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方亦清的帮忙之下才喂了镜涵安神的药, 好容易哄得他睡着了,楚诺这才轻手轻脚地起身,向门外走去。
镜辞见状, 也很快跟了上去。一路行至药园边的凉亭处。
月色皎洁。
镜辞靠在一侧的亭柱上, 半仰着头看向天幕, 神情晦涩难辨。
楚诺走到他面前, 缓缓地跪了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 镜辞才将目光转到他身上,略有些疲惫道,“你起来吧。”
楚诺依言起身, 看着面前这突然间有些脆弱起来的九五之尊,一时间竟不知道怎样开口。
反倒是镜辞寻了处干净的地方坐下, 沉声道, “朕……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他看看楚诺, 脸上的笑容有些黯然,“长久的期待转为失望, 人就会慢慢死心,呵,死心……”
楚诺浅浅一叹,“皇上与宁王本是兄弟情深,草民深信, 骨肉至亲, 兄弟之情不会轻易就走到岌岌可危的地步, 只是……”
在他迟疑间, 镜辞已经替他把话说了下去, “只是有些东西,过去了, 再想要挽回,就是千难万难。朕错过了镜涵希冀着的那些时光而在他已经死心绝望的时候才出现,所以……”
他终究没有说下去,倒是楚诺思量片刻,再次开口,“草民斗胆,方才曾与皇上明言,希望皇上在今夜过后,有所决断。”
镜辞微怔片刻才想起他说的是什么,却并不回答,沉默半晌,抬起头盯住楚诺的眼睛,“你同镜涵关系很好?”说到这里却也不等他回答,自己笑了笑,“你也不必说‘承蒙王爷不弃’之类的客套话了,看得出,镜涵很依赖你。”就像……当初依赖我一样。
楚诺大大方方地应了句是,顺带改了对镜涵的称呼,“镜涵那孩子……太善良柔软,对人也没有什么防心,与草民一见如故,这两年,便也就这么过来了。”
镜辞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站起身来,肃声道,“朕要回去歇息了。”
楚诺只躬身施礼,“草民恭送皇上。”
镜辞随口应了一声,举步向凉亭外走去。
他并没有看到,楚诺一直定定地站在那里,看向他背影的目光里似乎有百般思量……
镜涵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早上,睁开眼睛,第一个看到的便是坐在床榻边上的镜辞。
那一个瞬间,心中似乎闪过了无数念头,镜涵努力地撑起身子,似乎是想要下地跪下,“臣……见过皇上。”
镜辞见他如斯反应心下更是烦闷,却终究是强行忍下了,伸手一拦,“罢了,不必拘礼。”
镜涵似乎当真难受得厉害,全身上下也没有多少力气了,于是没再坚持,只低低地说了句“谢皇上”,安分地靠坐在床榻上。
因为身上还带着伤,镜涵的脸色极差,眉宇间也略带着些隐忍的意味,此刻虽是靠坐着,却也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看得镜辞有些不痛快却又更加心疼。
镜涵也不说话,低眉敛目的模样,只等着镜辞开口。
镜辞叹口气,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放柔了声音,“还难受得厉害吗?要不要叫那个楚诺过来看看?”
提到楚诺,镜涵心里不禁一沉,忽地就有些慌乱。
昨夜里他虽然失了意识,但是现下回忆起来却依旧有些模模糊糊的印象……心中愈发焦急,再顾不得其他,“皇上……微臣昨夜多有失礼,请皇上责罚。”
镜辞一时间并未明白他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刚想摇头说“过去的事便既往不咎了”,就听见镜涵接下来的话,“但是微臣恳请皇上,不要为难楚诺。”
原来我在你心里,竟是这般模样。
你在我身边十七年,竟就认为我是这样的人。
好,很好。
镜辞突然觉得很累。
他跋山涉水从盛京一路赶到永宁,面对的却是口口声声叫自己“皇上”的镜涵的时候,并没有这么累;
他放下身段想要与镜涵坦诚所有感情,与他再续兄弟情却眼见得镜涵屡屡后退的时候,并没有这么累;
他看着镜涵与那楚诺一再亲近,甚至是在迷迷糊糊的时候竟然叫那人“哥”的时候,也并没有这么累;
只是现在……
镜辞死死地盯住镜涵,良久,终于长叹一声,“罢了,时辰不早,早膳应当早就备好了,叫人进来伺候吧。”说着,他站起身来,“这两年你身体比之前差了不少,还是早日调养一番吧。”
镜涵有些不解,那句“是”含在嘴里,却怎么都发不出声音。
镜辞却未再理会他,举步向门外走去。
