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离到家时,府门处几盏花灯已点得透亮,门房处李腾蛟谴了迎侯的玉珠见少爷回府,先自上前见了礼后,便先自跑着回了后院报信儿。
在门房处略坐了坐,听那门子禀事儿并翻看今日拜会者留下的名刺,却没什么太要紧的,唐离遂不再多留,径直向府内去了。
刚过了二门,就见适才的玉珠正引了一盏花灯在月门处侯着,不待唐离走近,她已是先自福了身子道:“少爷回府,小姐欢喜的紧,只是正在沐浴,特谴婢子来为少爷领路。”
送到这里,那挑着灯照路的门子行礼后自回了门房,唐离说了句:“玉珠有心了”,遂跟着她向内走去。
极淡的月色下,一盏纱灯散发出明黄的光辉,周围春虫的鸣叫声衬得院子中愈发的寂静,夜晚返凉后刚刚腾起的露雾使空气沾染了丝丝湿凉的气息,经历了白日一天的喧嚣吵闹后,唐离缓步院中,直觉胸中闷气尽消,脑中分外清净。
走不几步,心情渐好的唐离着意了空中的气味,因笑着道:“这掠鬓的必是南洋来的郁金油,染衣用的怕是沉香水,身上香囊佩的该是甘松香,玉珠,今天有什么好事,值当得你如此用心打扮。”
唐离因欢喜这院中的寂静与清凉空气,乃刻意放慢了步子,他一放慢了步子,那玉珠走得也就愈发的慢,混似要把这院中的蚂蚁尽数踩死。
“奴婢是小姐的陪嫁丫头,日日都在府里的,只要少爷、小姐身子康健,家业兴旺就是奴婢最大的好事”,也许因为是夜晚,此时玉珠的话音之间更多了几分白日里不曾有的柔媚,将这句话说完,才又听她“喈”的一声轻笑道:“少爷真个是好本事,隔着这老远,连人家身上用得什么香都能说得一毫不差,难怪相爷家四婶子说少爷……”。
如此夜晚在清凉的院落中缓步徐行,与旁边的小丫头闲话几句,倒还真有几分别样的轻松惬意,听她欲言又止,唐离笑着跟了一句问道:“噢!四嫂今日来了,她说我什么?”。
玉珠的脸分明红了一红,愈发放低了声音道:“四婶子说,少爷原本生就的是风流根骨,脂粉丛里的人物,好在圣贤书读得多,压住了这股子生来的邪性,要不然真如其他那些少年哥们浮浪起来,凭少爷这模样气度,必定是个风月里的魁首,浪子中的班头!婶子还说……”。
陡然听到这么句话,唐离微微一愣,随即哈哈大笑了起来,说来他的鼻子是天生的对各式香料敏感,再加上平日与夫人相处时更多了些不羁及后世的逗趣儿,没想到这种种加在一起,在那四嫂眼中就成了天生的风流根骨,这一阵好笑,稍后才听他说道:“闻香识美人,这是少爷我生就的本事,说,四嫂还说了什么?”。
知道自家少爷一回了府中后院,尤其是两位夫人当面最是个没拘束的,此时又见他高兴,众内房丫头中胆子最大的玉珠遂也大着胆子“呸”了一声,“不知羞!”,嗔语了一句后,她才又接着说道:“婶子说,少爷长相气度本就招人,又是个一榜状元出身,天下有名的才子,如今这年纪又不大,正是个好耍玩时节,所以要着意提防着”,言至此处,连素来胆子极大的玉珠也忍不住羞得低下头去声如蚊蚁般续道:“婶子还说,少爷虽对两位夫人好,但男人终究还是喜新厌旧的生性儿,若有一日对咱们这些丫头动了心,任谁也不能拿腔拿调的推阻,在这府中任可您随意吃饱,也不能让少爷到外面去寻野食儿!”。
娇羞着堪堪将这句话说完,就听玉珠“哎呀”一声,随即身子站不住的向一边歪斜了过去,见她似是被绊倒模样,闻言正自笑着的唐离伸手一把堪堪扶住了她的腰肢。
但就是这一扶,玉珠顺势就滚进了唐离怀中,那只原本垂下的手挑高了灯笼映照在自己的面容上,眼眸半睁半闭的糯糯问道:“少爷,你看玉珠美嘛?”。
相府中千挑万选出的陪嫁丫头,容貌还能差到那里去,况且今晚的玉珠又是刻意打扮过的,尤其是在朦胧纱灯的照耀下,益发显得她那张羞红的脸庞妩媚的紧。
“这丫头春心动了!”,心下寻思了一句,唐离边扶着她站好身子,边随口道:“玉珠自然是美的。”
手搀着唐离的腰际,玉珠那双毛毛眼中似是要滴出水一般,半带着撒娇的低声道:“少爷既说奴婢长的美,怎的……”,话停在此处,她的脸上倒起了几分不同于刚才的忧郁,“随着小姐嫁过来都两月有余了,少爷碰也不肯碰我们姐妹一下,若只是普通丫头也就罢了,当日陪嫁过来时,我和姐姐可是老夫人亲点的‘通房丫头’,这让我姐妹的脸面怎么往人前搁,如今府里那些丫头小厮们指指点点,背地里说话更是跟锥子一样入不得耳……”,说到最后,她原本妩媚的脸上竟是挂起了点点晶莹,
