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
御书房内, 镜辞翻阅着书案上的奏章,却显然是有些心不在焉甚至渐渐有些烦躁起来。
就在他颇为不耐地合上手里的东西将它扔到案上的时候,门口传来了通报声, “启禀皇上, 云非大人求见。”
“宣他进来。”镜辞站起身来, 想了想又觉得这样显得太过急迫了又重新坐下。
云非很快就走了进来, 两年的时光似乎并未在他身上留下什么痕迹, 只是较之当时更加沉稳了。他走到书案前,躬身施礼,“属下见过皇上。”
“免礼吧。”镜辞稍稍往前探了探身子, “怎么样?”
云非沉默片刻,自怀中取出一个看上去极其精致考究的盒子, 双手递给镜辞。
镜辞接过来, 打开, 盒子里,是一颗足有拳头大小的夜明珠, 不用细看也知是价值连城。
在镜辞开口询问之前,云非又递上一个白玉制的长命锁,解释道,“王爷说永宁城事务繁忙,兼之路途遥远不便赶回盛京, 特命属下献上此夜明珠与长命锁作为长公主的生辰贺礼。”
镜辞脸色一变, 旋即添了怒容, “去年中秋叫他回宫他不肯, 今年长公主出生叫他回来也不肯, 多大的人还这般耍孩子脾气,真是惯得他!”说着拿起盒子里的夜明珠作势要扔。
云非赶忙去拦, “皇上息怒,这好歹也是王爷的一番心意……”
他说这话的时候依旧是一脸沉静,语气也无甚波澜。
镜辞看看他,终究放下了手里的东西,忽地叹了口气,“云非,他当真……还一直在怨怪朕?”没等云非反应过来却又掩饰般地轻咳一声,“罢了,你且回去休息,这几日舟车劳顿辛苦了。”
云非赶忙应道,“皇上言重了。”
镜辞挥挥手,“你先下去吧。”
云非并不多言,很快施礼告退。
御书房内重新安静下来,镜辞看着置于案上的夜明珠与长命锁,长长地叹息一声。
两年了,确切地说是两年又三月,对于镜涵的消息虽不至于完全不得而知,但到底哪里比得上他就在自己身边的日子。
这两年多,他总会不时想起那一日镜涵离开时的样子。
时过境迁,所有的愤怒早已沉淀,当时“不再将他束缚于朝中或许对彼此都好”的念头虽至今仍以为是,心中对镜涵却也甚为想念。去年中秋,他终于带了些妥协之意地命人宣镜涵回京,却不想他只托词公事繁忙不便离开永宁城;这一次恰逢皇后为自己生下的长公主一岁生辰又赶上一年年关,他又特意派了云非亲自去永宁城命镜涵同浅歌一起回京,没想到他竟又是百般推脱……
愤怒和寒心自然都是有的,但是此番冷静下来,心中忽地又多了几分怜惜。
当初方月晗出逃、镜涵又私自领兵出征讨伐之事的确让他出离愤怒,即便心知他存着弥补过错之心,但擅动兵权,却依旧是最大的忌讳。他在群臣面前压下了这件事只道是自己下的命令,心中却有了另一番计较。
那一日,镜涵自祈合宫离开之后,几乎是没有停歇地便动身前往永宁城,云炎和云非作为他的影卫本应一同前往,却被他淡淡一句“不想你们兄弟从此分离”拦了下来。而在镜涵离开之后的好几天,镜辞才从云非口中得知,镜涵先前在战场上竟是受了不轻的内伤,甚至回来的时候也尚未痊愈……
也就是说……他被自己赶走的时候,身上还带着伤!
两年多以来,每次思及此事,都觉得像是有什么东西坠在心里一般,沉沉的,压得他有些难受。
御书房门外的通报声相当适时地打断了他的思绪,“启禀皇上,宰相大人求见。”
镜辞不着痕迹地浅叹一声,复又扬声,“宣他进来。”
董承轩很快走了进来,然后拜下,“臣董承轩拜见皇上。”
镜辞依旧稳坐在书案后,只道,“平身吧。”
董承轩这才站起身来,因为是镜辞宣他进宫的关系,也不知道有什么安排,于是此刻只垂首站着等待镜辞的吩咐。
镜辞却只闲闲地看他,“承轩,你坦白说,你觉得朕是不是个好皇帝?”
片刻的静默,董承轩重新跪下,“微臣惶恐。”
镜辞笑笑,笑容里却不经意带了些苦涩,“承轩,现如今你也与朕如此生分了?”
