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竹林。
镜涵循着琴声见到那白衣少年的时候,不多不少,正是未时二刻。
少年抬起头浅浅一笑,手上的动作丝毫不乱,“东楚国宁远将军,果然好胆色。”
镜涵也笑,一派轻松的模样,“是我该说上一句好雅兴才对。”
清泉般的琴声忽地激越起来,一曲弹罢,方月晗站起身来,“你就不怕,我将你骗到这里,是打算来一招请君入瓮?”
镜涵脸上的笑意丝毫未变,“你会吗?”
方月晗绕过青石案走到镜涵面前,“如果我说,我会呢?”
镜涵朗声一笑,“那我便只能愿赌服输了。”
方月晗欺身过去离他更近了一点,见镜涵似乎没有想要避开的打算这才重新拉直了身体,“我原本倒真的不是完全没有这个打算,只是现在……突然很期待能和你正面交手。”
镜涵不置可否地笑笑,“你特意叫我来此,不会只是想说这个吧?”
方月晗坐了回去,却没有再抚琴,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这一次的战事……并非我之所愿,只可惜父皇……”他抬起头,目光灼灼,“我知道东楚国力不弱,若是当真一味缠斗下去,只恐怕是两败俱伤的结局。”
他的声音亦如同琴声一般,像是清泉打到石头上清泠悦耳,镜涵看看他,又看看他身前放着的琴,“会弹出方才那般激昂曲调的人,实在不应该说这样的话。”
方月晗的手指轻轻地划过琴弦,“确实,我虽不喜战事,却也并不惧怕,况且现下的境况,我临月军是占尽优势的。”
镜涵稍稍退后半步,似乎是在仔细端详他的模样,“所以今日,你是来想我示威的?”
方月晗索性不再看他,漫不经心的模样,语气却渐渐认真起来,“此等无意义的事我也不屑于做,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宁远将军,宁王殿下,东楚国内现下是何等情势你我都心知肚明,不如我与你谈个条件,迦陵以南所有城池土地割让于我临月国,我即刻收兵,且许诺百年内临月与东楚相安无事。”
镜涵微微怔住,片刻后不禁大笑起来,“原来你将我叫到这里,竟是为了讲这种不好笑的笑话,”他上前两步,居高临下地看着方月晗,“再说,即便是我应允了你的条件,”见方月晗抬眸看向自己,镜涵勾起一抹略带了恶意的笑容,“我且问你,可否能做得了你父皇的主?”
方月晗也不恼,“如若你应允,如何说服父皇,我自有办法。”
寻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下,倒也还是悠然的模样,“你应当知道,我从东楚盛京一路领兵前来,不是为了和你谈这笑话一样的条件的。”
方月晗只淡淡一笑,“识时务者为俊杰。”
见镜涵不说话反倒是笑得漫不经心的样子地看着自己,方月晗想了想继续道,“有些话不用我说破,你知道,对于东楚而言,现在并非打仗的好时机。”
镜涵抬眸看他,“你对东楚的局势倒是了解,可惜,你到底算错了一步。”
方月晗笑得坦诚,“的确,我本以为此番能逼得楚明帝御驾亲征,却不想居然是你请缨而来。”
不想再和他兜圈子,镜涵索性把话挑明,“若当真是我皇兄亲自前来,恐怕你们自然是要做另一番打算,可惜,来的人是我。眼下临月军看上去确是占尽上风,但是想要完全攻下东楚却也绝非易事,若是我没有料错,阁下打的如意算盘无非是想不再费一兵一卒顺利拿下东楚迦陵关以南的所有城池土地,待休养生息后再决定下一步的行动。”
方月晗微微眯起了眼睛,“你和我得到的资料上描述的很不一样。”
镜涵一怔,旋即勾起唇角,“我可以把这个当做是夸奖吗?”
方月晗伸出手轻轻滑过琴弦,“可以。”
两个人都未再说话,方月晗弹了一首平和轻快的曲子,这才重新看向镜涵,“既是如此,也只能期待与宁王殿下之后的交手了。”
镜涵站起身向反方向走去,直到已经走了很远,声音才悠悠地飘过去,“好。”
待到镜涵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方月晗才略显疲惫地朝着某个方向开了口,“出来吧。”
片刻后,有三个人影应声而出,带头的那个略一迟疑,“殿下……方才为何不擒了那楚镜涵来?”
方月晗不自觉地微蹙了眉,过了半天才轻笑开口,“沐风,你这是在质问我?”
