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收到鲜于仲通的回书之后,太后娘娘原本放慢速度的车驾再次快了起来,在这份问询回书里,兵部公文中关于吐蕃人的异动被鲜于仲通解释为“每年秋天都会发生的正常景象”,鲜于仲通更信誓旦旦的保证剑南道在朝廷武力的绝对控制之下,太后娘娘的车驾一旦进入剑南,就如同在京畿道中一样安全。
太后娘娘的车驾刚一走出江南西道边界,立即被早已等候在此的一万剑南道镇军团团护住,对于鲜于仲通并未出现在欢迎队伍中,统领这一万人的将领的解释是“我家大帅正亲率牙军先行检查沿途防卫,以此确保太后娘娘车驾安全”。一镇节度使亲为先锋,听到这个解释,颇有衣锦荣归之感的杨妃心下欢喜,笑着向身边的唐离眨了眨眼后,又好言将剑南统兵将领抚慰了一番。
知道杨妃这个小女儿般的动作是在取笑自己这几日过于谨慎,唐离也懒的理会,在见到这一万人的军队之后,他悬着的心总算安定了不少,是以在归心似箭的杨妃下令加快行程时,他也并未出言阻拦。
杨妃的车驾是从剑南道东部进入,除了鲜于仲通密切注视着太后娘娘的行程外,驻守在剑南道北部的田承嗣也半点没有闲着。
自奉诏调入剑南任节度副使,鲜于仲通对田承嗣甚至连表面功夫都没做,从第一次见面就没给这个新来的同僚半点好脸色,好在田承嗣对此早有心理准备,是以在表面上也不以为意,检查粮库、武库,接见下属将领、巡视各地忙的不亦乐乎。
多年来在剑南道都是一家天下,如今来了个田承嗣,他身为节度副使,是朝廷任命的剑南道第二号人物,在朝中又有唐系新贵的背景,无论是显性的官位还是隐形的朝中背景,对于那些在剑南道不得志的武将们都极有诱惑力,加之田承嗣是带老了兵的老狐狸,凭着他的手段,不过个多月时间,已与部分将领打得火热,尤其是在鲜于仲通影响力较弱的中下级将领中更是如此。
见这情势不对,本就对田承嗣厌恶万分的鲜于仲通先是下令将魏、博来的两万军士集中调往剑南道北部驻防,干完这件事后,他又摆出一番商量的姿态,请田承嗣也一并前往。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对于这个任命,田承嗣没有半分推脱的慨然应命,他答应的如此爽快,直让鲜于仲通提前准备好的许多说辞变的全无用武之处。
剑南道北部是指与山南东西两道交界的区域,这个地方最大的特点就是山大林密,正因为如此,这里也是剑南道最为贫瘠的所在。此地既不与吐蕃接壤,地方又贫瘠的很,作为武将,既没有上一线战阵厮杀以挣取军功的机会,在地方上也难以生发到多少油水,所以穷山恶水的剑南道北部地区历来都是武将们望而生畏之地,也是鲜于仲通发配手下不听话将领的好去处,将田承嗣送到这里,鲜于仲通的用心真是再明白没有了。
对于剑南道北部的情形田承嗣并不是不知道,但对于鲜于仲通的这种安排,他却并不恼恨,不仅不恨,反倒是心下窃喜。可以说,他到剑南道赴任这一个多月以来之所以如此高调,目的也就是等着外放出去的这一天。
鲜于仲通本就是剑南本地人氏,又在此任职节度使,上在朝廷中有杨国忠这样的强力支援,下在地方有宗族势力可为奥援,又掌握着军队大权,其在剑南可以说是根深蒂固,凭他一个外来的节度副使若想在此有所作为,简直就是难如登天。面对这种现实,田承嗣最怕的是鲜于仲通将他困在身边,而将其麾下两万人打散调往各地,若真是如此,任他田承嗣有多大手段也休想翻出什么大浪来。
正是担心于此,田承嗣才一反常态,身为外地调入的武将,初入剑南不仅没有保持应有的低调谨慎,反而是大张旗鼓的四处活动,摆出一副野心勃勃的姿态来,终于他这种反常举动换来了这样一个安排。剑南北道穷不要紧,反正田承嗣也没指望鲜于仲通会给他好地方,最让他看重的是这样一个自由活动的权限,率两万嫡系前往,这就意味着他田承嗣在剑南道终于有了自己能说话算数的根据地。
穷山恶水的剑南道北部着实凋敝,譬如田承嗣驻节所在地,虽然名义上是个县治,其实质却连江南东道一个中等镇子都不如,人员稀少、城墙低矮,一眼望去看到的全是清黑色的连绵大山。
