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彧觉得,最尴尬的事情莫过于,一桌吃饭的人虽然都觉得尴尬,却都装作不在乎。匆匆吃了饭之后,沈彧便离开了。
回到自己的府上,他这才想起郭夫人给他的那封信。信是郭毅写的,篇幅不是很长,主要是告诫他要警惕李进忠。看完信之后,他就按照郭毅的嘱咐,把信烧掉了。虽然郭毅说得很简单,但他能感觉到朝中两大派系剑拔弩张的气氛。郭毅显然把他当成了自己人,这才小心翼翼地让自己的夫人送信。
虽然他一再表示自己很无聊,但实际上却过得很舒服。从心底上,他不愿参与郭毅和李进忠的争斗。都说李进忠坏,可是他不知道这个老太监到底干了什么让人不齿的事情。相反的,是他帮助现在的皇帝夺得了皇位,也是他帮助自己以及李妍母女证明了身份。所以,他打定主意,既不跟郭毅一伙,也不会投到李进忠的麾下。置身事外,逍遥自在的岂不是更好?
然而,想要逍遥却不是件容易的事。人总有各种各样的欲望,也难免会有各种各样的烦恼。一连好几天没有见到秦鸢了,沈彧变得寝食难安。她是被风氏禁足了,还是遇到了其他的事情?他只敢想前者,不敢想其他的可能。
空等不是他的性格,找人是他的特长。于是,他让自己冷静下来,回忆着关于秦鸢的点点滴滴,试图从中找出线索来。秦鸢匆匆离开,遗落了一个发钗。这种发钗是战乱平息之后的新款式,据说起源于一个为夫殉情的贞节烈女。第二天,他便拿着这个发钗,走访城中的金铺,寻访走街串巷的手艺人。
功夫不负有心人,三日后,他终于找到了一个挑着担子的手艺人。他卖的就是针头线脑,兼职打造首饰。秦鸢的发钗,就是出自他的手中。此人见沈彧跟他打听发钗的主人,不禁乐了起来,说道:“我每日要卖出去十多个,哪能记得都是谁买了去?”
沈彧早有准备,立即从宽大的袖子里拿出了一副画像,说道:“你走街串巷见过的人虽然多,但这样的人应该没见过几个吧?”
“你说的是她,我当然记得,不过……”
沈彧见他犹豫,冷笑一声,拿出了一串钱晃了晃。
小贩一把抢过钱,立即挑着担子带沈彧来到了秦宅附近。
看到门上的匾额,沈彧得意地笑了起来。他曾经跟李妍开玩笑说,如果进京之后,朝廷不给他一个官做,她凭着找人的技能,也能在江湖中活下来。
不过,他又犯起难来,是直接登门拜访呢,还是等晚上悄悄潜入?犹豫了半天,他还是决定光明正大的登门拜访。这个地方,虽然不是龙潭虎穴,却也不是能随意闯入的。秦鸢的武功就已经够高的了,谁知道里面还有什么厉害的人物。
他整理了一下衣衫,走到秦府大门前,当当当敲了三下。
片刻后,一个老头把门打开了一条缝,问:“你找谁啊?”
“我找……在下是来拜访李先生的!”沈彧答道。
李先生是什么人,他也不知道,只是听秦鸢的侍女提起过。
“我们这里没有姓李的!”老头抬了抬头,示意沈彧去看看门上的牌匾,这里是秦宅。
“不对呀,他给我写信,分明说得就是这里啊!”沈彧说着,果然拿出一封信来,当着老头的面拆开,还有意无意地让他看了一眼。
老头犹豫了片刻,说了句:“请稍等。”然后,重新把门关上。
沈彧又得意地笑了起来,这根本不是一封信,而是秦鸢跟他比武的时候,念过的一首诗。
等了一会儿,大门又被重新打开,老头把沈彧请了进去,然后把他带到了偏院,往一个小楼走去。
沈彧打量着这个府中出没的人,却没有发现秦鸢的身影。
老头把他带到小楼底下,说道:“李先生在上面等你。”
沈彧突然又紧张起来,毕竟他压根就没有见过这个李先生。根据当初秦鸢和侍女的对话,这个李先生应该就是那位上卿大人。风氏中能被称作大人的,又是何许人也?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他又整理了一下衣衫,拿出一副见老丈人的勇气沿着楼梯走了上去。木质的楼梯吱吱呀呀地响着,就像沈彧此时的心情一样。
终于爬到了二楼,他闻到一股酒香,然后就看到了一个正在温酒的削瘦文士。而跪坐在一旁帮忙的,正是秦鸢。
秦鸢看见他,连连给他使眼色。他顺着秦鸢的目光往墙上看去,看到了几首题写在墙壁上的诗句,龙飞凤舞的。不过,他还是辨认出来,这是当朝大诗人李青莲的大作。
李青莲,李先生!他立刻就明白了,也为此震惊不已。面前的这个削瘦的文士就是大名鼎鼎的李青莲吗?传说,李青莲早就死了,没想到居然是隐藏在这里。
这样的人只得一拜,沈彧毫不犹豫地行礼,“学生沈彧拜见青莲先生,能得见真容,三生有幸。”
“信呢?”李青莲问。
“什么信?”沈彧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不是说,我给你写了一封信,让你过来的吗?”
