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惊一场“哗啦!”一阵急促的开门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我直起身子揉了揉发涩的眼睛,心猛地抽了一下:大门口站了七八个荷枪实弹的武警,灯影下像一座座金刚。杨队随后上来了,悄无声息地进了值班室。不一会儿,老鹞子拿着一张纸条进了走廊头上的刨床组。我的心突突地乱跳着,这是怎么回事儿?半夜三更兴师动众的干什么?
杨队微笑着过来给我打开了捧子:“胡四,支队下达了指示,决定给你换个地方加强改造。”
我知道这事儿不是砸严管那么简单,套话说:“杨队,砸严管还用半夜里砸呀?”
杨队严肃地摇了摇头:“不是砸你严管,是要给你换个更加有利于改造的地方。”
换车间?不能啊,换车间还用得着半夜里换吗?隐隐觉得我要去的这个地方非同寻常。
我张开双臂用力伸展了两下酸麻的胳膊,甩着手说:“去那儿我都愿意,只要是政府安排的就没错。”
杨队拍了拍我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你不要有什么顾虑,寒露越狱的那件事情政府已经给你安排好了,放心走吧。不管到了哪里,一定要好好改造,我等着你脱胎换骨重做新人的那一天。”
这话我听不出来确切的意思,只觉得心里难受得想哭。
老鹞子从刨床组推着几个人出来了,其中还有大膘子。这家伙好像是吓懵了,一个劲地念叨:“上哪去?上哪去?这是要上哪去?爹娘啊,我没干什么坏事儿呀……”
杨队按着他的肩膀让他蹲在门口,一脸肃穆地往下压了压手:“请大家静一静,不要以为这么晚了还来传你们是因为你们犯了什么错误,这是要给你们换一个新的改造环境,这是支队的统一安排。呆会儿支队领导会给大家解释清楚的,”转头对站在一旁的老鹞子说,“还在愣着干什么?照着名单挨个组叫人去。”
我蹲在大膘子旁边打了个招呼:“膘子哥,你还好吗?”
大膘子还没顺过劲来,依旧嘟囔:“怎么回事儿,怎么回事儿这是?咱们这是要上哪儿?”
你问我我问谁去?我逗他道:“听说要把咱们这些刑期长的拉出去枪毙呢。”
大膘子猛地打了一个激灵:“凭什么?你听谁说的?”
我怕把他吓出个好歹来赔不起,连忙敷衍:“没有这回事儿,我开玩笑。”
不大一会儿工夫,走廊前的空地上就蹲了二三十个人。
杨队嘱咐老鹞子,全体值班人员维持好秩序,严禁喧哗,不准一个人出来。说完转身照着纸条开始点名:“胡四!”
“有!”我慌忙应道。
大家都有些发蒙,跟着我把平常回答的“到”字,一律换成了“有”。
杨队从一个武警手上拿过一串手铐,拎过我的右手铐上一只,另一只直接铐在了大膘子的左手上,这样一个连一个把我们串成了糖葫芦。串完了,杨队推了站在前面的我一把:“走!”
下到院子里的时候,院子里密密麻麻地站了好几百人,大家一律连成串,双目呆滞地蹲在地下,除了沉重的喘气声再也没有一点声息。旁边停着几辆公共汽车那样的囚车,大张着的车门像要吃人的样子。一个矮胖的像是支队领导的干部用力拍了拍手:“各大队人员都来齐了吗?”随手一指左边的礼堂,“都到礼堂里去!”
黑压压的人群在礼堂里蹲好,胖政府拿着一只手提喇叭开始训话:“学员们,鉴于本支队人满为患,奉上级指示,把你们这批刑期超过十年的学员,调整到别的劳改监狱服刑,这是一件好事情。当然了,大家可能不理解,但是请大家相信,这都是为了方便你们的改造,政府是不会抛弃你们的,你们将来改造好了,也是我们最大的愿望!你们这些人,有的可能发到省三监、四监,也可能发到新疆、青海,去那里参加轰轰烈烈的开发边疆任务……”
糊里糊涂地听了一阵,我大约知道了此行的目的地——大西北。前一阵子我就听说过,我们没来之前已经发走了一批,直接奔了青海。一时间,我欲哭无泪。一阵狂风忽地从窗外砸进来,摔在我的脸上,刺骨地冷。也不知道胖政府絮叨了多长时间,出来的时候,天已经泛出了微弱的光亮。几块浓痰似的乌云像将死的鱼儿,慢慢地翻腾着灰暗的肚皮。
一队“糖葫芦”沙沙地经过我的面前。我一抬头,猛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汤勇!
我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勇哥!”
汤勇站住,冲我呲出狼一般的牙齿:“啊哈,是胡老四,咱们俩可真有缘分啊。”
我拖拉着大膘子,走出队伍跟他握了一下手:“勇哥,你是什么时候下队的?”