这是一栋有三进院落的宅子,占地倒算不得小,但黄土夯成,只在檐角院门处加了转帽的宅子却实在说不上气派,若非那竖着的旗杆上飘着的旗帜,任谁也不会相信这会是一个节度副使的府第。
土宅第二进院落的正堂中,田承嗣正细心听着军报,而军报的内容正是太后车驾的行程线路,自接到留守京城的心腹田七的急信后,这样的军报就已是一天两次,雷打不动。
“两天前,太后娘娘的车驾已经进入剑南道,由王清松将军率一万军马护卫,依车驾行程计算,当在三天后由东折而向北”
“嗯!我剑南道诸军可有什么异常调动?”。
“这个倒是没有,眼下正是防秋的时候,各地驻军本就不会轻易调动,再则咱们派往各地的斥候也散的开,少的不敢说,凡有三千人以上的调动,一定瞒不过大帅的眼目,这点末将敢以人头担保”。
“你是随了我五六年的老人了,本帅还信不过你!”,笑着起身拍了拍那将领的肩膀,田承嗣顺势向悬挂在墙上的剑南道山和地理图走去。
军报即已说完,那将领向田承嗣行了一礼后便转身出去,走到堂门口时,他却又蓦然收回本已跨出去的脚。
察觉出脚步声的异常,本是背着身子的田承嗣转过头来,“怎么,还有什么事?”。
“有一件事末将倒是有些奇怪,但末将也没查出什么不对来,不知当说不当说”。
他这样一说倒让田承嗣来了兴趣,笑着指了指帅案下的胡凳道:“但说无妨”。
“是”,那将领转身回来,在胡凳上坐定之后道:“近些日子派出去探查的兄弟路过雄武镇时,发现此地戒备甚严,本来防秋的时候加强戒备也是正常,但让人不解的是雄武镇的种种森严戒备却是防内甚于防外”。
“噢!”,闻言,田承嗣心中一动,为怕打乱那将领的思路,他脸上却没显出异常来,反倒亲自起身给他斟了一盏茶水。
“咕咚咕咚”两口将盏中茶水一饮而尽后,那将领就着袖子一抹嘴后续又道:“雄武镇离咱们不远不近的,属下派出去的兄弟怕雄武镇这异常对咱们不利,就花费了大心思去探查,结果才发现雄武镇根本就没什么异常,不过是那守将开始派兵袭扰吐蕃,杀蛮子、抢牛羊。大帅你说,这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了,他们有什么好防的?”。
“派兵袭扰吐蕃?”,听到这话时田承嗣微微一愣,早在来赴任之前,他就仔细了解过未来的上官,鲜于仲通虽然身为统率大军的节度使,但骨子里商贾的性子却半点没褪,连带着打仗也分外计较得失,在个人战力上剑南道士兵本就不如那些吐蕃蛮子,是以一旦两军接战,尤其是野战,吃亏的大多都是剑南。正是有鉴于此,在上任之初几次主动出击而又吃亏而回后,鲜于仲通对于吐蕃人就开始坚决贯彻“以守为主”的方针,绝不主动出击,绝不与敌野战,凭借坚固的城寨及地形优势阻挡吐蕃人东进,象现下雄武镇这种主动出击的事儿还真不象是他干出来的,这个念头一闪而过,田承嗣随即问道:“雄武镇可有军队调入?”。
“没有,咱们的人一个营房一个营房都看过,雄武镇绝无军队调入,反倒是前几天还调走了两千人,这倒是没瞒人,许多人都见着的。现在整个雄武镇驻军不过五千人,要靠这五千人来打咱们!不用大帅你费心,只要有三千魏博来的老兄弟,末将就能让他们有来无回”。
雄武镇本不是什么大城,田承嗣来剑南的时间也不长,是以对它也没什么印象,此时一听那将领这般说,他也迷惑起来,雄武镇不增兵反撤军,作为敌对两方,派兵袭掠吐蕃也是再正常不过了,这又有什么要防备的?沉思之中,田承嗣不觉屈指轻叩着帅案,嘴里无意识的喃喃道:“雄武,雄武!”。
“雄武镇虽说不在北部,但要论山大林密,咱这儿也比不过它,整个剑南道与吐蕃交界的西线驻军点中就数它地势最为险要,末将问过,自古以来,吐蕃蛮子但凡东侵,临着雄武都是绕道而行”,那将领见田承嗣正在思虑此事,也就将知道的情况随口说来。
“吐蕃人从来就没攻打过雄武镇!”自言自语了一句后,田承嗣又陷入了沉思,那将领见状,也不再打扰他,躬身一礼后故自去了。
对这疑惑想了许久也没个答案,田承嗣摇摇头,起身之间随意看到山河地理图上,在这幅图中,有一条细细的小红线标注着太后车驾的行程路线图。