董承轩微微垂着头,却不回答他的问话,思量片刻只道,“皇上执掌东楚江山尚不足五年,如今国势昌隆,百姓安居乐业,实乃万民之福。”
镜辞有些疲惫地按了按自己的额角,声音也愈发无奈,“你起来吧。”
董承轩再次起身的时候,目光掠过了书案上的盒子,神色有一瞬间的波动。
镜辞顺着他的目光看到那颗夜明珠,并不打算隐瞒,“是云非带来的,镜涵……还是不肯回来。”
许是因为他的神情语气都太过无奈甚至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楚,董承轩竟也跟着叹了口气,想了想,终于还是忍不住,“皇上……微臣愚见……”
镜辞抬眼看他,“嗯?”
话已出口,董承轩便不打算再咽回去,“微臣愚见,朝中大局早定,年关过后皇上不妨微服出宫到民间走一趟,体察民情……如若一路顺利,上元节前便可至永宁城……”
镜辞微蹙起眉,“朕不与他追究不肯回京之事便也罢了,还要上赶着去看他是什么道理?”
董承轩心中默叹一声,“是微臣失言了。”
镜辞却是看向他,好半天,起身走到他面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朕……会考虑。”
很快到了长公主生辰之日,又赶上年关将至,宫中倒也好好庆贺了一番。
数日之后便是除夕,镜辞照例在宫中设了家宴,一直到晚上才散去。
正准备离席的时候,镜泫却被镜辞叫住了,只道相邀他至祈合宫再对饮几杯。
镜泫自是从命,安排好命人先送王妃回府之后便到了祈合宫。
冬日的夜风丝丝寒凉,镜辞却坐在院落内的凉亭之中,面前的酒倒还是温热的。镜泫在他对面坐下,见镜辞屏退了所有的下人,便执了酒壶为两人都倒上了酒,“皇兄好兴致。”
镜辞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意有所指道,“前些日子承轩劝我微服出访,顺道也去永宁看看。”
镜泫一派悠然的模样,手指轻轻摩挲过还带着微温的酒杯杯壁,看似有些漫不经心的模样,开口却是直言不讳,“皇兄心中已有决断,又何必再过问臣弟的意见呢?”
被说中心事的镜辞不由得一怔,反应过来却也不恼,只朗声而笑,“老四啊老四,你永远这么通透。”
镜泫脸上笑意依旧清淡,“皇兄过誉了。”
自斟自饮了一杯,镜辞又笑道,“朕打算两日后出发,朝中之事便劳烦你与承轩多多担待了。”
镜泫这才正色,“皇兄言重,倒是皇兄此行路途遥远,定要做好万全的准备。”
镜辞没再回答,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两日后,镜辞离开盛京城,一路往永宁的方向走去。
因为不想太过张扬,随行的只有云舒兄弟四人,另有十名影卫暗中保护。
说是微服出巡体察民情,这一路却是走得极快,不过六、七日,就已经到了永宁。
永宁城地处东楚极北方位,此刻又正值冬日,细雪自天幕缓缓而下,站在城门前远远望去,一片白雪皑皑的景象倒也别有一种雅致。
跟在镜辞身后的云舒策马上前,低声道,“皇上,属下先到宁王府知会一声准备接驾。”
想是因为一路所见的确如董承轩所言,国泰民安,百姓生活和乐,又是顺利地到了永宁,镜辞此时显然心情极好,“不必,咱们直接过去便是。”
云舒有些迟疑,却很快应了声是,兄弟几人跟在镜辞身后进了城。
上元节将至,城中一片忙碌的景象,市井百姓脸上淳朴而真挚的笑容似乎印证了这两年来在朝中听闻的“宁王将宁治理得极好”并非虚言。
在城里逛了一阵,问了他人王府所在的位置,这才策马过去。
走到王府门前,云舒礼貌地请了守卫进去通报,却并未表明身份。守卫见这几个人容貌谈吐皆是不凡,思量片刻很快请了管家出门相迎。
镜涵当初离开盛京之时遣散了大部分下人,就连管家方亦清也是到了永宁之后才觅得。方亦清不曾面圣,此刻自是不认得镜辞。他踏出王府大门,不失礼数地拱手道,“几位到王府来,所为何事?”
云舒上前一步想要回答,却被镜辞拉住,语带笑意道,“你家王爷呢?”
方亦清虽不知眼前何人,但见他气宇轩昂的模样,心中自然早有计较,“王爷此刻不在府中,几位不如留个口信,待王爷回府,小人自会告知。”
镜辞笑笑,抬脚就要进门,“那我们便在府中等他。”
方亦清见状抬手要拦,语气却克制而恭谨,“阁下此举恐多有不便,恕小人实难从命。”
见他似乎要动手,云舒等人也围了上来,双方正剑拔弩张之时,忽地听得院中有人扬声道,“亦清?可是有麻烦?”
镜辞正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下一刻那人已走到门前,与镜辞四目相对的一瞬间,整个人都愣住了。
片刻后,只见那人迅速地跪了下来,“末将韩嗣,拜见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