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
镜辞坐在晚宴正席当中, 耳边丝竹声声,听着听着却是愈发烦躁起来。
转过头看看坐在侧面的浅歌,她半低着头手里紧紧握着桌上小巧的白玉酒杯, 心神不宁的模样。
镜辞想了想, 侧过头轻声唤道, “云舒。”
站在他身后的云舒上前一步, “皇上有何吩咐?”
镜辞往院外的方向看了看, “这晚宴都开始半个时辰有余了,镜涵为何还未现身,你去看看。”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和语气都有些不大痛快了, 云舒不敢怠慢应了一声赶忙向院外走去,恰巧碰到看上去略有些焦虑的方亦清, 上前两步压低了声音, “殿下呢?”
方亦清似乎被惊到似的, “……云舒大人?”
虽然接触时间并不长却也知道眼前这人一向沉稳,此刻这样的表现只能证明他心中思虑甚重, 而且,多半和镜涵有关。
因此,云舒重复问了一遍镜涵此刻身在何处,同时不忘加上一句,“皇上已经等急了。”
方亦清似乎有些为难, “殿下身体不适, 此刻恐怕无法前来。”
云舒已经紧蹙起了眉, 犹豫片刻, “殿下现在可是在寝殿中歇息?”
方亦清点点头, 见云舒抬脚就要往镜涵寝殿的方向走去,赶忙追上去拦住了他, “请云舒大人恕罪,但是……殿下有令,今夜任何人都不得到寝殿打搅。”
看他的神情就知道这话应当是确有其事且没有转圜的余地,云舒心中虽然不解却也没有坚持,“那劳烦亦清想办法通传一声吧,让殿下尽快前来,不要再惹皇上不高兴了。”
本来前两日那个叫楚诺的来了宁王府之后虽然是惹得皇上不高兴了一阵,但好歹以此为契机,皇上与殿下总算是有了些许冰释的迹象。他看得出来,皇上对此是极为满意的,不仅不再追究什么,甚至破例许了那楚诺上元节时一起参加晚宴。
然而,那日之后,殿下却依旧是用尽各种方法躲着皇上,实在避不过的时候在皇上面前也是依旧故我地守着君臣之礼,两日下来便足以将皇上难得生出的一丝好心情消磨殆尽,而今夜……
云舒终于忍不住浅浅地叹息一声,皇上的本意大约是借着这次家宴好好团聚一番,却没想到殿下竟是如此怠慢,开宴足足半个时辰有余仍未现身,而更令他诧异的是,坐席中预留给楚诺的位置,也一直是空的……
云舒回头看了看,有些无奈,“我还是先回去,亦清,便劳烦你再去想想办法,务必请殿下过来宴席这边一趟。”
方亦清很快应了一声,却是一直定定地站在原地,直到云舒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也没有移动脚步。
此处离宴会的院落不远,隐隐地还能听到金石丝竹之声。他抬起头看向天幕,上元佳节,圆月当空,景色极佳。方亦清沉沉地叹了口气,举步往镜涵寝殿的方向走去,面上忧色更深。
镜辞耐着性子又等了足足半个时辰,镜涵依旧没有现身。
眼见得镜辞脸色越来越不好,云舒心中更加发急,心道方亦清去找殿下怎么这么半天,还是说殿下执意不肯过来?
心念及此他几乎忍不住想要冲到镜涵的寝殿一探究竟,只是碍于场合又不敢轻举妄动。他回过头对站在不远处的云非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去看看,云非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正要动身,就见得镜辞一把将手中的酒杯重重置于案上,“都停下!”
台下的舞姬怔怔地停下,面色有些惶恐。
镜辞却看都没看她们一眼,四下看了看,没见到方亦清的身影,面上不豫之色更重。
浅歌见状赶忙起身上前,虽然心中知晓镜辞为何不痛快却也不便明说,只道,“这些舞姬都是第一次面圣难免有些紧张,入不得皇兄的眼便让她们下去吧,请皇兄勿要见怪。”
镜辞思量片刻,只挥了挥手,“赏。”
带头的人倒也是个有眼色的,赶忙谢了恩。
镜辞没再看她们,只淡淡地说了句“你们都下去吧。”
眼见得镜辞将一众舞姬乐师都赶了下去,浅歌也忍不住紧张起来,正想说什么就听得镜辞冷声道,“云舒,你们几人随朕到镜涵寝殿去看看。”
浅歌心中焦急,竟是忍不住上前一拦,“皇兄……镜涵恐是身体不适,还请皇兄……”
她的话才说到一半便被镜辞打断,“朕就是要看看,他这究竟是生的什么病,是不是病到连朕传召都可以熟视无睹的地步了!”