那被唤作“沐风”的人赶忙施礼,“属下不敢,只是……”
方月晗的视线越过他们落到远处,“我并无万全的把握,再说,就算真的将他抓了,大约不会起到料想中的作用,甚至可能会适得其反。”
沐风脸上依旧满是不解,看着方月晗的神情却不敢再问,片刻后还是方月晗开了口,“先回营吧,沐风,你帮我把琴收了。”
沐风应了一句,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您……”
方月晗知道他要问什么,很快打断了他,“无妨。”
沐风默叹一声,终是不再说什么,沉默地收了琴,和身后的另外二人一起护着方月晗回了临月军在迦陵关方圆十里外驻扎的营地。
回到营地之后,自然是免不了众人的一番询问,镜涵将他们都召集到主帐内,简单说了在幽竹林内的事,然后唤了众人到案前,指了指摊开的图卷,“如果我所料不差,临月军一路跋涉到这里应该会将养几日再行动,但是留给我们的准备时间也不多,加上迦陵关又不算是易守难攻的地形……”
他停顿了片刻,站在一旁的程瑞忍不住问道,“将军可是有了计划?”
镜涵笑笑,“计划倒真的算不上,只是,既然并非易守难攻,我们又何必一味地想着等人家打上门来如何防御?”他环视帐内的众人,“镜涵愚见,不如,主动出击。”
程瑞一怔,“将军……”
镜涵倒是一脸轻松,“程将军以为如何?”
程瑞沉吟片刻,下定决心一般,“兵行险招,却更容易出奇制胜,末将愿领兵前往。”
镜涵依旧笑得轻松,“不,程将军与李将军熟悉此处地形,自应留下驻守以备万全,”说着转过身,“云非,你和云炎明日一早随我领兵出发。”
程瑞一惊,心道这可如何使得,如若这小王爷有什么损伤,自己可怎么和皇上交待,“将军,末将以为将军不应以身犯险,不如……”
镜涵明白的心思,却也不说破,“程将军不必再说,我意已决。”
程瑞想了想,作势要跪,却被镜涵一把拦住,“程将军不必如此,镜涵和皇兄请命到此不是为了只做个摆设。”他想了想,索性板起脸来,“虽不敢妄自尊大,但现在军中镜涵身为主将,所下命令还请各位遵从。”
第二日清晨,镜涵带着云非连夜挑选出的兵将,一路向临月军主营纵马而去。
对方显然当真是没有料到他们会主动袭来,虽是训练有素地部署好了防御,却到底透着些措手不及的忙乱,一时间,东楚军占尽了上风。
方月晗是在差不多半个时辰之后才出现的,纵马行至前方,远远地看着镜涵,扬声笑道,“宁王殿下当真是再一次让在下刮目相看。”
镜涵见他依旧一派自在的模样,同样朗声而笑,“彼此彼此。”
方月晗未再回话,侧过身低声同旁边的副将说了几句话,复又向身后的众兵将扬声道,“大家不要慌乱,东楚军人数远少于我们,既然他们不自量力,我们便趁此机会将其一举拿下,然后一鼓作气攻到迦陵关!”
这话说得太慷慨激昂,身后一边叫好的声音,旋即,两方人马再次缠斗到一起,临月军气势高涨,加上他们本就人数众多,不多时就找回了些许优势。
看着前方的情势,镜涵不由得握紧了缰绳,一左一右跟在他身边的云炎和云非几乎是同时看出了他的心思,也顾不得别的,直接纵马拦在他身前,“殿下不可!”
镜涵眸子一沉,“让开!”
云炎有些激动道,“殿下切莫涉险,否则属下万死莫辞!”
镜涵微微蹙眉,“让开,这是命令。”虽是这么说,却也没等他们主动避让,只是换了个方向绕开了他们,而后向前纵马而去。
反应慢了一拍的两人来不及懊恼,只能赶快跟上去。
只是片刻,镜涵已经到了方月晗面前,手中佩剑扬起,“接招吧。”
方月晗也扬起自己的佩剑,依旧是笑,“没想到这么快。”说话间已经出招,疾如迅雷。
镜涵早有防备,轻轻侧身避开,手中的剑亦轻巧地挥了出去……
本以为自己定是敌不过方月晗的,却没想到百招左右的时候,方月晗却是被自己并未有多么高明的一招直直地击落马下。
镜涵不免有些诧异,往他的方向看过去,竟意外地看到他白衣上渐渐氤开的大片血迹,“你先前……受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