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玄宗朝时,对于三十位皇子,杨妃最喜欢的便是自幼丧母的幼子李睿,二人感情甚好。此番杨妃以太后之尊的身份还乡,无论是彰显天子孝道,还是以个人感情论,李睿在仪仗安排及沿途供养上都是一改往日从俭原则,尽力铺排。他既如此下诏,当朝首辅杨国忠又是杨妃堂兄,加之随行的还有唐离这个大红人,因此种种,六部之中尤其是礼部官员都是拼了命的巴结办差,直将此次太后出行仪仗办的隆重无比。
在左卫三千羽林军的护卫下,杨妃出长安向南浩浩荡荡而来,长安六部已是如此,这沿途的地方官更是使尽浑身解数巴结供奉,太后一行刚到江南西道,仅是地方上送给唐离的礼物就多达七大车,若论唐离入仕以来的种种差事,实以此次最为轻松惬意。
一路南行,沿途宿卫及行止皆由唐离做主,有好山水名胜时车驾便暂时歇下,唐、杨二人趁兴而游,这于唐离而言固然是大饱眼福,杨妃更是雀跃欢欣,一入长安二十载,此番重出深宫,身边又有爱郎相伴,杨妃的欢喜也就在情理之中了。这一路上时时笑颜如花的她散发出无双丽色,那倾国倾城的美艳与风情直让随行陪侍的地方官员不敢正目而视,一时间,杨妃国色之名再次流播于江南。
杨妃所乘车驾比之长安最大的毡车还大了一倍有余,里间的装饰更是极尽奢华,地铺紫红旃檀,四壁轻容帷幄,其间紫檀小几上香炉袅袅,于雍容华贵之中颇得雅致幽洁之趣。
“阿离,你一向以才思敏捷、出语迅快知名的,怎得这回却如此踌躇”,车驾之内,檀香袅袅之中,头梳倭堕髻、身穿轻便宫装的杨妃边闲挽淡黄宫袖素手磨墨,边歪着头满带着小女儿般的风情调笑持笔凝思的唐离,“莫非阿离你也是江郎才尽了不成?”。
这时节杨妃硬逼着要作一曲新词以为歌舞自娱,唐离脑海中正自急如车轮的搜索应景的曲词,却听杨妃如此调笑,当下将笔一放,顺手拉过旁边巧笑倩兮的杨妃,“江郎才尽四字岂是随便能说的?该打!”,说话声中,他的手已顺势落在了杨妃的隆臀上,杨妃所穿的淡黄宫裙本就轻薄,初时两下唐离倒还真是有心责打,及至到第三下感受着细腻丰软的臀浪,唐离的手已于不自觉中改轻打为柔缓的抚摸,随着他动作的变幻,原本正腻声求饶的杨妃眼中笑意渐消,与此同时却有一缕缕娇媚的风情蓦然而起。
细腻如凝脂般的脸上丝丝晕红,流波双眼中似雾似梦,歪靠在唐离怀中的杨妃这一刻满带烟火气的艳美牢牢抓住了唐离的眼睛,手上轻轻抚摸不已,唐离喃喃低语了一句:“真美!”的同时,已低下头去吻住了那两瓣红唇。
良久良久,唇分处杨妃大口娇喘不已,喉间带着浓重的鼻音腻声道:“狠心的小冤家,你要憋死我?”,此言刚毕,她复又“诘”的一声轻笑,斜眼丢过一个媚媚的眼波抿唇笑道:“看你往日在朝中持重的模样,没成想却是个如此贪嘴的!”。
她这一番轻颦浅笑直将唐离的心火一下子撩拨起来,“贪吃!少爷我现在就办了你!”,咬牙切齿的说出这句话,唐离刚要动手时,轻笑不已的杨妃却似游鱼般滑溜开去,依着遮挡的书案脸带羞红道:“白昼宣淫,阿离你好不知羞,小玉也就罢了,你就不怕车外的护卫们听见!”。
“少爷我就是要监守自盗,白昼宣淫!”,口中虽是恨恨说话,但唐离脚步却是就此停住了,知唐离做不出这等事来,脸上带着羞笑的杨妃引笔交予唐离后,手上又开始磨墨。
经过这番嬉闹,唐离脑海中倒是灵光闪动,当下也未再迟疑,落笔如风处,新词已是一气呵成: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消魂,酒筵歌席莫辞频。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开始见着“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两句,原本满心欢喜的杨妃蓦然脸色一沉,心中暗道这冤家好不心狠,正与自己情浓时还想着长安家里的美人,及至看到“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两句时,杨妃心中已由酸楚转为了惆怅哀伤,直到这最后一句“不如怜取眼前人”破笔而出,所有的酸楚及惆怅哀伤顿时消失殆尽,磨墨的手早已停下,杨妃看着这七个字,一时间竟是痴了。