片刻后,镜涵听到他的声音,“云舒,你们几个准备下去,明日一早,启程回宫。”
宁王府后院,清影阁。
楚诺临窗而立,手中把玩着一直墨玉箫,视线不在手上,却又偏偏显得极为专注。
正当他执起玉箫之时,身后,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道人影。
楚诺没有回头,只轻轻一笑,“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身后那人轻声淡道,“方才,皇帝下旨,明日启程回宫。”
楚诺似乎并不意外,淡淡地“嗯”了一声,“若无他事你就先回去吧,现下这王府中戒备森严又人多眼杂。”
那人微微一怔,旋即却是上前一步,“公子,属下不明白。”
楚诺这才转过身来,“玉声,我确是有自己的思量,但你不必担忧。”
那被换作“玉声”的青年人脸上闪过一丝担忧,“可是,公子……”
楚诺拍了拍他的肩膀,轻笑,“放心,我自有分寸。”
玉声沉默了片刻,“那,属下告退。”
楚诺点点头,墨色的玉箫在手中打了个转,旋即被执起放到唇边。
疏影幽兰,余音绕梁。
而另一边,镜辞下了回京的旨意,心下却难免更加烦闷起来,不想再留在宁王府中,于是叫了云舒和云非一起继续到永宁城中四下探访。
上元佳节刚过,永宁城内似乎依旧沉浸在一片祥和温馨的气氛里,镜辞带着云舒、云非二人到了城中最为有名的一家酒馆,方才坐下,小二已经殷勤地迎了上来,“三位客官要吃些什么?”
等了片刻,见镜辞不开口,云舒立刻接话道,“店中可有什么招牌菜,尽管上来吧。”
小二见他们几人气度不凡心知他们非富即贵,连忙应声而去。
好容易刚刚清净下来,就听得旁边不远处那一桌上几个人旁若无人的交谈声:
“没想到永宁这苦寒之地,这两年间竟成了这一番光景。”
“是啊,要不是亲自到了这里,还真是让人不敢相信。”
“听出都是宁王爷治理下的成果。”
“不愧是当今圣上的至亲兄弟,才有了这番功绩。”
“可是你们说,皇上怎么舍得把自己的亲兄弟封地到这么远?更何况,宁王爷初到之时,永宁可是并非这番模样。”
“大哥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吧,”说到这一句的时候,开口的人才稍稍压低了声音,“当初宁王爷官封宁远将军,领兵打了好几场胜仗更是一举收服了那临月国,虽说是莫大的功绩,却也难免遭人忌惮,功高震主,这是谁也不想见到的……”
他这话说得小声,却依旧是传到了镜辞的耳中。云舒似乎是想要起身,却很快被镜辞拦住。他只是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示意云舒不要冲动。
片刻后小二端了做好的饭菜一一摆上桌,一道道招牌菜看上去精致得很,只是镜辞终究还是因了方才听见的话而没了任何胃口。
之后又在城内逛了大半日,直逛到暮色四合,才回到了宁王府中。
镜涵依旧留在自己寝殿内休息,镜辞也没有再去看他,草草地用过晚膳之后便回到了浅歌早先准备好的房间歇下。
说是休息,却依旧心绪纷乱,辗转一夜,几乎无眠。
第二日一早云舒便来汇报一切都已收拾打点妥帖,随时可以出发。
镜辞有些惆怅的模样,却很快点了头,“那走吧。”
方走至院内,就见镜涵远远地走过来,径直走到他面前,直直跪下,深深地吸了口气,就像是在克制某种情绪一般,“……臣来为皇上践行。”
镜辞只淡道,“起来吧。”
镜涵站起身来,微微低下头,低声道,“臣送皇上到城门。”
镜辞浅叹一声,“不必,城中百姓皆识得你,践行太过惹眼便免了吧,咱们……就此别过。”
似乎是没想过他会这样说,镜涵一时间怔住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重新跪倒,“……臣,恭送皇上。”
镜辞也有些感慨,却终究什么都没再说,举步向外走去。
一路行至永宁城门处,镜辞才勒住马,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云舒见他如斯神情,忍不住上前两步,“皇上……”
镜辞却只笑了笑,“罢了,不必再说什么,走吧。”
几个人的身影渐渐远去。
忍不住一路偷偷跟在他们身后的镜涵站在城楼上,直到感觉视线越来越模糊,才发觉自己竟然在流泪。
抬手抹了抹,眼泪却掉得更凶了。
他对身边的楚诺道,“又让楚大哥看笑话了。”声音里有自嘲的笑意,却颤抖得厉害,“可是……”
可是……今次一别,此生,便再不得相见了吧。
皇兄……
镜涵努力地往他们离去的方向看过去,却突然眼前一黑,喉咙里也是泛起一阵甜腥,瞬间失了所有力气,整个人软软地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