至此,唐离才知道玉珠刚才说四嫂那番话的用意,只是面对此时梨花带雨般的玉珠,他却不知能说些什么,眼神一瞥间见到右边的灯光,遂扶着玉珠站好了身子,“此事我自理会得,玉珠你且先回,我还有事要到小姐处去上一遭。”
说完,唐离轻轻拍了拍玉珠的肩膀,转身向二进院落右厢房蝈蝈处走去。
目送唐离走远,玉珠眼中泪滴猛得一收,恨恨向蝈蝈房中看了一眼后,带着唇边的冷笑,悄无声息的向后院去了。
唐离信步来到蝈蝈房前,见正房的门却是半开着,遂迈步走了进去,正堂处却没有人,而里间小书房花厅中却不断有声音传来。
复又向前走了几步,透过垂下的珠帘看去,却见小小的花厅中,蝈蝈正半依在一张黄梨木长榻上与一个仆妇模样打扮的人说话,在她身后,一个年不过十二三岁的小丫头正替她松着肩,从唐离站着的角度看去,蝈蝈的半张侧脸上,满是疲惫不堪的神色。
“遵小姐的意思,下午吃了饭食,我跟张六家的在库房领了十贯的一封钱,一篓素火腿,一篓花笋干,一团虎丘茶,另外并两匹细绫,十匹梭布一起送到了杜家娘子那儿,这杜家娘子先还是推辞着不肯收,最终还是顶不过我与张六家的两张嘴,遂也就收了下来,另给了一张杜老爷的名刺让我们回来交帐”,那仆妇小心着说完,随手从怀中掏出了一张名刺递放在蝈蝈榻前的书几上。
“这事儿你与张六家的做的好,明日一早去帐房各领二十文赏钱”,扭头看了书几上的名刺一眼,蝈蝈复又微闭上眼睛道:“听少爷说,这家人原本日子过的也艰难,杜家娘子的男人如今正帮着少爷做事,咱们这边多殷勤探问着些儿,她男人在少爷身边也就更卖力气,你平日负责厨下采卖,出府的时候也顺道儿多去看看,她家有什么缺的就回来禀上一声儿,我自有区处。”
“记住小姐吩咐了!”,那中年仆妇起身应了一声儿后,又说了句:“谢小姐的赏!”。
“事情做得好自然要赏,没得要你谢!”,依然是半闭着眼睛养神,蝈蝈略挥挥手道:“恩,没别的事儿了就去吧!记住,明天采卖的时候,见着那掐尖儿的嫩蒿菜多卖些回来,先取深井水掸住,晚间着老魏好生凉拌上,少爷爱吃这个。告诉厨下的,那井水要每半个时辰换一次。”
仆妇点头应了后,转身出了花厅,见着外边正向她示意不要说话的唐离,一惊的同时,总算这仆妇灵醒的快,掩嘴福身一礼后去了。
花厅里,见那仆妇走了,蝈蝈身后的小丫头才开口道:“小姐,乏了一天了,我跟您准备上热水,美美的洗个澡就早点睡吧!”。
“乏是真乏,不过今天的帐还没看完,睡不下呀!柳儿,你先去准备水,待我躺躺起来看完帐目后,自去洗就是了”,吩咐完,蝈蝈长吁了口气后,闭上了眼睛小憩。
“这么大的府邸,里面大小事儿都指着您一个人,天天这么熬,身子骨怎么受得了!”,名唤柳儿的小丫头边嘀咕着抱怨,边向花厅后的内房走去。
无意间目睹了这一幕,心中大感愧疚的唐离放轻了步子,踩着厚厚的旃檀悄无声息来到榻边,依着柳儿的样子替蝈蝈捏起肩来。
“这么快就回来了?”,蝈蝈随口问了一句,“死丫头,手一下子这么重了,不过倒是更解乏气。”
自唐离入仕以来,尤其是近日,天天忙忙张张,中午多在教坊司‘会食’,晚上回府后就直接后院,还真有些日子没好好跟蝈蝈说过话。
此时居高临下看去,唐离见蝈蝈的脸上原有的稚气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眉眼间藏不住的干练,只是与以前相比,她明显了消瘦了许多,原本的鹅蛋形圆脸大大的清减了,顺带着连往日圆润的下颌也明显的尖削了不少,看到她这番模样,唐离才猛得省悟到自从成婚之后,不仅是自己,便是两位夫人也从不曾过问家中的柴米油盐这些杂事,偌大的一个府邸如今能日日井井有条,全仗着蝈蝈拼力支撑。
蝈蝈是在养神,唐离也不说话,只是手上劲道的拿捏越发的多用了心思。
约莫着半柱香后,蝈蝈闭着眼睛舒服的叹息着道:“柳儿,今天大有长进,罢了吧!我也该起来看帐了。”
