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辞是在七日前便到了长亭湾的。
当日自永宁出发回京, 走了半日余的路程,云舒接到来自京中的飞鸽传书,不敢耽误, 立刻拿给了镜辞。而镜辞看过之后, 只思量了片刻, 便命云舒调转方向往长亭湾的方向赶去。
那是楚镜泫的传书, 里面只说虽然听闻秦迟军入侵的消息, 但京中局势一切安定请他不必忧心。
想想盛京之中有镜泫和承轩在,镜辞倒也很放心,先前本就动了御驾亲征的心思, 此刻又没了顾忌,索性直接到了长亭湾。
因为并未有过领兵的经验, 军中的大小事务一概交由驻守在此的将领程瑞负责。恰巧程瑞曾在与临月国一役中跟随镜涵出征, 在镜辞的要求下几日来得了空闲的时候也断断续续地讲了不少当年出征时的事。
在程瑞的叙述里, 战场上的镜涵确实能当得起“少年英雄”四字,镜辞欣慰之余却也有些淡淡的, 类似于惆怅的心情。他从未见过镜涵在战场上的样子,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其实,镜涵早就长成了可以独当一面的模样……
到了长亭湾的第二日,镜辞便从程瑞口中得知前方金沙仞的战况, 程瑞也不讳言道金沙仞被秦迟军攻下只是早晚的问题。因此算来镜涵领兵在金沙仞守得十日之时, 镜辞心里甚至有几分意外。
在营中等了半日, 听闻镜涵一行抵达的消息, 根本坐不住, 直接从主帐迎了出去,一边走就一边听到镜涵急急地安排着军中事务……
虽说是大敌当前, 看着跪倒在自己面前的镜涵,镜辞心中竟是升起几分欣慰,他亲手扶了镜涵起来,“先回主帐,其他的事暂且让云非去安排。”说到这里又想到什么似的往镜涵身后看了看,“浅歌也一起进来吧。”
等到进了主帐再仔细打量镜涵的时候才发现他的脸色差得过分,绝对不只是因为诸事操劳的模样,想想他竟似乎比前些日子在宁王府的时候又瘦了些,不由得心中一沉,“浅歌,你一直跟着镜涵,是否留意……”
浅歌知道他想问什么,她上前一步,只轻声道,“劳皇兄记挂,镜涵身体无恙,只是连日来颇为辛劳罢了。”
镜辞心下疑惑,又觉得浅歌没道理隐瞒什么,正想说什么,云非已经引了几位将军到了主帐。
镜辞只示意众人不必拘礼,想了想正色道,“军中仍以宁远将军楚镜涵为主将,一切事宜均需听命于他。”说完这话才又转向镜涵,和颜悦色,“不必顾及朕,按你的思量行事即可。”
事从权宜,镜涵并未犹豫太久,“是。”说着走到案前,展开地形图,“各位,秦迟军恐怕不日内就会追击到此处,而于我东楚而言,长亭湾绝对不容有失。我先前研究过长亭湾的地势,虽不算易守难攻,对于我军而言却也有些许优势,只是……”
他环视四周,肃声道,“秦迟军狼子野心,我们要做的,绝非仅仅是守住长亭湾这样简单。夺回金沙仞、秦门关,将他们彻底赶出东楚国境,再剩下的事,还要到时看他们是何态度再议。”
沉默片刻,镜涵伸手指了指地形图上的某一处,“虽说战争绝非一己之力,但是在秦迟军中,章禹奚的确是核心,我曾与其交手三次,此人武功了得,计谋也是不俗,倒是相当棘手。”
有早就耐不住性子的上前一步,“管他是个什么牛鬼蛇神,上战场打了才知道!”
镜涵只浅笑着摇了摇头,“李将军切不可轻举妄动,关于如何对付那禹奚容后再议,我初到这边兵营还有些事务需要了解,劳烦程将军留下,其余诸位暂且回到自己负责的营地。云炎,云非,你们二人跟随各位将军在营中四处转转。”
等到向程瑞询问清楚营中所有情况,天色已然暗透。
先前所有将领来了主帐时就跑出去的浅歌这才端了饭菜进来,“时辰不早,请皇兄尽快用晚膳吧。”
虽说镜辞特意嘱咐过自己在营中一切待遇视同普通将领即可,但谁又敢真的怠慢,此刻浅歌帮忙端来的饭菜虽不比宫中丰盛,却也精致得很。
镜涵见状只站起身来,“不打扰皇上用膳,微臣先行告退。”
见他与浅歌一同向帐外走去,镜辞想要叫住他,尚未开口却是听得镜涵稍稍压低了声音问身边的浅歌,“楚大哥呢,可还在军医帐中?”
