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节的排骨今天是五一节,推着饭车刚走到事务队大院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肉香味道。
挨好了号,我问身边的伙计:今天吃什么饭?那伙计笑眯眯地说:“排骨!劳改犯就应该在这一天改善改善生活,国际劳动节嘛,劳改犯最能劳动,听说这个节就是专门给咱劳改犯定的呢。”
管你给谁定的呢,有好饭吃就得。我在心里琢磨上了,先找个树阴,蹲在下面猛吃一顿,再装满八大饭盒留着以后吃。然后,然后给我最要好的朋友所在的组挑好的舀,吃得他们拉肚子。再然后他们就捂着肚子骂我:俺那亲爹哟,你可真义气哎……想得差不多了,我蹭到窗口那里,冲指挥舀菜的一位胖伙计打了个招呼:“孙哥,今天吃好的啊。”
孙哥乜了我一眼:“你在外面没吃过什么好饭是吧?排队去。”
我很放心,这位孙哥早已经被我拉下了水,这小子抽了我不下三条烟呢。我听出来了,他那意思是说:小子,没吃过什么好饭哥哥今天管够。好,在哪里也得靠关系。果然,在孙哥的指挥下,那只挖粪舀子一样大的勺子狠劲地往大锅底下沉,不大一会儿我的饭桶里就装满了厚厚的土豆炖排骨,几乎没有什么汤,惹得旁边的朋友们直拿眼睛斜楞我。
离车间还有一段路程,我推着饭车奔了一个没有人的花坛……饱了,八饭盒排骨也装好了,整齐地码放在盖馒头的被子底下。
我擦擦嘴巴,扯几下棉被,隔着棉被按一下饭盒,推起车子一溜小跑向车间奔去。
路上不断有人问我:“今天中午吃什么?”
“排骨!”我回答得底气十足,一肚子的油水顶着呢。
还没到车间,宫小雷就跑了过来:“快,拿块结实的我先尝尝。”
我朝他递了个眼色:“别急,我给你留着呢,”用饭勺敲打着饭桶,冲车间门口大声吆喝,“伙计们,开饭啦!”
眼前,用来盛菜的水桶整齐地排在地上,有几只做好记号的是我的关系。就这样,我贫富不均地分完了饭。
有几位朋友悄声嘀咕:“咦?这排骨怎么这么少?每人还摊不上两块呢。”
“就是嘛,刚才我看见人家一中队和二中队每人最少有三块呢。”
“妈的,这不是明摆着玩膘子嘛……”
尽管有些内疚,可是这些话我听了依然很不舒服:哦,合着以前我走后门从伙房里多打的饭都喂狗了?
我转身问那几个还在嘟嘟囔囔的伙计:“朋友,你们是不是说我多吃多占了?”
“没有啊。我们是在随便说说,你就是再能吃还能吃得了多少?没事儿,没事儿。”
“朋友,我可告诉你,在劳改队里胡说八道可是犯法的,诽谤罪你知道吧?”
“咳,老四你这是说了些什么话?谁敢诽谤你?都挺不容易的……”
“知道不容易就好,”老辛在旁边搭腔道,“你不容易胡四就容易了?他平常多给咱们要了多少饭回来?都给我夹闭着臭嘴,再乱叨叨别怪我对你们不客气,滚蛋!”
看看大家都回去了,我拽拽老辛的袖口说:“辛哥,晚上到我屋里来。”
老辛眉开眼笑地说:“谁不想多吃点儿好的?我跟你说啊,在这种地方你不能有一点儿怜悯之心,你一有了这种心肠就‘瞎’了,这是个弱点了,你可怜别人,别人不一定可怜你呀。不信你试试,等到你倒霉的时候,那些被你可怜过的人都在看你的笑话。看见刚才那帮家伙了吧?都他妈什么呀,农夫与蛇。迷汉翻身,亲爹不认啊,以后学着当孙子吧。”
老辛走了,宫小雷凑过来边扒拉着饭筐边问:“老辛跟你说什么呢,神秘兮兮的?”
