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好比在瞌睡的时候,突然有人送来了一方软榻,一个枕头,倒头就能入梦,舒坦得一批。
李世民现在就是这种感觉,程怀弼的这封奏疏来得太是时候,在他正在忧心该如何为废太子脱罪让他免于朝廷律法与皇室宗族的问诘时,这份承德茶的制茶之方简直就是一方药到病除的灵剂。
明天就让户部开始以此方为据,大肆制茶,同时也要将李丰李承乾的献茶之功大肆宣扬,弄得人尽皆知才是最好不过,最好能让西北的数百万灾民全都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为了能让他们在大灾之年不被饿死,牺牲小我,成全大家。
有了这么一桩天大的功德打底,只要李承德不再作死造反谋逆,至少在朝廷这边,他这辈子都算是稳了。
没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故意找这样一个曾经救活过数百万灾民善人的麻烦,就算是皇帝,也要注意影响,否则难挡天下幽幽之众口。
李世民的心情大好,脸上也不自觉地露出了笑意。
有了这份承德茶制方,废太子基本上就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他这前的所有算计,也终于再次走上了正轨。
程咬金看到李世民的神色变得和缓,心情也一下放松了许多,他故意将承德茶制方放在程怀弼的奏报上面,就是想要让李世民先开心一下,之后再看到程怀弼的奏报,哪怕有什么纰漏之处,也能不了了之。
虽然程怀弼的奏报程咬金已然事先审查过一遍,并没有太多犯忌讳的东西,但是圣心难测,谁知道哪句话会挑拨起皇帝的怒火,还是小心为上。
“皇上,中山郡王还是比较懂事的,为了为圣上分忧,哪怕是一座能下崽的金山,也是说送就送,一片孝心,连老臣都被感动得想要掉眼泪了。”
程咬金直接拿孝心说事,听得李世民心中又是一片开怀。虽然在场的二人心里都明白,废太子此刻交出承德茶制方的目的可能是为了活命的原因更多一些,但此举也确实解了朝廷的燃眉之急,确实让李世民的心怀宽慰了不少,说是一片孝心,也说得过去。
李世民动声感叹道:“承乾这孩子,虽然失忆了,但是孝心未改,还是如之前那般恭孝。若非半年前他被迷了心窍,断然不会做出那般大逆之举。可是即使当初谋逆之时,他也从未想过要伤了朕了性命,可见在他的心底,这份恭孝之心一直都不曾泯灭,总得来说,他还是个好孩子。”
这是自当年太子逼宫之后,李世民第一次在朝臣的面前如此吐露心声,李承乾的谋逆之举,他虽生气,却并没有相像中的那么愤怒。
“圣上所言甚是!”程咬金恭声道:“中山郡王亦是老臣看着长大,对其品性,老臣亦知之甚深,他虽一时糊涂,但对圣上却始终恭敬有加,孝心不泯。”
李承乾确实是个好孩子,但却绝对不是一个好太子。
当年的逼宫之举,程咬金在一旁看得很明白,李承乾确实是自己在作死,但是李世民又何尝不是在暗中推波助澜?
李承乾虽心存仁孝,但性子软弱,行事毫无主见,做一个守成之君都多有不如,李世民又怎会把自己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李唐江山交由他的手中?
逼宫之举,是李承乾自己昏了头,同时也正合了李世民心中之意愿,借此一举废掉太子,让满朝支持嫡子为储的臣子都无话可说。
这也是为何事后李世民坚持不取李承乾性命的另外一个原因,对于李承乾,李世民心怀愧疚。
“皇上,”程咬金轻声提醒道:“之前的圣谕老臣还没来得及送走,不知……”
“不急不急!”李世民摆手道:“现在既有承德茶制方,之前的安排就需重新考虑,待朕将这些奏报阅完,再做打算。”
李世民没有着急着再拟新的旨意,手中有了承德茶的炒制方法,他们基本上就已经立于不败之地,接下来只需稍作筹谋,一切就可再度纳入他的算计。
程咬金躬身而立,不再多言。
李世民快速扫过程怀弼的奏报,知晓晋阳公主与李丰满已将秘旨的事情告于程怀弼知晓,不由微微点头,没有了刘英的帮衬,他们人单势孤,确实需要再重新找一个可信又有一定实力的人来帮衬,整个涪川,也只有程怀弼这位右金吾将军最为合适。
程怀弼是卢国公三子,平素只管军务,不参朝政,断然不会是幕后谋害废太子的主谋,自无须怀疑。
晋阳公主与李丰满能够直接找上程怀弼,确实是明智之举。事实上,李世民之前交给程咬金的那份圣谕之中也有这个意思,现在正是不谋而合,李世民当然不会怪罪。
两封奏报,中间只隔了两三个时辰,李世民自然能够分辨得出,程怀弼定是在刘英身死之后才从晋阳公主或是废太子的口中得知事情的真相,否则也就不会有第一道奏报了。
这很好,说明两个孩子在事前并没有违背他的旨意。也说明程怀弼忠心耿耿,在事发的第一时间就向他这里发送了奏报,是个值得信任的好同志。
很快,将程怀弼的奏报看完,李世民将之放到一边,目光转向了剩下的那两封家书之上。
一封是晋阳公主所书,一封是皇长孙女李轻寒所书,要先看哪一个呢?