晏殊的这首《浣溪沙》意境辽远,情思深致,唐离也极是喜欢,是故写完之后他也停笔欣赏了许久,待抬起头来时,却见痴痴看着新词的杨妃眼中不知何时已是水波盈盈。
“怎么了?”,随着唐离的一声探问,杨妃眼中的水波再也忍不住的夺眶而出,化作两串胭脂粉泪,“落花风雨更伤春!我便是这落花殆尽的残春,便是异日能得相守,不过三两载已是人老珠黄,颜色尽褪,到那时阿离你及两位夫人却是青春正盛,‘不如怜取眼前人’这话说来容易,做来却是好难,好难!”,轻轻的诉说声中,杨妃脸上的泪水愈多,“阿离,你还记得前岁的那首旧词麽?‘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言语至此,杨妃再也受不得心中突然而起的伤悲,伏案啜泣连声。
晏殊这首《浣溪沙》本是念远伤春之词,词中“满目山河”“落花风雨”等形象与“空念远”、“更伤春”的惆怅哀伤之情结合一处,却最易触引人去联想与此仿佛的渺茫的人生际遇,想到这一点,唐离才觉出写这首词的不妥,触动了杨妃敏感的心思。
“作这首词的原不是我,又是自娱的游戏,何至于就让你想到这些”,唐离缓缓走到杨妃身边,扶着肩膀将其拥入怀中柔声道:“‘名花倾国两相欢’,这世上女子不知多少,但公认的倾城绝色也只你一人而已,不知别人该怎么羡慕你!怎么就说出这样的话来?真正的美人得上天眷顾本就是不老的,你便如那西湖是‘浓妆淡抹总相宜’,无论怎样打扮总是最美的”,唐离修长的手指轻柔的为杨妃抹去脸上的泪水,“再说你这样想也分明是把我看的小了,咱们认识的久,也不需瞒你,初始被你吸引的确是因为你绝美的姿容,及至到了后来,倒更多的是感情的牵挂,你日日念着我,担心着我,为我付出良多,我又非木石焉能不知?用你心换我心,世间每一份感情莫不是如此,我又如何能例外?到你真得自由身的那日,我必待你如蛟儿、怜卿一样,此话出我之口入你之心,若有违反,天诛之,地灭之!”。
“呆子!谁让你发这样毒誓?”,如世间所有的女子一样,听唐离说出这样的狠话时,杨妃急忙转身堵住了小情郎的嘴,“我原不是这样,只是一遇着你这个小冤家,这颗心就浑似不是自己的了,这都是命,你待我一日好,我便得一日欢愉,若真有一日不好时,我就青灯黄卷了此残生,无论如何,我这一生总算也真心欢喜过一个人,有这也就够了!”。
正在二人情话缠绵之时,却听车驾外几声清脆的叩门声,小玉的声音传来道:“娘娘,薛将军请见”。
小玉口中的薛将军正是此次羽林左卫护军统领,与时任兵部尚书薛龙襄份属同族堂兄弟,听说是他请见,杨妃拭了脸上的泪痕,于锦榻上坐定瞪了唐离一眼后,方正色道:“传!”。
这羽林左卫薛将军与薛龙襄年龄相近,但长相却朴实的多了,“末将叩见太后娘娘,见过唐大人”,杨妃挥挥手示意他起身后,直接问道:“薛将军此来所为何事?”。
“回禀娘娘,末将刚接到兵部传来的六百里加急信报,言说今秋以来,剑南道防线外的吐蕃部众调动频繁,大不同于往年,就在四日前,更有一部吐蕃游骑二百余人不知怎么溜进了剑南道腹地。”
吐蕃地处高原,气候寒苦,每年活动的高峰期都在秋季,是以边镇因有“防秋”之说,虽然大唐在与吐蕃接壤的地方设置有剑南与陇西两处镇军节度,但因剑南道边镇上山多林密,不宜骑兵及大军行进,是以多年以来吐蕃但有寇掠都是向地势平坦的陇西方向发力,此时听薛将军如此一说,唐离也是大感意外道:“噢,竟有此事?”。