汤勇跟着队伍往前走:“打听那么多干什么?到了你就知道了。”
“勇哥判了几年?”我机械地跟在他的后面追问了一句。
“无期,刚改判的。一开始是缓杀,你呢?”
“我十三年。”
刚说完,大膘子就拽了我一下,“你怎么跟着人家走?”
“这小子就是个当跟班的命,”汤勇回头一笑,“赶紧回去吧,再跟着我,你就好挨上了。”
“胡四,归队!”杨队大踏步赶过来,一把推了我个趔趄,连大膘子带着踉跄了几步。
垂头丧气地回到队伍里,我心里空得厉害,茫然地瞄了渐渐远去的汤勇一眼,感觉自己像是处在一场噩梦里。在看守所跟汤勇呆过的那些日子仿佛落满了厚厚的尘土,几乎让我记不起来了。我们会在大西北再次相逢吗?我希望能够这样,我希望自己能跟汤勇在一起,那样我会变得坚强起来,我希望自己能够变得越来越坚强。
汤勇的队伍在往一辆囚车里面钻。汤勇站在车下冲我抬了抬手,他好像说了一句什么,我没有听清楚,估计是一句壮胆的话。
我们这一串三十几个人在武警的呵斥下,低着脑袋钻入了停靠在操场中央的一辆囚车。
车里已经坐了几个端着冲锋枪的武警,见我们上来,武警大喝一声:“都坐地下!”
我抬眼一打量才知道,原来车里的座位都被拆掉了,只留下后面的一排,容纳几个武警坐在上面。大家大气不敢出一声,紧紧挨在一起坐了下来。我的脑子麻木得厉害,突然就起了一个念头:怎么才能逃脱呢?我要逃跑,我要呼吸自由的空气……正在胡思乱想,杨队在车下用力拍打着车门:“胡四胡四,下来一趟。”
“杨队,我们都下去吗?”大膘子探出头去喊,“胡四跟我们连在一起,是不是大家都陪他下去?”
杨队仿佛刚反应过来,提着钥匙上来了:“胡四,把手伸过来。”
看他的表情,我忽然觉得这应该是个好的事情,跟在后面爽快地跳下车来。
杨队回身扶了差点儿跌倒的我一下:“经过中队提议,大队研究,上报支队,你可以留在这里继续服刑了。”
不走了?我一时有些发蒙:“杨队,我留下?”
“对,你留下。”杨队顺手把一串手铐钥匙扔进了囚车窗口。
我忽然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就这么简单?大西北广阔的天地就这么离我远去了?
喝酒……唉,我又要面对这个挠头的现世了。
回头朝大膘子拱了拱手,我跟在杨队后面疾步往监舍走去。
走廊上,等待出工的犯人们已经站好了队伍。
老鹞子正在一个一个点着人数,见我回来,他似乎很吃惊,顿了一下,问杨队:“胡四今天也出工吗?”
杨队推着我边往值班室走边说:“不出工,继续面壁。还有,林武和唐文军也留下。”
犯人们都下楼了,杨队带上门,吁口气,把手冲我一横:“胡四,政府对你可是仁至义尽了,你也该把你犯的事儿说说了吧?今天无论如何也得把这事儿办了,所有参与喝酒事件的人我都留下了,谁交代的好我就宽大谁,谁要是胆敢继续对抗政府……什么下场我就不用再重复了吧?”说完“当”的一声把两只空酒瓶子墩在桌子上。
好嘛,“犯罪”证据都有了……我说:“喝酒我确实参与了,至于其他的我真的不知道。”
杨队松了一口气:“只要你承认了,就证明你有改造好的决心!交代了第一步,你再说说是谁带进来的钱?这是个关键问题。”
我矢口否认:“我真的不知道钱的事儿。”
杨队笑了:“喝酒都承认了,这么个小问题就不敢承认了?钱是不是你带来的你自己最清楚。我问你,是谁把钱给唐文军的?”
我这才知道原来癞胡子名叫唐文军。听这口话,杨队以为是我把钱给癞胡子的。
尽管我知道自己离严管队近在咫尺,但我还要做最后的挣扎,胡搅蛮缠一阵再说,我慷慨激昂地抬起头来:“这世道谁比谁傻?好吧,既然他们不仁,那我也就不义了。钱,确实是我给癞胡子的,但这钱不是我带来的,是……是大膘子给我的。”
话音刚落,外面就响起了癞胡子的一声叫喊:“报告政府,我要坦白!”声音类似被人踩了一脚的鸭子。
我的心猛地抽了一下:你要坦白什么?
杨队精神一振,疾步过去把门打开:“进来说。”
癞胡子一进门,“扑通”就跪在了地下:“杨队,我交代,我彻底交代,钱是我带进来的。”
老天!你这是干什么?这不是砸我的“场子”嘛,我刚说了钱是大膘子带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