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夜兼程数日, 终于赶回盛京城内。
与上一次凯旋还朝皇帝率众臣于城门处相迎不同,这一次虽然同样打了胜仗,却连一个迎接的人都没有。
只是镜涵现在哪里还有心思去顾及这些, 他甚至顾不得一路风尘, 只径直往皇宫的方向策马而去。
先前已经得知“皇上依旧卧病在床”的消息, 镜涵进宫之后, 没有耽搁, 直接到了祈合宫。
方才踏入院内,就见得初棠迎了上来,脸上的神色似乎有些意外, 却很快规规矩矩地见了礼,“奴婢见过宁王殿下。”
镜涵随意地挥挥手示意她起来, 一边就举步想要走进去, “皇兄呢, 是否还在歇息?”
初棠似是有意无意地往他身前一拦,“宁王殿下, 请允奴婢先行通报。”
镜涵微怔,来不及想她为什么将称呼改成了“宁王殿下”,眼见得初棠已经跑了进去,片刻后,却是一阵沉重而略显缓慢的脚步声传来, 不用看也知道来人是谁, 镜涵没敢抬头, 顺势跪了下去, 声音都有些发涩, “见过皇兄。”
许是因为尚在病中,镜辞的嗓音有些沙哑, 却依旧严厉,听得人心里更加惴惴,“跟朕进来。”
镜涵丝毫不敢怠慢地跟着镜辞一路走到了他的寝殿,满室的药香让他的心更加揪紧了几分,想了想,还是关上了门,然后重新跪倒在镜辞身前,“皇兄……”
镜辞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沉默半晌,一巴掌挥了过去。
他的动作不快,只是镜涵到底不敢躲,硬生生地挨下了才发现那一巴掌的力道并不大。
心下诧异,不由得偷偷地抬眼去看,只见镜辞深深地吸了口气,十足的疲惫,“罢了,你……”话未说完,人却是忽地倒了下去。
镜涵大惊,赶忙起身去扶,这才发现镜辞全身都烫得厉害,此刻人竟也昏了过去。
想都没想地直接将人背回内殿里,刚要命人去请太医,浅歌却先一步到了祈合宫。
镜涵心中有些慌乱,此刻也顾不得说别的,只急急地将浅歌拉进内殿,“浅歌,你来看看,皇兄这到底是怎么了?”
浅歌似乎也比先前清减了些,眉宇间也似乎笼着淡淡的疲惫。她没有去为镜辞号脉诊治,反而是走到门口,伸手关上了内殿的门。
镜涵有些不解其意,却也模糊知道她定是有话要告诉自己,不由得放轻了声音,“浅歌?是不是有什么事?”
浅歌看看他,又回头看看躺在榻上的镜辞,“差不多两个月前,我就被皇兄宣进宫来了。”
镜涵点头,“嗯,云舒也应该是那个时候到军中找我。”说到这里又忍不住有些心虚,“这一次事出突然,也未来得及和你商量……”
浅歌不甚在意地摇了摇头,心思并不在这上面,只继续道,“我也听说过一些,虽然明面上皇兄是用我做要挟,但是实际上他没有丝毫为难我,甚至如若我想回府里的话,他也不会拦我的……只是我实在担忧皇兄的身体,才留在宫内与皇嫂同住。”
听她似乎话里有话,镜涵不觉更为紧张,“浅歌,皇兄这病,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问过苏院正,皇兄自你领兵离开那日便一直高热不退,偶尔有几日好转之后病势依旧不停反复,整个太医院却都束手无策根本诊不出病因只能开些安神的药,”浅歌转过头看看,“后来我也为皇兄诊治过数次却始终不得其法,直到前几日才有了些头绪……”
镜涵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十分焦急的模样,“到底是怎么回事?”