李世民的目光落在了李轻寒的书信上,双手却将晋阳公主的书信先取了过来。
这是他的皇长孙女第一次给他这个皇爷爷写的信,李世民不想太早打开,决定将之放到最后再慢慢观看。这多少有点儿近乡情怯的意思,明明心里着急挂念得要死,可是真要见了,却又有些退缩紧张。
“父皇万安:儿臣在涪川一切都好,父皇万勿挂念……”
“……刘英包藏祸心,现已身亡,儿臣怀疑他是受人指使,想要借父皇的旨意置大兄于死地,实在是罪大恶极,不可原谅,望父皇能够明察秋毫,万勿被刘英误导,儿臣可以证实,大兄身份无误,不存在冒充一说,之所以在人前承认,也只是遵从父皇的旨意而已……”
“……”
扬扬洒洒数千言,晋阳公主将这段时间在涪川所发生的一切做了详细叙述,期间自少不了为李丰满狠说了一顿好话。
李世民轻轻点头,对于自己的女儿他还是较为信任,有了晋阳公主的佐证,心中对于李丰满的最后一点儿怀疑也慢慢地开始消散。
在看到晋阳公主的书信之前,李世民也曾起过疑心,刘英之所以要执意斩杀李丰满,有没有可能并不是他人指使,而是他确实发现了李丰满的真实身份,发现李丰满确实是在假冒废太子,所以才一时公愤而要取了李丰满的性命?
这种可能性虽然不大,但却也不是完全没有,皇室血脉不容有错,哪怕是再小的一种可能,也不能完全忽略。
所以,李世民心中已然有了让王朝暗中再排查一遍的打算。现在,晋阳公主的书信来得正是时候,直接就打消掉了李世民心中的疑虑。
小兕子自幼便与废太子亲近,是属一母同胞,对于废太子较为他人更为熟悉,自是不可能会认错。既然连她都已确定了李丰满的身份,李世民自然不会再过多怀疑。
另则,刘英再牛逼,他还能牛逼得过王朝那个暗卫副统领?连一直呆在李丰满身边负责监视护卫的王朝都没有对李丰满的身份提出异议,刘英才去几天,就能确认自己查明了真相?
相比于刘英这个几乎没有出过皇宫的内侍总管,李世民显然还是更相信王朝多一些。现在又多了晋阳公主的佐证,刘英完败。
心中没了疑虑,李世民的心情变得愈发地轻松起来,收起晋阳公主的书信,目光不由又落到了李清寒的书信上来。
“皇爷爷万安:孙女儿清寒在这里给皇爷爷磕头了,一别半载,孙女儿甚是想念皇爷爷,皇爷爷,您也想清寒了吗?”
一开头,就直戳李世民的泪点,李二的眼眶一下就红润了起来。
好孩子,皇爷爷也很想你啊!
笑中含泪,既喜且悲。这是李世民现在心情的真实写照。
“……一路跋涉,终到涪川,阿爹整日酗酒,一喝醉就胡言乱语,说自己有愧皇恩,对不起皇爷爷,对不起皇奶奶,哭得一塌糊涂,孙女儿们也跟着一起哭……”
“……从长安带来的财物逐渐消耗了个干净,家中少有余粮,整日都只能以窝头度日,几月都不闻荤腥,不只阿爹变得瘦骨嶙峋,孙女儿们也一个个都瘦得皮包骨,每天肚子饿得咕咕叫,只能多喝些水才能好受一些,皇爷爷,那段日子是府里最难熬的日子,清寒好饿,思语思琪豆豆还有小弈都好饿……”
“……阿爹失足落水,记忆全失,之后便性情突变,不再酗酒,不再自卑自弃,而是开始想着怎么养家糊口,怎么让孙女儿们不再饿着肚子,清寒很高兴阿爹这样的转变,清寒喜欢这样的阿爹,请皇爷爷不要再怪阿爹了好不好?您以前就常常教导清寒,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现在阿爹已经知错了,您能不能原谅他……”
“……刺客,血,好多的血,后院里的雨水全都染成了一片红色,皇爷爷,轻寒害怕极了,那些刺客全都拿着刀剑冲向阿爹,实在是太可怕了。”
“阿爹如何死了,轻寒该怎么办,弟弟妹妹该怎么办?现在好不容易才吃了上几顿饱饭,过了几天安稳日子,为何会有人要来破坏?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皇爷爷,你能来救救我们吗?您是皇帝,是天下共主,只要您一句话,应该就没有敢再来找我们的麻烦了吧?”
李世民的眼圈越发红润,有悲愤,有怜悯,有自责,虽然之前晋阳公主已经对废太子在涪川的处境有过一些描述,但是却远没有小清寒所述这般详尽。
小清寒以一个孩子的眼光与笔触来描述他们在涪川的日子,不加修饰,简单直白,这样反而显得更加真实,更能打动人心。
李世民仿佛看到了一个几个身形消瘦的小丫头被饿得面黄饥瘦,看到别人家煮的肉汤而不停地吞咽着口水。
又仿佛看到,小轻寒一个人躲地墙角,亲眼目睹着一声刺客们对她阿爹的行刺,鲜血淋漓,血肉纷飞,小丫头被吓得瑟瑟发抖,无依无靠。
原来,这半年以来,他们在涪川的日子竟过得如此凄苦!
李世民的耳边仿佛听到了一个稚嫩的童声在颤声向他呼唤:“皇爷爷,我好惨!快来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