无意识的眼光随意顺着山河地理图上的小红线滑动,片刻之后,田承嗣转身欲往正堂外走去,只是刚走了两三步,他的身子忽然激灵灵一抖,象变了个人一般转身一步跨回了山河地理图前,略显粗糙的手指顺着图中的小红线急速滑动,终于他看到了那三个米粒般大小的“雄武镇”三字,在这副图中,代表杨妃回乡车驾行程的小红线直直穿过,连带着将本就极小的“雄武镇”三字染成血一般的红色。
“雄武,雄武!”,重重一拳砸在山河地理图上,脸色阴沉的田承嗣转身的同时已是疾声道:“来人!”。
随着他一声喊,顿时有值星将领应声而入,“击鼓聚将!”,田承嗣下令未久,就听外面沉闷的鼓声响起。
到了剑南道北部这大山丛中,除了偶尔剿剿那些穷山恶水孕育出的山匪外,两万魏博军及本地原有的八千驻军根本是无事可做,也因如此,众将聚在一起的时间就少,象眼下这样紧急的击鼓聚将更是一次也都有,所以突然听到这样的鼓声,众将诧异的同时,更多的倒是激动。
县城本来就小,众将来的就快,燃香刚刚过半,众将已经聚齐,但让他们意外的是,主帅田承嗣带着和煦笑容的脸上却是一片平静,浑没有大事要来时的严肃。
见众将喘着粗气的跑进来,田承嗣自嘲一笑道:“众将随我到了这穷乡僻壤之地实是辛苦了,正好我的贴身牙兵在城外山里猎得两只大虫,京里又送来几坛上品离酒,我原想着趁此机会跟大家好生乐呵乐呵,就让人去请,没想到值星官听岔了话,竟敲起了聚将鼓。这都是本帅交代不到之过,稍后必当先自罚三盏赔罪”。
象这事做下属的谁能跟上官计较,又听说有虎肉佐离酒,众将大松一口气的同时,忙拱手道谢不已。
挥手示意贴身牙兵导引众将到三进院落等候开宴,田承嗣笑着唤住正要离开的军粮使道:“元军,你稍等等,我有话问你”。
引着军粮使刘元军刚一走到僻静的书房,田承嗣便直接开口问道:“元军,山南东西两道的应份军粮可都送到了?”。
剑南道作为与陇西及范阳齐名的三大军镇,驻军人数多,需要消耗的粮食就多,除了本道自供之外,尚需左近的道州就近补充供应,山南东西两道就属于这种情况,作为与这两道的交界之地,经由剑南道北部就成了最近的线路,说起来,这也是田承嗣在此的最主要任务。
没有一个军粮官不沾荤腥,被主帅私下叫到这里说话,本自心中惴惴的刘元军见田承嗣问的竟是此事,心底一松的同时恭谨答道:“回田帅,山南两道的应份粮食都已送齐,属下正在筹备运粮队,预计两日后动身启运”。
“哦!运粮队有多少人?由谁押队?”。
“路不好走,又不能误了交粮时日,是以运粮队人就多些,属下拟调配五千人,其中四千是本地原有驻军,另外一千人是魏博来的老兄弟,由李将军押队”。
“五千人!”,低头沉吟了一会儿,田承嗣抬头向刘元军低声道:“五千人不够,人太多了也不行,就七千吧,本地驻军就不用了,由你出面抽调本部精锐,明日一早动身。记住,我要的是七千精锐,由我亲自押队”。
“啊!”
“此事就这样定了,你好生准备就是,记住,我押队外出之事就你一人知道,绝不可泄露了消息,否则,军法从事。去吧!”,说这番话时,田承嗣脸上突然露出的狠厉神色让刘元军心中一跳,再不敢问,躬身一礼后忙忙去了。
被指派驻军于此,田承嗣若是大规模调动军队,必须报请节度使鲜于仲通,且不说他会不会准,算算太后还乡的行程,时间也已来不及了,方今之时,唯有通过押运军粮的名义才能调动军队外出,且他自己还必须隐藏好行迹,免得万一无事时被鲜于仲通抓住了把柄,虽然田承嗣心下也不认为鲜于仲通敢如自己所想般做出那等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来,但他却不能不这样预作准备,就其本心来说,杨妃的安危他根本就不在乎,谁让太后的车驾队伍中还有唐离随行?唐离关乎着他的前程,关乎着他的剑南道节度使正位,在这一目标没达成之前,田承嗣不能让唐离有一丝伤损,哪怕仅仅是有这个可能也不行。
在书房中独自静坐,再将前后事情细细想了一遍后,田承嗣才带着和煦的笑容推门而去。
于此同时,唐离正护卫着杨妃的车驾折东向北,向着雄武镇所在的方向一路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