沈彧赶忙把那封信拿了出来,双手奉上,笑道:“这里面的东西应该是先生所写,学生也不算是说谎。”
李青莲放下勺子,接过信一看,忍不住笑了起来。但笑着笑着,又咳嗽起来。秦鸢赶忙替他捶捶背,让他顺过气来。
“有意思,你比……有些人有意思多了。”李青莲把信交给秦鸢。
秦鸢看见,也笑了起来,这首诗当然是李青莲的大作。
“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但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李青莲品了品酒,又道:“我也知道,你不是来找我的,所以我就不留你了。”
这句话听上去是在逐客,不等沈彧反应过来,秦鸢立刻欢喜地爬了起来,拉着他就跑走了。沈彧这才反应过来,不管李青莲是什么身份,他默许了秦鸢和他的关系。
沈彧本以为秦鸢是带他去见见其他什么人,或者找个地方说话,但秦鸢拉着他跑出了秦家。
“等等,你不是要带我去私奔吧!”沈彧开着玩笑。
秦鸢一愣,随即就拉下脸来。私奔这个词,是她的禁忌。当初,她的母亲秦梦就是跟令狐潮私奔之后,这才有了她,也有了后来了一些列悲剧。
沈彧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赶忙转移话题,问道:“李青莲也是风氏的人?你跟他什么关系?”
“别问了,不是说了嘛,现在还不是告诉你的时候。”秦鸢仍有些不高兴。
沈彧只得凑上去,真诚认错:“抱歉,我不是故意的。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得好辛苦。”
提到这件事,秦鸢又笑了起来。当初,李青莲将其禁足,说是如果沈彧能找到这里来,就放她出去。没想到,他果然这么快就找来了。但女人的心思就像天上的云一样让人难以捉摸,她反问沈彧:“才几天,你就叫苦,当初你找别人,可是一找就是好几年。”
她已经知道了那天见到的就是李妍,也听说了皇帝赐婚的事情。好在沈彧当场拒绝了,不然也就没有她什么事了。
沈彧忙道:“这能一样吗?我当初去找她……”
“行了行了,不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秦鸢打断了他的话,说道:“我都被关在家里好几天了,你要陪我好好逛逛。”
“没问题,你说去哪儿?”
“城里,我早就呆够了,我们去城外吧!”秦鸢抬头看着湛蓝的天空,说道:“如今正是踏青的好时节,我们也去吧!”
“踏青?”对于经历过漂泊生活的沈彧来说,压根就没有踏青的概念,青山碧水他早就看腻了。不过,既然是心爱之人的要求,自然不能拒绝。他赶忙说道:“你说去哪,咱就去哪,哪怕是天涯海角,我也陪你去。”
这种话,她只是在李青莲的诗中读过,第一次听见有人对自己说,一颗心顿时融化成了一江春水。
不过,刚走几步,她又停住了,回头看着秦宅,说道:“我们叫上李先生一起吧,他的身体不好,又老是闷在家里……”
“我没意见!”沈彧笑道。
“你去准备车马,我去请他!”说着,秦鸢又跑回了家里。
沈彧无奈地摇了摇头,遇上这样的女子,倒也是别有一番滋味。她就像这春天一样美丽、善良而又活力四射。
……
神都郊外的河滩上,有时还能看见被冲刷出来的白骨。但人们好像遗忘了那场战争,带着美酒和美人,纵情体会春天的安宁和温暖。唯独李青莲有点大煞风景,默默吟唱着一首悲悯的歌谣。
秦鸢赶忙劝道:“先生,您就别想着这些了。”
对这首描写战争之后的苍凉的歌谣,沈彧还是深有感触的,于是跟着唱了起来。
“你们两个,真是的。”秦鸢并不是不懂他们的心思,只是不愿看到好不容易熬过冬天的李青莲如此悲伤。
但李青莲也不是矫揉造作之人,唱完之后,说道:“我是唱给天上的神听的,他本来可以阻止这场悲剧,可是却什么都没有做。”
沈彧和秦鸢以为他仍在感慨,并没有当回事。沈彧笑道:“我走过不少名山大川,却没有见过什么神仙。”
秦鸢撇了撇嘴,道:“你才走过几座桥,跟先生相比,不过是呀呀学步。先生,你说是不是?”
“呵呵!”李青莲终于笑了起来。在这一点上,他确实有骄傲的资本。他的一生都在漫游,足迹遍及神州大地。即便是天上的那个人,跟自己也没法相比。
“好了,你们不用陪我了。让我一个人走一走。”李青莲说道。
秦鸢知道他的脾气,便没有多说什么,拉着沈彧离开了。
他们沿着河滩漫步,时而相互依偎在一起,时而又打打闹闹。李青莲远远地看见,举起一杯酒,对着天空说道:“你这个家伙,让我说什么才好呢?你只关心自己家的那点事,何时能替这天下的芸芸众生想想?你托我办的事,我已经替你办到了,你什么时候能回应我一声,面对这沉积黄沙的白骨,你难道就没有一点悲悯之心吗?”
