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屋里点的合香里分别有白芷、桂心、香附子、甘松香、槟榔、丁香、藿香、青木香、零陵香,蛟儿,为夫说的对不对?”,这是一间香气缭绕的静室,爬在一张楠木软榻上的唐离头放在抱枕上细细分辨了许久后,毫不迟疑的将室中这支燃香的合制成分给说的清清楚楚。
手拿一张绢纸半躺在榻边,唐离边说她边一一核对,堪堪九种成分刚刚说完,她已“呀”的一声叫出来道:“唐离,你怎么能分的出来,还是半点不差。”
榻边地上,那只白老虎忙忙溜溜的在地上转个不停,不时抬起头来冲着李腾蛟发出“呜呜”的叫声,看它的样子,分明是急迫的想要到榻上去。自经过虎奴那个神秘的仪式后,这个小家伙好似天然的与二人产生了一种亲近之情,尤其是对经常带人给它喂食的李腾蛟更是如此,每次见到她出现,小老虎都是兴奋异常。
“任谁天天这样闻也都能分辨的出来!”,心下这样想,故做高深莫测一笑的唐离口中却道:“市井间都说你相公是天上星宿临凡,这星宿下凡总得有非凡本事吧!”,调笑间,他探头向榻下看了一眼后道:“看把它急的,抱上来吧!”。
“这可不行,太医令给香的时候说了,唐离你这屋子里尤其是榻上要保持绝对洁净,小白三天才洗一回澡,脏也脏死了!”,口中虽这样说,李腾蛟还是弯腰将小白抱在怀中,只是她也不再半躺在榻上,而是坐到了榻边胡凳上,边防着小老虎的爪子碰到楠木软榻。
小白到了李腾蛟怀中后几次挣着想往唐离的榻上爬去,最终知道无法得逞后,它又就安分下来瞪着两只微黄的眼珠饶有兴趣的紧紧盯住唐离。
“虽然小了点儿,但它可还是只老虎,三天洗一次澡,小白可是这天下间最干净的老虎了!”,闲说话间见它那样子可爱,唐离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摸小老虎的头。“我这不过就是挨了几廷杖,未必真就打死了不成,看你们大惊小怪的!”。
“那天若不是唐星伸手快,唐离你就载倒在朱雀门下,那时候整个衫子背后都是血糊糊的,可把我吓死了!”,想到那天唐离一步步刚挪出皇城就地栽倒的模样,平日从不知道害怕的李腾蛟现在还心有余悸,眼圈儿也蓦然微微红了起来。
正是她这心神一分,就觉手上一股大力传来,随即就见小白“噌”的一下自她怀中钻出跳到了榻上,等她反应过来要去抓它时,小白那长满倒刺儿的粗糙舌头已舔在了唐离脸上。
李腾蛟见状,忍不住咯咯一笑的同时已快手将小白抱回了怀中,只是还没笑上几声,她已“哎呀”一声叫了出来,“还好怜卿妹妹不在这儿,要是让她看见可了不得。”
“这小白每次洗澡的时候肯定没嚼过齿木!”,被小白突袭搞的一愣的唐离刚玩笑了一句,就听门外一阵脚步声响,他无奈的叹息一声道:“又来了!”