浅歌却是低下了头,沉默片刻才轻声道,“是中毒。”
伴着她这轻到不能再轻的声音,窗外,惊雷声响起,似乎是在酝酿一场冷雨。
奔到床榻前,细看才发现这段时日以来镜辞当真是憔悴了不少,静默片刻强行镇定下来,“是……什么毒?”问出口的时候其实已经心知既然这么多太医都没有诊断出来,这毒,必定不简单。
果然,浅歌眉间忧色更甚,“我怕自己弄错了,这几日来百般查证……皇兄中的毒,叫生何欢。”
“生何欢?”镜涵怔怔地重复,显然对这种□□丝毫都不知情。
“嗯,先前我也只是听闻过,并未料到此毒居然还存在世间。生何欢,产于南疆,相传炼制此药的人只制成三颗,数量稀少因而少有人知晓。世人只道牵机,钩吻,鹤顶红乃三大至毒,却不知生何欢远胜于它们。”
“南疆……”镜涵自言自语地念了一句,忽地想到什么,“是方月晗!”
浅歌面色凝重地点点头,“以临月所处的位置而言,他能拿到这□□也不稀奇。先前我也已经从皇兄口中证实了,方月晗逃出别宫后曾与皇兄在御书房照面,如果我没猜错,他应当就是那时候用某种方法下的毒。”
她还想说什么,却是见得镜涵捂着胸口踉跄着倒了下去,暗红的血顺着嘴角淌了下来。
浅歌赶忙伸手去扶他,手指顺势搭在他手腕处,片刻后不由得大惊失色,“镜涵你……受了内伤?”
镜涵勉力一笑,“没事,伤得不重,又有些日子了,也好得差不多了。”说完之后才发现自己这话在一个医者面前完全没有说服力,只是此刻他当真已经没有心思再顾及其他,“浅歌……你告诉我实话,这生何欢可有法可解?”
浅歌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拿帕子拭去了他唇角的血迹,眼中倏然有泪光闪过。
镜涵再一次伸手抓住她的手,“浅歌,这毒到底有没有办法可以解?”
浅歌幽幽地叹息一声,“生何欢乃世间剧毒,却不似其他□□中毒后会立时毙命,从中毒到彻底死亡,总共要经历三年又三月。”见镜涵微微松口气的样子,语气却更加沉重起来,“只是据说,前两个中了此毒的人,都没有坚持过一年。”
镜涵原本想着既然还有三年多的时间,不管怎样总还是有些希望的,听了浅歌这话难免又急了起来,“这……”
浅歌侧过头不忍心看他眼里闪过一丝希望的光亮却又很快熄灭的样子,“前三月,就如同皇兄现下这般,只高热不退,却也诊不出病因,而三月后,每个月圆之夜此毒都会发作,每次发作中毒者都要承受一次远胜于筋脉尽断的痛苦……据说前两个中了此毒的人都很快因为不堪承受而选择了自尽……”
似乎被一条无形的鞭子在心里最为柔软的地方,只觉得疼得几乎没法呼吸,镜涵没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颤抖得不成样子,“这毒……一定,一定有办法……浅歌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手腕被他攥得生疼,心里却明白他有多坚定,眼泪终于落下,却强忍着语意里的哽咽,“办法……也不是没有……”她的声音渐渐轻得几乎听不到,显然是十分挣扎,“但是……但是……救一人伤一人本就不该是医者所为……更何况……”
见浅歌这样的反应镜涵心里多少明白了几分,他心中并无多少犹豫,只是稍稍放软了语气,“浅歌,你不会让我悔恨终生的是不是?”
浅歌怔怔地看着他,许久许久,终于下定决心一般,“生何欢乃世间至毒,无法可解,但如若中毒者有骨肉至亲,却可以通过换血的方式将毒引到自己身上,也就是……一命换一命。”
亲耳听到浅歌说出这句话,镜涵在那一瞬间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心中究竟是轻松了些许还是更为沉重了,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浅歌……你会帮我的对不对?”