“谁说我没有?”李青莲的对面凭空多了一个人,赫然竟是柳晏。跟病怏怏而又苍老的李青莲相比,他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正是因为有着对神州百姓的怜悯,我才不能随意干涉神州的事务。”柳晏说道,“洪荒宇宙,有生就有死,没有什么是永恒的。我以为你早已看透了,为何还要抱怨不休呢?”
李青莲久久不语,芸芸众生,谁不惜命呢。他不是看透了,而是在跟柳晏置气。如果他什么都不管,要这个神做什么用呢?
柳晏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抿了一口,继续说道:“还记得当年在月宫的时候,我曾质问神,为什么不能让神州的人们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当时,我跟你的心态是一样的,只是观点不一样罢了。事实也证明,我做得没错。没有了外力的干涉,他们自己就会分出胜负,然后就会平静一段时间。至于那些死去的人们……我只能说,那是他们的命运。”
“命运?”李青莲苦笑着,这句话从一个神的口中说出来,让人感到失望。
“是的,命运!”柳晏道,“命运就连神也是无法掌控的。别说整个神州的命运,即便是我儿子的命运我也无法掌控。当然了,我也没想过要去控制他的命运。”
“自欺欺人!”李青莲鄙夷地说道,“你不想掌控他的命运,为什么又让我撮合他和秦鸢?”
柳晏笑道:“你所做的不过是锦上添花,他们从相见的那一刻起,就已经爱上了对方。我们都是过来人,应该能理解的。如果他们彼此没有好感,即便是有人刻意撮合,不仅不会成功,反而会适得其反。沈彧和李妍的事就是个例证。”
“我说不过你,反正你现在是神,你说的都是真理。”李青莲扭过头去,像个小孩子一样生气了闷气。
“好了,告诉你一个不算坏的消息。”柳晏笑道,“在玉皇子和岱宗的努力下,冥界完成了整合。他们借用魔界和佛门的一些手段,建立了一整套转世重生的秩序。死去的人并没有真正死去,而是可以通过这套秩序转世重生。”
“重生?”李青莲连连摇头,“那还不乱了套了?人们若知道真相,便不再畏惧生死,行事也会毫无顾忌。”
柳晏道:“没那么简单,首要的一条就是,转世重生的人都要消除前世的记忆。”
“那岂不是更没有意义了?”李青莲道,“如果我死了,你还是让我灰飞烟灭的好。”
柳晏笑道:“消除的只是记忆,但割不断他们与这个世界,与前世今生的命运联系。当然了,究竟执行起来,效果如何,还未得知。”
“我觉得不靠谱。”李青莲只是反对,但没有提出具体的理由,支吾了半天之后,说道:“不说这些事了,我现在好奇的是,你每天都在干什么?”
柳晏苦笑道:“我啊,忙的要死。皇帝只有只用管着九州的事,我却要管理着万千世界。虽说我对于神州采取不干涉的态度,但对其他世界不能这样。毕竟,一个世界一个样,没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办法。你要是在神州呆够了,就去帮帮我吧!”
“我不去,谁跟你说我呆够了?”李青莲仍然耍着小脾气。
柳晏笑了起来,“这可是你说的。”
他突然往李青莲的眉心一点,李青莲的身体一震,立即晕了过去。
秦鸢远远地看见,赶忙跑了回来。
沈彧也紧随而来,帮着她把李青莲扶了起来。
“先生,你可不能死啊!”族里的医仙长老早就说过,李青莲的大限将至,秦鸢忍不住哭了起来。
“别哭,他没事,只是晕了过去。”沈彧往李青莲的身上点了几个穴道,很快把她弄醒了。
“呼呼……”李青莲喘着粗气,四下看着,却发现柳晏已经不在了。
秦鸢忙问:“您在找什么?”
“你们刚才看见坐在我对面的人没有?”李青莲忙问。
秦鸢道:“没有啊,我回头看见你的时候,就发现你躺在地上。”
李青莲抬头看着天空,慢慢冷静下来。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这副病体就像刚刚解冻的大地,充满了生机。毫无疑问,这一定是柳晏所为。
“你这个混蛋,谁让你多管闲事,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活够了,我想死……”李青莲冲着天空吼叫着,引得前来踏青的人们一阵侧目。
沈彧忙对秦鸢说道:“遭了,刚才不会是我点错了穴道,把他弄疯了了吧?”
“啊?”秦鸢瞪大了春水一般的眼睛。
“没有,没有!”沈彧赶忙解释,“我只是开个玩笑,人体上没有这种穴道。”
李青莲叫喊了一阵,发现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突然停了下来,钻进了马车里,说道:“你们自己玩吧,我先回去了。”
“又正常了!”沈彧狐疑地盯着马车,看着李青莲刚才的劲头已经上车时的利索程度,他可不像是个行将就木的人。秦鸢也注意到了,不过她想到的是“回光返照”四个字,顿时又慌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