透过帘幕看去,唐离养伤的房间外,一队七个僧人准时走进了这个安静的小院儿,这些个和尚们到了以后熟练的各依方位坐下开始“存思”,两柱香后开始走起让唐离怎么也看不明白的“禹步”,随后又是“营目”、“掌诀”、直到最后一步“手印”做完已是一个时辰之后了,至此,今天的“咒禁”治疗才算正式结束。
去古未远,咒禁在唐时的医事制度中占有重要地位,其时太医署在医、针、按摩之外,专设有咒禁博士,上至帝王将相,下至山野百姓都相信念咒施禁能治诸般病痛,唐离纵然知道此事未免玄之又玄,也没法解释,为减家人担心,也自从善如流任他们施为,反正不会有什么坏处。至于该选择道家方士的“道禁”还是佛家的“禁经”,大慈恩寺和尚们的出现早已说明了一切。
虽然对僧人们每天用时长久的咒禁仪式很是不感冒,但让唐离高兴的是,在咒禁之后终于到了他的会客时间,说起来自唐离经历廷杖被抬回府养伤以来,不仅李腾蛟成熟了许多,郑怜卿更是如同变了个人一般,在往日温婉之外悉数露出了果决的一面,全面接掌后院事务的她惟恐邪气冲撞及影响唐离养伤,竟是下了严令将整个院子给封锁起来,将一切来往看望的人悉数堵在门外,就连刚刚完成一年一次闭关诵经的玉真公主也不例外,直到三天之后唐离背上杖伤全数结痂,她才撤了禁令,饶是如此,唐离现在每天能见的客人也绝不能超过三人。
目送李腾蛟离去,爬在榻上的唐离迎来了他今天的第一个访客——杜甫。
数天不见,杜甫的脸色与前时相比分明又有不同,身穿洁净细绫儒士团衫的他如今额头及眼角的皱纹渐渐淡了下去,双颊间的菜色也为淡淡的红晕代替。
自受廷杖以来,唐离还不曾见过杜甫,在榻上卧的久了早已不耐,此时见他来到顿时含笑招呼。
只是不等他说话,就见走进门来的杜甫正了正衣衫后,退后一步肃容躬身为礼道:“别情少兄义之所在,虽廷杖不避,实让愚兄心折钦佩不已。”
料不到杜甫进门就来了这么一出儿,唐离爬在榻上也动不了身子,只能抱手还礼间自嘲一笑道:“我只是不肯自污罢了,结果就成了如今这模样,实不敢当子美兄如此称赞。”
“孟夫子有言曰:‘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君子之仕,取其义也!’,别情少兄此次禀正诤言,正是取义忘身之举,如何就受不得这一礼”,微微偏着头肃容说完这番话后,杜甫又施了一个拱手礼后才在榻前胡凳上坐定身子。
唐离知他本就是这种人,是以对杜甫这些行为倒并不吃惊,对他口中的称赞之语也只笑笑而已。
问了伤势、叙了寒温,杜甫才又道:“不瞒别情,某初到教坊司时见少兄料理官事多在不经意之间,每每上衙也有迟缓,也曾心下暗道别情少年得意太过以至怠慢王事,今日始知少兄虽疏于小节却能谨守大义,往日种种却是愚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惭愧,惭愧!”,说话间刚刚坐下的他又半起身子再行了一个拱手礼,随后不等唐离说话,他已是长叹一声续道:“只可叹那王忠嗣半世英名啊!”。
唐离听他言及王忠嗣时感慨良深,不由接话问道:“怎么,子美兄与此人相识?”。
“他乃朝廷镇边大将,愚兄却不过一介寒儒,如何能识得?”,杜甫微微一笑道:“某开元间初应进士科失礼,遂携囊游历数载,也曾到过陇右、河西地方。这陇右道北接回鹘,河西则扼守西域进京门户、南接吐蕃,都是与异邦比邻的多事之地,以前每到岁秋必有胡人越边侵扰,尤其荒年更是如此,当地百姓实是不堪其扰。后王忠嗣镇守陇右时整军备马,数年间胡骑匹马不敢越边,当地百姓实对他感激的紧,甚至还有悄为其立生祠者。即便在军中,王大人也能提拔才俊、爱惜士卒,这些都是愚兄听当地百姓军卒亲口所言,断然不会差的,只可惜如此名将竟做出纵兵乱法、交通敌国之事,将半世英名毁于一旦,岂不可惜可叹!”,说话之间,杜甫早收了笑容,及至说完又是叹声不已,惋惜之情溢于言表。