心里烦闷,我推起饭车就走:“没说什么,他说他娘来月经了。”
天忽然阴了下来,天上看不见云彩,就像一张灰蒙蒙的大网罩在那里。
车间门口,侯发章正跟几个人在说着什么,不时往我这边瞄几下。
晚上,要好的几个哥们儿不约而同地来到我的屋里。我很有成就感。哈哈,小的们,我在罩着你们呢。
啃完了排骨,大家围成一堆闲聊。林武说:“老四总算是熬出头来了,没想到我林武临走之前还能跟着老四沾上几天光。”
宫小雷用指甲抠着牙缝,美滋滋地说:“就是,打劳改要的就是这一手,没本事的混个肚儿圆也就够本儿了……哎,林哥,你还差几天就走了?”
林武踌躇满志地说:“快了。”
我很羡慕他,想象着他沐浴在外面温暖的阳光里的样子,不禁有一种酸溜溜的感觉。
“林子,出去以后你最想干点儿什么?”老辛抠着牙缝问林武。
“××。”林武不容质疑地回答,随手“啪”地拍了一下床帮。
“操完了再干什么?”宫小雷鼓着腮帮子问。
“歇会儿再操!”林武摸着下巴,猛地打了一个饱嗝,铿锵有力地说。
“歇完了还干什么?”老范讪笑着又问。
“还操呀,”林武冲老范翻了一个白眼,“你他妈的什么都不懂,我要追回失去的青春。”
“哈哈哈,伙计们挺热闹啊。”随着一声公鸭子似的笑声,老鹞子推门进来了。
坏了,怎么忘记叫上他了?我尴尬地站起来,搓着手笑道:“姚哥来了?快进来,快进来,真不凑巧啊,我们刚刚吃完呢。”
老鹞子脸上挂着意味深长的微笑,悻悻地坐在林武的床上:“你行啊,长大了,眼里没有我这个哥哥了。老辛,看来以后咱们都得跟着四哥混了。”
老辛起身关上房门,回头对老鹞子笑了笑:“瞧你这话说的……刚才人家老四还说让林武过去叫你过来一起会餐呢,我跟他说,光明不差你这点儿东西,林武就没过去叫你。是不是这么回事儿,林子?”
林武不屑地说:“谁也不欠谁的,我管那些鸟事儿干什么。”
老鹞子用力掰着指头,看样子很激动,鹰一样的眼睛盯着林武看了好一阵子,声音也变得低沉了许多:“林武,祝你一路顺风。”说完,起身走了。
我很茫然,这是怎么了?转头对老辛说,辛哥,老鹞子不高兴了,你瞧瞧,我这事儿办得不大好看啊。
老辛回手拍了拍我的大腿:“别往心里去,他就是这么个人,过两天就好了。兄弟们,你们慢慢聊着,我先回去了。林子,我可告诉你,你是快要走的人了,别找事儿。”
宫小雷看着老辛的背影,摇摇头笑了:“哈,这世道什么鸟都有,脑子都装尿了。”
老辛回头看了宫小雷一眼,怏怏地说:“公鸡,话说多了可不是好事儿啊。”
几个人冷了一会儿场,怏怏散去。
我的心里有些别扭,躺在床上问林武:“老鹞子不会拿这个当回事儿吧?”
林武猛地把烟头摔向了门口:“当回事儿又能怎么样?惹火了我,我弄挺了他!跟我玩造型?”