浅歌依旧盯着他,眼中依旧有泪,面容却渐渐平静下来,“我从来不怀疑你和皇兄的感情,也明白凡事要以大局为重,可是镜涵……你有没有想过,我该怎么办?”
镜涵叹口气,索性将她搂到怀里,“是我对不起你,浅歌,是我对不起你。但是你知道,于情于理,我都不能让皇兄有事。”他的手抚过她柔顺的长发,也不知道是在安慰她抑或是在安慰自己,“再说,我们还有三年不是吗……你放心,我一定会撑到最后一次毒发的……”
不用再确认,浅歌知道他是心意已决。她心中好似闪过千百种念头,最后却依旧只能妥协,“好。我知道,这次如果当真不救皇兄,你大概会怨我生生世世吧……”没有理会镜涵的辩驳,她轻轻地推开他,“你稍事休息,我去准备一下,等下我会教你该怎样做。”
虽然片刻都不愿再等,镜涵却还是听从浅歌的话坐到一边,直到浅歌轻声唤他才走到了床榻前。
浅歌讲清楚了换血的方法,然后出手极快地几乎同时划破了镜涵和镜辞双手腕处的经脉。
镜涵将自己的手腕紧紧贴上镜辞的,催动内力让血加速流动,他感觉得到自己的身体渐渐灼热起来,也看到镜辞的脸色也随之渐渐好了起来……
他眼前倏然闪过许多画面,小小的他与皇兄撑着一把伞走在雨里,雨水打湿了皇兄的衣服却没有一点落到他的身上;年少时皇兄陪他一起练剑,每一次打落他手中佩剑的时候,神色总是认真却包容;再之后的那个雨夜里,皇兄说,这天下由我们兄弟来夺,眼睛里是满满的坚定和信任;再后来……
又是一阵雷声,轰轰隆隆,响彻云霄。
镜涵收了内力,无力地垂下了手,这才发现,已经是一个时辰过去。
他整个人都几乎虚脱了,还是靠浅歌扶着才没有倒下,许是因为消耗的内力太多,许是那一个时辰里想了太多,他只觉得自己疲惫得,像是走完了一生的路。
浅歌分别为他和镜辞包扎好腕上的伤口,“皇兄应该还会再睡上几个时辰,你……也先去休息一会吧。”
回头看了看,镜涵只虚弱一笑,“我……便守在这里吧……还有很多事,要同皇兄解释……”
浅歌也没再劝,“嗯,天色不早,我也不便再留在这里,就先回皇嫂那边了,等皇兄醒了……你同他好好说话,千万不要再怄气……”
看着她静默离去的背影,镜涵心中倏然一痛。
这一世,终究,还是负了她。
这一生……
镜涵勾起唇角,笑意苦涩无比。
这一生,对自己最好的两个人。
对自己百般疼宠百般回护的皇兄,自己却一次次辜负了他;
与自己恩爱有加和如琴瑟的浅歌,自己却要先她一步而去。
内殿中寂静得连烛火的噼啪声都听不到。
镜涵只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丝毫的力气,索性就直接靠坐在床榻边上,他本就内伤未愈,此刻更是气血翻涌难受得厉害,只是……能救回皇兄,不管怎么样,都值了……
之前的十数年光阴里,他做错了许多事,但是这一件,他知道,自己是正确的。
他努力地转过头去看镜辞,见他原本失血的唇终于恢复了些许血色,心中安定了些许。
皇兄……还有三年时间……以后……镜涵绝不会再违背您分毫……
这三年里,镜涵一定会好好陪在您身边,为您效力分忧,做最好的臣子,变成您心中最希望的兄弟的模样,希望您对臣弟最后的记忆,只有满意和顺心。
镜涵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直到一阵突兀的疼痛袭来,睁开眼睛,只见得镜辞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来不及多想,赶忙努力地撑起身子跪好,“皇兄……”