“此乃兵部六百里加急公文原件,唐大人请看”。
唐离接过公文一目三行的看完后,沉吟了片刻后问道:“你是此行护军统领,你以为我等现在该怎么行事?”。
“末将临行之时便得兵部大人吩咐,唐大人文武双全,智计高绝,这一路上末将只需遵太后及大人之令行事就是,无论是进还是退,末将都当严令手下儿郎戮力用命!”,若以太后身份之尊,稍有险情就该就此折返,或是就地等险情过后再往前走,但这一路来薛将军也知道太后归心一片,自己真要说出这样的主意来十成十讨不了好,是以就耍了个花枪,他现下虽然说的慷慨,其实质却是半点主意没有。
见有了险情,身为护军主将的薛将军依旧刀切豆腐,唐离心下一阵不快,但碍于薛龙襄的面子,他倒也没说什么重话,只寒着脸挥手道:“即如此你先下去,我与太后商议后再定行止”。
望着薛将军恭谨而去的背影,唐离摇了摇头,看来随后的路途上若真有事,这人也不太指靠的住。
不等唐离转过头来,端坐在锦榻上的杨妃已率先道:“不用商议,车驾不能停,至于回长安,更是绝无可能”,离家二十多年,这回终于有机会再回去,眼瞅着就要到家门口的时候却不能往前走了,甚或要折返,杨妃如何甘心,一时心急之下,说话又多了几分在宫中多年养成的强横。
薛将军如此,见杨妃也来添乱,唐离顿时神色一肃道:“此事重大,是走是留由不得你”。
面对小自己十多岁的唐离,在玄宗面前也是动辄耍小性儿的杨妃却硬不起来,见小情郎脸色不对,她当即改换了声调轻声道:“阿离,眼看着走完山南西道就要入剑南了,那能在这停下?这才是初秋,若等剑南防秋结束,难倒我们真在此停上三个月?我少小离家,这或许就是最后一次回剑南道,阿离你真就忍心让我就此折返?”,说着说着,杨妃的眼圈就又红了,“吐蕃年年袭扰,陇西不说,剑南道可曾有一次被吐蕃人大举侵入腹地的?兵部这份公文分明是过分小心后的小题大做,若情势真如此严峻,那鲜于仲通岂会不派人来报?阿离,咱们接着走就是,出不了事的”。
唐离的脾性素来不吃硬,见杨妃软了下来,他刚起的火气也就顺势消了,听杨妃所说也大有道理,沉吟半晌后他才开口道:“从即刻起放慢行程,再谴人往鲜于节度处探问,若鲜于节度说剑南无事,咱们再加快行程,若形势确有异常,或停或返再作定夺”。
…………
剑南道节度使衙门,鲜于仲通眼睛眨也不眨的紧盯着身前的山川地理图,短短数月之间,素来最重养生的他已是鬓发全白。
“麟儿,太后娘娘的车驾到那里了?”,双眼依然紧盯着剑南道山河地理图,鲜于仲通沉声问道。
被他唤作麟儿的是一个三十多岁,长相甚为俊雅的将领,因是叔侄二人私相问答,是以鲜于麟也没行礼,径直道:“据前日最新探报,太后娘娘的车驾仍在江南西道,不过算行程进剑南也就在数日之间”。
“从今天起,每日再加派一拨流星探马,关于太后娘娘的行程一日两报”,从鲜于仲通的话语中听不出什么情绪,“另外,我军近日袭击吐蕃部落的战事进行的如何了?”。
“遵叔父帅令,如今我军每三天一次,由雄武镇驻军中出动小规模战力轮番袭扰吐蕃游牧的小部落,但凡遇见的牧民及牛羊一个也没放过,只是……”。
“只是什么?”。
看了看鲜于仲通的背影,鲜于麟迟疑道:“雄武镇地势险要,历来吐蕃人寇边也从不来此镇,雄武镇也是太后娘娘车驾必经之所,如今我军频频由此出兵袭扰吐蕃部落,侄儿倒不是怕那些蛮子,只恐他们若是大举聚兵来报复,一个不好,难免要惊了太后娘娘凤驾”。
鲜于仲通面墙而立的脸上扯出一丝凄苦狠绝的冷笑,“哼,此事本帅自有分数,你且做好自己的事就是,传令下去,雄武镇三日一次出兵袭扰绝不可停,吐蕃人若有异动立即来报”。
见鲜于仲通自称本帅,鲜于麟也当即改口,躬身答道:“末将遵令!”,又等了片刻见没有吩咐,他当即转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