用过晚膳踱步到军营东南角军医帐处,远远地就能听到几人对话谈笑的声音,再走近些就见得镜涵、浅歌、楚诺和几个受了伤在军医帐中医治将养的将领、士兵围坐在一起,手里端着的是粗瓷碗,吃的也是和士兵们一样的饭菜。
楚诺是第一个看见镜辞的,他随手把碗放下,站起身来,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见过皇上。”
其他人见状亦纷纷起身见礼,镜辞询问了几个人的伤情,而后才转过头看向楚诺,神情语气中竟然是有些许挑衅的意味,“你怎么会在这里?”
楚诺心中只觉无奈,脸上笑意却未减,“回皇上,大敌当前,又恰逢军中医官短缺,楚诺自然愿意为国效力。”
镜辞淡淡地“嗯”了一声,重新转向镜涵,“用过晚膳到朕帐中来,朕还有事要问你。”
说完这话,他并未再停留,径自转身而去,留下几个明显看得出皇上心中很不痛快却又不知为何的人面面相觑。
镜辞没有想到,镜涵居然让他等了足足一个时辰。
只是,看着镜涵苍白的脸上带着七分疲惫的模样,却又根本没办法再同他发脾气,及时拦住了他要跪下的动作,只道,“过来坐吧。”
镜涵低着头走到他身侧的椅子边上坐下,也不说话,心事重重的模样。
等了片刻,还是镜辞开口打破沉默,“怎么,是在忧心战事?”
镜涵很快点了点头,“那章禹奚也当真是个人物,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而我更担心的是,据说此人行事阴毒,心狠手辣,不知交手之时……”说到一半才发现自己竟然不自觉地说了“我”,一时间不免有些懊恼。
好在镜辞似乎并未注意到这一点,“虽说两军对垒难免会有所伤亡,但既然是已经知晓这一点,除了提醒众人多加小心,你可有良策?”
镜涵犹豫片刻,坚定道,“臣请旨夜袭秦迟军营!”
镜辞想都不想地拒绝,“不准。”
镜涵站起身走到镜辞面前,眼神里满是坚持,声音中还依稀能辨出几分倔强,“皇上方才曾说,军中一切事宜皆需听命于臣。”
这倒是有几分像是从前的模样了,镜辞索性也站起身来,“朕说不准便是不准。”
镜涵明白他心中所想,劝道,“此举的确有些冒险,但恕臣直言,在我宁远军并不占优势甚至可以说是处于劣势的情况下,这说不定是个出奇制胜的好机会。”
看着镜涵异常坚持的神情,镜辞忍不住叹了口气,“罢了,如果你坚持,便命人领兵前去吧,依朕看来,韩嗣是个不错的人选。”
镜涵微微一怔,旋即正色,“臣身为军中主将,责无旁贷!”
镜辞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出口的话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不可能。要么现在宣韩嗣过来,要么就当没提过这回事,以后战事如何,再从长计议。”
镜涵抬起头对上他的双眸,“皇上信不过臣?”
镜辞看看他,忽地笑了,“你也不必对朕用激将法,朕说了不准,你难不成还要抗旨?”他上前半步,伸手拍拍镜涵的肩膀,语气缓和了些许,“再者说,你说的办法即便有效,大抵也只是一时,秦迟军有备而来,即便当真并未部署任何防御,也不一定无力应对,更不会因此自乱阵脚。但于我东楚领兵突袭的将领而言,却是九死一生的事。”
镜涵被他说得垂下了头,好半天才闷声道,“是臣欠考虑了。”
镜辞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头,“好了,这件事朕就当做从未听过,时辰不早,尽快歇下吧,说不定明日那秦迟军就打上门来了呢?”
天色确实不早,镜涵很快点头应是,刚想说请皇上也早些歇息,臣告退之类的话,就听得镜辞带着些微笑意的一句,“今夜你便留在朕帐中吧,镜涵,我们兄弟也很久未曾抵足同眠了吧?”
抬起头,皇兄浅笑着的面容就在眼前。
镜涵后退了一步,想要施礼,然后再开口拒绝。
镜辞却很快欺身上前,声音放得更加柔和了些,“镜涵,两年多了,你当真就一点都不想哥吗?”
皇兄……如此温柔的神色,这样带着期待的声音……
已经下过千万次的决心在此刻突然不堪一击起来,镜涵只怔怔地盯住镜辞,“皇……皇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