镜辞却没再理会他,绕过他走到书案前,执起笔似乎在写什么。
镜涵不敢起身,强撑着膝行过去,半仰起头,“皇兄……镜涵自知此次过错不轻,不敢祈求皇兄宽宥,只,只请皇兄重责。”
“呵,每一次都是这样,楚镜涵,朕也倦了。”镜辞冷冷一笑,“总算你这次也是有功,朕便赐你一份亲手拟的圣旨。”
看着被扔到自己眼前的东西,好半天才略有些颤抖地展开,所有的虚话他似乎都没有看到,只有……
“宁王楚镜涵……封地于永宁城……即日起程……”他轻轻地念着,一口血涌到喉咙又硬生生地咽下,脸色却是有些灰败起来,“皇兄……”
镜辞只是决然道,“眼不见心不烦,从今往后,你不要再在朕眼前出现。”
再顾不得其他,镜涵几乎是扑过去抱住他的腿,“皇兄……别赶镜涵走……”
镜辞抬脚踢开他,半晌,稍稍平静了些,“现在是四更天,你回府去收拾打点一番就走吧。”
重新从地上爬起来,想都没想地再次扑回镜辞身前,哀声道,“皇兄……臣弟,臣弟知道……以往的确做了许多错事……求皇兄再给臣弟一次机会,臣弟保证……保证只为您分忧,再不违逆您分毫……”
他渐渐地有些语无伦次,声音也哽咽起来,然而,回答他的,是镜辞依旧冰冷又略带嘲讽的声音,“保证?你的保证什么时候有用过?楚镜涵,朕没法再信你。”
镜涵抓着他的衣襟不肯松手,“臣弟要留在皇兄身边……哪里都不去……”
镜辞眯起眼睛看他,“你知道私自调兵是什么罪过,别逼得朕一定要杀你!”
好半天才明白他说的什么似的,镜涵抬起头,死死盯住他的眼睛,“若我执意不走,皇兄真的会杀我吗?”
镜辞似乎连丝毫犹豫都没有,“擅动兵权,朕有什么理由不处死你?甚至,连你整个宁王府都要陪葬!”
镜涵终于垂下了头,好半天,端端正正地向镜辞叩首,“臣弟……遵旨……”说完,撑起身子,跌跌撞撞地向门外走去。
镜辞看着他的背影,依旧面无表情。
眼见得他已经走到门口,却不料又突然折返回来。
再一次跪倒在他面前,不管不顾地抱住他,满脸的泪痕,声音也颤抖不已,“哥……哥……你说过……”
他哭得凄凉,又有些委屈不已的样子,模样着实让人心疼,然而,镜辞只是面无表情地挣脱开他的手臂,冷着声音打断他的话,“这一次已经是擅自领兵,朕若再容你,下一次你会将东楚江山拱手相让与他人还是干脆领兵平了我这祈合宫?!该说的,朕早就说过,会有这一天,是你咎由自取。楚镜涵,不管是你这样的兄弟,抑或是臣子,朕要不起!”
内殿的地上铺了厚厚的毯子,镜涵却只觉得如同冰冷锋利的刀刃一样,一寸一寸,将他割得体无完肤,皇兄……竟是这样看待他的,“果然……帝王……无情……”他忽地低低笑出声来,“但是,皇兄……你问问自己……你是不是……连心都没有了……”
“混账!趁朕还没改变主意想杀你立刻给朕滚出去!”伴随着这一声呵斥,毫不意外地挨了狠狠的一脚,恰好踢到他胸口处。
以手掩口,一口鲜血被悄悄藏在手心。
他再一次向镜辞深深叩首,“臣弟谢皇兄……法外开恩……”然后,勉力站起,一步一步往门外走去,他走得极慢,脊背却挺得很直。
走出门的时候,镜涵无意识地看向天幕。
天色沉沉的,却意外地没有云,一直轰隆作响的雷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祈合宫院落内一片寂然,他低下头,看见掌心的血迹早已凝固。
心里有什么狠狠劈过似的,唇边又有血涌了出来,“哥……你说过……永远都不会丢下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