隐约地我觉得这个事情没完,我很了解老鹞子的为人,得罪了他很不好办。他是那种心狠手辣的小人,玩起狠的来比寒露有过之而无不及。回想起刚才老辛的表现,我突然想起了药瓶子说过的那句话:劳改队里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万一我跟老鹞子闹将起来,老辛是不会帮我的,我知道当初我们喝酒的时候没有喊上他,他的心里一直有个疙瘩。最大的可能是,他两头都不帮。我有能力跟老鹞子抗衡吗?答案是否定的。论打架我不是他的个儿,论脑子……论脑子我更完了。我身边的人呢?林武要走了,即便是他想帮我,我也不会让他帮的,我怕连累他走不出去。宫小雷?那是一个没长脑子的瞎眼狼,不等开“造”就得上严管队进修去了……眼前水泡似的冒出老鹞子那双闪着凶光的鹰眼,我不寒而栗。
夜深了,我听见了别的中队早班起床的声音,赶紧睡会儿,天一亮就得抖擞精神迎接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挑战呢。
我紧闭了双眼,默念着:“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依旧不能成眠。
外面在唱歌,排山倒海一般:
入监守法第一条监规纪律要记牢服从管教听指挥散漫恶习克服掉纪律严明作风好……
天色已经泛明,黎明的微光中有麻雀在叫,不由得就想起在看守所时我们养的那只麻雀来,心竟然一麻,像被人在心上扎了一针。也不知道那只会换马甲的麻雀这时候在哪里?我敢肯定,它比我自由,它一定不会总是在看守所的天上飞,它一定是飞去了更遥远更辽阔的地方……这时候它会在哪里飞着呢?这个季节,它应该又换新马甲了吧?
起床的时候我才知道,昨夜下了一宿雨,空气里到处弥漫着腥腥的泥土气息。
我呆坐在床头抽了一根烟,想要思索一下来去的路,竟然无头无绪。
等大家都出工了,我心怀忐忑地推开了值班室的大门。
老鹞子正蹲在地上刷碗,见我来了,用下巴指了指床:“坐。我还以为你翅膀硬了,把我忘了呢。”
我尴尬地笑了笑:“哪能呢,忘了谁我也不能忘了你啊,咱哥儿俩在一个号子里呆过不是?”
老鹞子眨巴了两下眼睛,也笑了:“就是,义气没了感情还在嘛。烟在床上,自己拿。”
看来我多心了,人家这不是挺客气的嘛。唉,我这是吃亏吃成兔子胆了,我跟他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冲突,他不会对我怎么样。我坐在床上,从老鹞子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点上,透过袅袅的烟雾看着老鹞子说:“我觉得咱哥儿俩好像处得不是那么融洽,是不是我哪里做的不好,让你生气了?”
“说什么哪,”老鹞子把刷好的碗搁到桌子上,一屁股坐到我的对面,用床单擦着手说,“你哥哥我就是这么个臭脾气,我是貌似奸诈其实忠厚啊。”
你忠厚?谁不知道谁呀?不是这种场合逼得我,我才不跟你这种小人交往呢。
我笑着给他点上烟,附和道:“就是就是,姚哥人很实在,以后我就跟着姚哥玩儿了。”
二个人各自心怀鬼胎地胡乱聊了一气,打饭的时间也就到了。
林武推着水车,我推着饭车一起走在去事务队的路上,林武笑话我说:“我发现你是越来越‘迷汉’了,年前我还看着你像条汉子呢,怎么一来新中队就成了怕事儿的耗子了?”
我偷看他一眼,没有说话……呵,还真让你说对了,我就耗子了,耗子也比蛆强,耗子还知道事情不妙就得赶紧躲呢。
推着饭车送完了早饭,我回到监舍独自躺在床上想心事儿。大门“哗啦”一声打开了,听声音好像是杨队上来了,我一骨碌爬起来走出门去。我要跟杨队聊聊,看看能不能探出点儿关于政府对我“工作成绩”的肯定来。刚走到走廊头上,杨队就领着一个干巴老头拐过来了。一见我,杨队把那个老头往我的身边一推,一脸怒气地说:“新来的,好好帮助帮助他。”
估计这又是一个“花老头”,我接过他的行李,对杨队说:“杨队放心走吧,我来帮他提高思想认识。”
杨队回头盯了我一眼:“中午打完了饭,去队部找我,我有事儿问你。”