感谢。但他始终没有下跪。这也是他在江湖养成的习惯,江湖之人首先要有一身的傲骨,尤其是面对官府中人的时候。
李进忠也注意到了,但没有在意。有了这个大恩,他坚信总有一天,这个高傲的年轻人会跪在他的面前,叫他一声干爹。如今,排着队想当干儿子的人有的是,就连皇帝也称其为“亚父”。
短短一天之内,几番波折。沈彧以最快的速度奔回了客栈,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李妍母女。
……
第二天,天还没亮,李进忠就派人过来接走了沈彧和李妍母女。他们赶到皇宫的时候,也是早朝开始的时间。李进忠先把他们安排在殿外等候,然后激动万分地跑进了皇宫大殿,向皇帝和群臣报告这个好消息,他不仅找到了李巡的家人,还找到了新城侯沈彧。
皇帝听到这个消息,愣了片刻,又转为大为高兴的样子,笑道:“还是滑国公有办法,朕让人找了好几年都没有找到。”
李进忠道:“这不是老臣的功劳,而是上天看到了陛下的殷殷期盼,把他们送回来了。这都是天意啊!”
皇帝笑了笑,问:“人呢,带过来了吗?”
李进忠道:“回禀陛下,人就在殿外。”
“快宣进来。”皇帝赶忙下令。这个李巡对他太重要了。陆山等人的反叛让他很难在信任手握实权的地方大员以及根基深厚的豪门大族,所以他才会宠信宦官,企图利用宦官来牵制他们。可是,他很快发现,这些宦官更不是省油的灯,就拿李进忠来说,一个六根不全的太监居然逐渐暴露出了让人恐惧的野心。因此,他要培植一个能够平衡这两方势力的第三方。而完美忠臣李巡的后人就是最理想的人选。经过这几年的造势,他无论如何封赏李巡的后人,也没有人敢说什么。
可是,看到李妍母女之后,他又失望了,这是李巡仅剩的家人了,并没有一个男丁可以继承李巡的爵位。片刻后,他又把目光定格在沈彧的身上,这是他的后备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