浅歌还想再说什么,镜辞已经往外走去了。云非无奈地对她摇了摇头示意她这回多半是拦不住,浅歌犹豫了一下,追了上去。
镜辞的步速极快,没多少工夫就走到了镜涵寝殿的院落门前。
方亦清正守在这里,见镜辞一行人走过来忙迎上去两步,“小人见过皇上。”
镜辞只说了句“起来吧”,从他身边绕过,继续往寝殿的方向走去。
虽然心知此刻自己再做什么都是于事无补,方亦清还是追了上去,低声道,“皇上,王爷此刻身体不适,恐不宜见驾。”
镜辞冷笑一声,“朕偏要去探望一番,你想阻拦?”
方亦清低下头,“小人不敢。”
没有再理会跟在自己身后的众人,径直走到镜涵寝殿的门前,直接一脚踹开了门。
镜涵靠坐在床榻上,脸色苍白,倒真的似乎是在病中,而楚诺就坐在床榻边上,似乎方才是在和他说着什么的样子,此刻听得自己踢开门的声音才转过头想要一探究竟。
见他进门,楚诺并未有任何惊慌的表现,只是起身走上前,在镜辞身前两三步的位置跪倒,“草民见过皇上。”
镜辞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径自从他身侧绕过走到床榻前,伸手阻止了镜涵想要起身见礼的动作,“怎么回事?”见他确是一副病弱的模样,镜辞也就心软了,语气也不自觉地温和下来。
镜涵却是看向依旧跪在那边的楚诺,“皇上……”
看他这神情这语气就知道是要求情了,镜辞心里不痛快,想要发作却又没有道理,半晌,气闷地挥了挥手,“都先下去吧。”
楚诺站起身来,回头看了看镜涵,目光里有些担忧。
镜涵轻轻摇了摇头,似乎是在示意自己没事不用担心。
镜辞已经蹙起了眉,见几个人全都退下才忍着不快又开了口,“怎么回事,可有命人诊治?不然还是叫浅歌过来看看吧?”
镜涵笑了笑,“劳皇上记挂,微臣无碍。”
好容易捱过了今夜的毒发,镜涵此刻几乎没有心思再去想其他的了,此刻也只想着赶紧将镜辞哄走好得以歇息,然而,他却一时间忘记了……
镜辞的脸色终于完全沉了下去,声音也冷得吓人,“既然无碍,今日晚宴为何不现身?楚镜涵你好大的架子!朕三催四请的都请不动你是不是!”沉默片刻,“还有那个楚诺,一介草民也胆敢抗旨,是料定朕会看着你的面子不会动他吗?”
闻言,镜涵本就苍白的脸上瞬间竟似乎再看不见一丝血色,他急急地从床榻上翻身下来,顺势跪倒在地,“恳请皇上开恩,楚诺只是在为微臣诊治才耽误了时辰,并未有意抗旨,其情可悯,所有罪责,请容微臣一人承担。”
眼见得他不管不顾一心为那楚诺开脱的模样,镜辞心中更气,“你可知道这是什么样的罪过?”
毒发的痛楚刚刚稍稍消减,此刻却似乎再一次翻腾着难受起来,镜涵好半天才平复了自己的呼吸,“微臣知罪,请皇上重责。”
镜辞盯着他看了半天,极怒反笑,“好,好,楚镜涵,看来朕当真是太纵着你了。”说罢,他转向门口,扬声,“云舒,命人传杖。”
片刻后门被推开,进来的却是显得有些慌乱焦急的方亦清,也顾不得其他,飞快地跪倒在镜辞面前,“皇上……”
镜辞冷冷一笑,“呵,你这府中的下人真都是好样的,这等境况下还敢求情么?”
方亦清膝行两步上前,正待说话,却是听得镜涵轻声道,“回皇上,亦清只是想说,府上没有刑杖。”他说着也稍稍扬了声音,虽然依旧是跪着,却是不容反抗的气势,“亦清,你去衙门走一趟取刑杖回来。”
方亦清明白镜涵的意思,但又不免有些为难,片刻后又听得镜涵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方亦清不得已之下正要领命起身,却是镜辞轻咳一声,“罢了,不必跑这一趟,你先下去吧。”
看着他退出去顺手关了门,镜辞才踱步到书案前,顺手拿起来案上的镇纸,“过来。”
镜涵不敢起身,只一路膝行到他面前,然后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被拉了起来又被按倒在了桌上,旋即,就是一阵阵突兀而又剧烈的疼痛。
手中的镇纸连续落了足有二三十下,镜辞这才开口,“好生待你就不行了是不是?楚镜涵,你不要一再地试探朕的底线!”
镜涵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地在发黑,哪里还辨得清他说了什么,而镜辞见他连一句“知错”都不回应,心中自是更气,下手也愈发重了起来。
又打了十几下,镜辞才忽地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
他停了手将镇纸放回案上,伸手想拉镜涵起来,刚刚扶到镜涵的肩头,就见得他整个人软了下来,直直地从侧面摔倒在地。而此时,镜辞才清楚地看到,他唇边涌出的血迹,将身上象牙白色的中衣都浸透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