若是这话从别人口中说出,唐离还不免心上还要怀着三分疑问,但自杜甫口中而来,更是他亲自游历所见所闻,却容不得怀疑。
依杜甫所言,再据当日玄宗所说王忠嗣身上那累累战创,此人断然不该做出交通敌国之事,再想到别情楼那八个牙兵诡异的来历,唐离益发觉得此事大不简单,只是其中关节何在,他却一时难以想得明白。
暂将此事搁置一边,二人又闲话片刻后,杜甫也不便多打扰,留下近几日的诗稿后告辞而去。
随意翻着那诗稿,目送杜甫离去的唐离心思还在王忠嗣身上:“这些事分明不象其所为,为何他却会供认不讳?还有那八个大食人到底是什么来历,何以行踪如此诡异?”。
唐离脑海中反复思量着这些疑问,以至于连正走进来的杨芋钊也没察觉到。
“好家伙!如今想见别情你一面还真是不容易,你家那二夫人实在是狠,竟生生逼着我熏香了半个时辰后才肯放人,如今怕是见李相爷也比你容易”,杨芋钊进了门,边掸着袍衫边抱怨说道。
“老杨你别不知好歹,那香可是太医令亲手调治,一柱合六七贯钱的,我不开口找你要香钱,你还好意思说话”,将手中诗稿放于榻内,唐离笑着一句顶了回去。
两人又玩笑了几句,唐离等他坐定之后,立即开言问道:“快说说,如今事态如何?”。
“皇城倒是平静的很,宫里边乱的都没边了,昨个儿、今个儿连着两天陛下都没上早朝了”,探头看着唐离的伤势,杨芋钊也是一叹说道。
“都已经结痂了,过几天就好”,虽然穿着衣服,但被一个男人盯着屁股看总是别扭,唐离伸手推了一把杨芋钊道:“快说说,到底怎么个事儿?”。
“这会儿知道急了,不就是廷杖的外伤,看你老婆把门管的那叫一个严!别情,你能不能长点出息,好歹一榜状元出身,怕老婆成个什么体统?”,杨芋钊正自说着话,见唐离脸色不对,随即摆手道:“好好好,就当我没说。”
看着杨芋钊的脸,唐离真恨不得就此一掌拍上去,“还不快说?”。
“当日你被廷杖之后,御史台并六部一些官员就有意上本替你折辩,一并再翻出王忠嗣之事,却被老相爷给弹压住了,所以皇城各部如今倒是平静的很”,说起正事时,杨芋钊脸上也没了调笑,“皇城虽然安静,宫城里却闹腾个收不住手尾。你廷杖当日,娘娘出了勤政务本楼后立即就去了太庙好一番哭诉,随后这些日子天天就呆在花萼争辉楼一步不下,连陛下影儿都不照!口口声声只说要出宫,闹的陛下不说批阅奏本,连早朝都没心思上。听宫里传回的消息,就这两天,陛下已发作了三个内宦,两个宫女,没二话,都是当场打死!你说这事儿……”。
李林甫弹压住众人不许上本倒好理解,反正那些人肯上本为自己折辩,九成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冲的是宰辅大人脸面。但杨妃闹出这么大动静儿却让唐离吃惊不小,“还有吗?”
“还有倒是个好消息”,杨芋钊说这话时刻意压低了音量道:“前些时上本弹劾你跋扈的人已被查出来了。”
听到这个消息,唐离精神一震,因动作过大牵动了伤势疼的他皱着眉头追问道:“噢!上本的人都是什么来历?”。
正在这时,房门开处,就见郑怜卿的贴身丫头青儿走进来福身一礼道:“少爷,有一妇人自称替她家相公上门赔罪,小姐有意在您这房里隔上屏风见客,少爷听了也好决定怎么个处置,您看……”。
“妇人,陪罪?”,唐离与杨芋钊对视一眼后,沉声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