“事情那儿有忙得完的,帐目明日再看也不差个什么,你若是累病了身子,我到那儿找这么好的妹妹去”,口中淡笑着说话,唐离按住正欲起身的蝈蝈,继续给她松着肩。
“少爷?”,蝈蝈强扭过头来看了唐离一眼,眼眸中那道惊喜的光芒一闪而逝。
“可不就是我!”,回应了一个笑容,唐离语带歉疚道:“蝈蝈,只怪我太粗心,这些日子来真是累着你了。”
原本睁着眼睛的蝈蝈听到唐离这番话后,顿时闭了起来,过了片刻后再睁开时,那隐隐的红依然没有消失干净。
任唐离又帮着松了松肩后,蝈蝈强着坐起身来,面色已是恢复如常的带着浅笑道:“少爷这么晚来是为了什么事儿?”。
“非得要有事儿才能来?”,唐离笑着说了一句,顺势在几前的胡凳上坐了,“来倒是有两件事儿,一个是事关杜子美的,此人有大才,如今又在帮我做事,我寻思着他现在借住别人的那个院落实在没个样子,因想着帮他置个宅子,这事儿蝈蝈你留心着办。第二件是杨芋钊,他新近升了官儿,咱们也该为他贺上一贺,只是这两天宫中教坊司正下放乐工,我实在是抽不出身来,因想着蝈蝈你明日操办上礼品,让腾蛟代我去上一趟。”
蝈蝈前边听着唐离的话语,但只点头,直到最后一句入耳,她忍不住讶声道:“让大夫人去!”。
“我既没时间,让家人去又显的轻慢,腾蛟就是最合适的人选,反正她天天呆在家里也叫闷,出去走走也是好事儿”,唐离顺手拿起书几上果盒中盛着的金桃,递了一个给蝈蝈后,顾自啃了起来。
“这吃相还是跟以前一样难看,只看他吃东西的样子,只怕是没一个人再肯说他好风仪了!”,看着唐离吃东西时一口憋着一口,丝毫不肯停顿的模样,蝈蝈竟是有些微微走神儿。
直到唐离诧异的抬头看了她一眼后,蝈蝈才醒过神来,笑着小咬了一口金桃,慢慢咀嚼着道:“这是杨芋钊的好事儿,又不是他夫人的,让大夫人去,少爷不怕招人笑话?”。
“怕人笑话就不活人了!只要腾蛟愿意去,让她发散发散也好,当初我就说过,成亲后不拘束她”,淅沥哗啦将手中的桃子吃完,唐离笑着说道。
单就这一句话,却使屋中的气氛莫名的沉默了下来,蝈蝈只是小口小口三心二意的吃着桃儿,却再不开口说话。
沉默着坐了片刻,还是蝈蝈先起身开言道:“天色晚了,两位夫人定是还等着,少爷吩咐的事我记下了,这就先回吧!”。
莫名的二人中间多了些生分,唐离原还想着象往日在金州般刮刮她的鼻子,但气氛终究是不合适,他也就没再多留,说了句“你也早点休息!”,便自起身去了,直到他走到三进院落门口时,扭头间见那竹窗上映出个端端正正的影子,不用说,肯定是蝈蝈开始查看帐目了。
回到房中,李腾蛟及郑怜卿果然正眼巴巴的等着他,而旁边站着侍侯的玉珠,脸色上倒也看不出什么异常来。
给李腾蛟说了让他代送贺礼之事,小丫头倒是咯咯笑着满口答应,唐离遂又说了蝈蝈的劳累,嘱咐着郑怜卿以后多帮着她些儿,说完了正事儿,几人玩了几局双陆后,自休息不提。
第二日,唐离依然是忙着送走那些分发下去的乐工,只是与前几次不同的是,这一行人中,还有亲自要跑跑线路的黑天在内。
长安城外,十里长亭处,唐离目送那些忍不住激动哭哭啼啼的乐工们乘驿传马车去远,只觉耳边着实清净了许多,然而不等他回城的路走出半里远近,就见前方一骑快马癫狂而来,还在大老远,马上青衣人就如丧考妣般凄惶叫道:“状元公,救命!救命啊!”。
长安城外的十里长亭处最是热闹的所在,尤其是春日间更是如此,马上青衣人的大呼小叫将路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唐离所乘的轩车上。
“去个人,带到车前说话,别让他再叫了!”,唐离探出头去看了一眼,随即便有两个随车护卫领命催马而去。
来人一身青衣,面相却有几分熟悉,却是别情楼中伙计,手脚并用的上了车厢之后,他当即爬倒在地,叩头如捣蒜般说道:“状元公,别情楼出大事了,老板也被京兆衙门给抓了,您快去救救她。”
“京兆衙门!”,听到这四个字儿,唐离顿时感觉到事情的异常,别情楼的背景韩朝宗不可能不知道,这种情况下他居然依然抓了人,说明事情本身绝不简单。
脑海中转了个圈儿,唐离已是正身危坐,“仔细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